今天的日记不会以好消息或坏消息开始,而是以奇怪的消息开始:日记本中有两页被撕掉了,就在上一篇的后两页,这并不是你干的,何况你在那两页上什么也没有写,你还清醒得很。两页空白不见了。只有可能是桑德拉撕掉的,要么她觉得你写了日记,但是不记得了,不过可能性不大;要么她找到了日记本,阅读的时候不小心把什么东西溅在页面上,只好撕下来。这意味着你得更加小心了,不要把日记本落在了别的地方。

昨天,伊娃带你去吃午饭,只有你们两个人,这样的机会倒很难得。她带你到了一家餐厅,在那儿,一边可以欣赏艾冯河的风光,另一边可以看到绵延不绝的小山。她的朋友是那里的厨师,她精心准备了几道菜单上没有的佳肴,准备在未来几个星期作为新品推出。她过来征询你们的意见,说不会占用你们太多的时间。她脸上一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说了很多祝福的话。你和伊娃谁也没有说什么,没有谈起她的将来、婚礼,而是聊起她的音乐,她便跟你说起海外旅行的趣闻,说她的一个同学要生宝宝了,说她和瑞克一直在谈论组建家庭。你问她是不是怀孕了,她笑了,说没有,还没有,也许再过一两年。她说她开始创作歌词之前曾考虑过写小说,不过不是像亨利·卡特写的那些犯罪小说,而只是一些短篇小说,基于她旅行时的所见所闻,写一些反映现实生活的故事,但那些所见所闻结果变成了歌词。她问你是否看过她创作的歌词,她很想听一听不同的意见。你知道她这样做都是为了你,而不是为了她自己,但她这样要求你,还是让你很激动。

她问对于桑德拉的生日你有什么打算。你居然忘了桑德拉的生日!前几天你还记得来着,最终还是落进遗忘的旋涡。你不太确定伊娃这么问你是否是因为你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不过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意义了,你考虑很久了,但到现在也没有想好送她一个什么礼物,或者如何度过那一天。

“惊喜派对怎么样?”伊娃提议。

你很赞同这个美妙的提议,但你没有说伊娃应该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排一个惊喜派对。你大概可以预见到两件事情:要么把派对给忘了,要么把保密给忘了。伊娃开车送你回家时,从后座拿起一个文件夹递给你,这里面有十来首她创作的歌词。你坐在露台上沐浴着阳光,阅读着歌词,脑海中自动为它们谱上旋律,你为伊娃、为她的未来、为那些即将听到她音乐作品的人而激动不已。

顺便说一下,你的创作也进展得很顺利。今天上午,你把《燃烧的男人》的修改稿发给了你的编辑。这真是一本耗费了你太多精力的书,小说描写的是一个消防队员——同时也是个纵火犯——爱上了自己的女同事,他烧毁了好几幢大楼,只是想有机会和她一起工作,以赢得她的芳心,最后再来个英雄救美。你在修订时添加了一个新角色,这个叫尼古拉斯的人为故事带来新的元素,弥补了作品在情感和深度上的不足。尼古拉斯是个被指控武装抢劫的朋克少年,在警局牢房里他受到毒打、强暴,差点儿丢掉小命。不过,尼古拉斯是无辜的,他靠着那一点儿少得可怜的赔偿金读完了法学院。不过,所有这些都发生在过去。现在你的主角纵火犯,在他所爱的女人失踪后成为嫌疑人,他需要律师为他辩护。尼古拉斯正是那位律师,他为了自己所信任的嫌疑人甘愿赴汤蹈火。

不只是这本书进展顺利,伊娃的婚礼筹备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商量好的细节都落到了实处。婚礼上的这个、婚礼上的那个,鲜花、餐位,“你喜欢这件礼服吗?”“你喜欢这块蛋糕吗?”“杰瑞,你是作家,你来告诉我们菜单上用什么字体最好。那个吗?你确定?”

感谢上天,繁重的工作是你可以给家人们的最好礼物了。婚礼还有不到五个星期了,简直迫在眉睫,但你还是等不及了。五个星期后,你应该已经摆脱了痴呆症的纠缠,等你再去巡回推销作品时就得带上十四本书,而不是之前的十三本。你是个名副其实的现实主义者,你知道,哪怕你现在避开了老年痴呆症这颗呼啸而过的子弹,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一劳永逸。它可能会再等二十年乃至十年就来找你的麻烦。你还得继续写作,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书迷,为了你的家人。

即便修改稿件任务繁重,但你乐在其中,只是暂时不能写日记了。说到日记,你真的没有必要再去写,为什么一个不再是狂人的人要去写“狂人日记”呢?反正你也很少看了。

结束之前,还得说一件上午发生的小事,有点儿奇怪,不必放在心上,不过还是说说为好。事情是这样的:桑德拉工作繁重,你的邻居史密斯太太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说有人毁掉了她所有的花,史密斯太太想知道你是否知道这件事情。你当然一无所知,但她说一个邻居说他目睹是你做的,或者至少是个看起来像你的人做的。你告诉她那不是你,你是一位四十九岁的犯罪小说家,整个星期都在创作小说。你向她保证,比起辣手摧花,你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我只是觉得奇怪,布拉奇太太说她确信那人是你,她以为你在打理花园来着。”

好了,未来的杰瑞,咱们来合理地梳理整件事情。布拉奇太太七十好几了,下次她的年纪以“七”打头的时候就得等她七百岁了。她终日戴着一副重重的眼镜,要是哪一天突遭横死,那就是被眼镜压死的。

“布拉奇太太看错了,这没什么稀奇的,不是吗?她都快两百岁了。”

“杰瑞,尽管如此,她很肯定是你干的,虽然没有办法证实,但我觉得这是我们那天谈话之后,你对我的报复。”

“什么谈话?”

“我让你打理花园,真是丢人。”

“我正在打理花园,而且不是我毁了你的玫瑰。”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那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你居然矢口否认?”

“要是你非要指证我毁了你的花园,下次劳烦找个靠得住的证人来。”

你祝她“日安”,你真真切切用了这个出自维多利亚时代的戏剧的字眼,接着你把她关在门外。

好消息:尼古拉斯拯救了你的手稿,你有把握小说会在明年出版。好消息:布拉奇太太不再敲门了,你赢了。

坏消息:昨晚你在一间卧室里尿尿,尿到一半你才猛然意识到你是在卧室角落里撒尿,而不是在洗手间里。好消息:你设法止住了,趁着桑德拉不知情就提前清理干净了。

就是这些,未来的杰瑞。没有时间时时保持联系了,何况也没有多大意义。你忙着准备婚礼,忙着创作下一本书。你已经构思好了一部新的小说,关于一个患有痴呆症的犯罪小说家的。不完全是以你为原型的,因为这个犯罪小说家居然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写你熟悉的,还记得吗?其余的都可以编造。

一路上,杰瑞没有玩警笛,也没有干别的,只是坐在后座,透过侧窗凝望车外。他恍然觉得自己已经进入迟暮之年,可能是警车的颠簸刺激了大脑化学物质,搅乱了像是沉淀在河底淤泥一样的回忆。也有可能是浸透扩散到车里的快餐和咖啡的气味把他带回到旅居海外的时光,那时,因为时间紧迫,他经常叫外卖。还有可能是因为环境发生了变化,走出疗养院到上车之前,他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回忆的片段不断涌入脑海:他记得父亲在游泳池溺水身亡,记得在大学与桑德拉相遇,记得带着家人到过许多大城市,相比之下,克莱斯特彻奇这方寸之地简直微不足道。当然,还有一些事情他记不起来了:早餐吃了什么?昨天做了什么?是看电视还是在花园里散步?他不记得最后一次看的什么报纸,不记得最后一次拥抱妻子,不记得最后一次打的什么电话或写的什么电子邮件。记忆在游动,在翻滚,有些沉淀了下来,有些消失无踪。

他什么也没有对警察说,这是汉密尔顿护士特别关照过的。“什么也不要说。如果你渴了,就要饮料喝;如果想上厕所,就要求去洗手间。但除此以外什么也不要说,现在重复一遍给我听。”然后他重复了一遍。他们俩是当着两个警察的面说这些话的,警察梅厄和某某,她告诉他们不要急着跟杰瑞谈话,要等他的律师来。

“我们知道该怎么办。”梅厄说。杰瑞也知道他们该怎么办,他们不会罢手的。

距离市区还有十公里左右,梅厄在副驾驶座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这样他就可以看着杰瑞了。“你是个作家,是吧?”

杰瑞没有回答,他在想桑德拉,不知道汉密尔顿护士是否已经打电话给她了。桑德拉肯定会过来的,要么给予他支持,要么告诉他和他离婚是明智之举。

“演得真好。”梅厄说。

他可以在后视镜里看到梅厄的眼睛和鼻子,再无其他。前座和后座之间没有任何遮挡物,杰瑞完全可以毫无障碍地揪着那人的头发,或者掐死他。

“好了,我们只是在闲聊。”梅厄说,“是不是啊,克里斯?”

“回去的路上总得做点什么。”克里斯说,“不然就太无聊了。”

“我们只是在闲聊罢了。”梅厄说,“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吃着烧烤,喝着啤酒。你一定还记得的,对吧,我的大作家先生?你肯定喜欢谈这个话题的,所以假设我们在吃烧烤。你是写犯罪小说的,对吧?不知道我读过你写过的没有。”

“也许吧。”杰瑞说。

“也许吧。你知道吗,我喜欢写得好的犯罪小说,我喜欢悬疑。我喜欢解谜。你的小说都是这种吗?”

“我不……我不清楚。”杰瑞说,他真的不清楚。

“他不清楚。你听到了吗,克里斯?”

“我听见了,这就是老年痴呆症,一个人甚至不记得他自己。”

“但是,你还记得书中的人物,对吧?”梅厄问,“你还记得怎么杀死了他们,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写作吗?你可以借此发泄,你是不是觉得写这些东西比真的犯罪过瘾?我一直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杰瑞没有回答。

“依我看,写这些东西的人肯定有病,脑子不清楚。要不然怎么会想出那些东西来?”

杰瑞没有回答。

“这种人渣我们每天都能看见,我们见过很多,对吧,克里斯?”

“是的。”克里斯说。

“很难搞懂他们。”梅厄说。

“他们藏得很深。”克里斯说,“但不会消失。”

“不会消失的。”梅厄表示同意,“如果你能看到我们看到的,我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在内心把我们慢慢处死,然后再写下来变成一种娱乐?你是不是会打开收音机,听到可怜的女孩脖子上套着绳索,内裤被扯掉,心里就想,这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故事素材?”

杰瑞本不想说什么的,但他抑制不住自己。“不是这样的。”他的语气很愤怒。他知道写作不是这样的。因为疾驰的警车,他大脑里发生着像激流中的淤泥一般翻涌着的化学反应,他知道写作不是这样的。

梅厄扭过身子,这样他就能直视着他:“你是不是很兴奋?你带着笔记本,每天守在电视机前等着新闻,等着别人的悲剧激发你的灵感?”

“不是这样的。”

“是不是整天活得鸡飞狗跳的人能给你更多的想法?”

杰瑞没有回答,跟那些先入为主的人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出售犯罪事件挣钱,”梅厄说,“然后解决它,结果比我们挣的还多。”

“没有犯罪你会失去工作。”杰瑞说,“你穿的衣服、住的房子、给孩子吃的饭、买的一切,这些都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哇哦,克里斯,你听见了吗?”梅厄问,目不转睛地看着杰瑞,“我们的朋友真有真知灼见。”

“这是社评吧。”克里斯说。

“那你跟我们说说,杰瑞。”梅厄说,“跟我们说说现实生活中的悲惨故事是怎么激发你的灵感的。”

杰瑞透过两人之间的空隙看着前方的道路,他们正尾随着一辆测井工程车,警车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厢左右摇摆。“我说过了,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那又是怎么样的?”

“你不会明白的。”

“克里斯,你听见了吗?”梅厄问。杰瑞很讨厌他这么做,什么事都用这种语气跟同伴说。“他认为我不能理解。”

“我认为你能理解。”克里斯说,“我们坐在后边的朋友需要给你一次机会。”

“我觉得你说得对。”梅厄说,“你说什么,杰瑞?你想给我一个机会吗?我不是犯罪小说家,但我听说你写的书中警察都是吃干饭的,除了抠抠老茧,闻闻手指,其他什么也不会。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这种事他遇到的多了。他还记得记者也老是问这样的难题。“所以,犯罪

总是令你痴迷不已。”不,他不是的,他喜欢写犯罪小说,而不是真的要去以身试法,他已经多次指出这两者之间的不同。这就像是认为爱看战争题材电影的人一定鼓吹战争一样。多年来,他曾无数次拒绝电视和广播台的采访,记者们一直想听听他对于现行杀人犯的看法,他觉得这不合时宜,会给被害人的家人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有个作者把他们的不幸公之于众以此来换取稿费。

“它们不过是故事罢了。”他告诉他们,“故事无处不在。没有故事,人类永远也不会进化。”

“犯罪也无处不在。”梅厄说。

“但我从未在任何一本书里使用真正的犯罪案例。”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了,“我想到的故事都是虚构的,所有的。再强调一下,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发生在真人身上的任何悲剧。”

“但是你不觉得你写的东西激发了人们谋杀的欲望吗?你不觉得有人在读了你描写凶手的故事之后,会想:‘或许我可以做得更好’?”

“不是这样的,会这么想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杰瑞说,他觉得此刻神志清醒,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自己。但还有些片段有些模糊不清,他还是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让桑德拉要和他离婚。但他很确信,那时肯定发生了什么。

“那你告诉我这些书有什么用。”梅厄说。

“人们读过我的书后不会想:这想法不错,也让我试试。”他忽然意识到梅厄可能已经知道这一点,只是想把他引入圈套当中;或者梅厄也没有这么想,那么他永远也不会说服他人相信不同的观点。他知道他应该就此打住,但他还是接着说:“人们不会因为看了一篇小说就成为杀人凶手。人们首先会心怀恶意,等到我的书出版时,他们心中鬼胎已经深种了。”

“那么,是你的书点燃导火索,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

就像人们在交谈中问到这个问题那样,杰瑞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梅厄。“那我们就控诉作家们去吧。不要怪社会、司法、医疗、经济,别再徒劳地缩小贫富差距,别再责怪教育,不要在乎人民的关注度够不够,不要抱怨最低工资不能维系基本生活,不要强迫人们做他们办不到的事情,不要指责二十四小时新闻向人们灌输社会的阴暗面,或者太容易搞到枪支。让我们责怪作者,犯罪是他的错,把所有的作家都拘押起来,你的世界就和平了。”他感到心跳加速,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原来的杰瑞回到了身体里。

梅厄没有回答。杰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占了上风,还是说梅厄在思考他的下一个问题。果然,他的问题接踵而来:“我问你一件事,”梅厄说,他的语气和刚才一样,如同闲聊一般,“你有没有想过,犯罪小说家会比警察更聪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人杀了人并且逍遥法外,会不会那个人就会是你?”

以前也有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好像总有人以为犯罪小说家能在实施谋杀后逃出法网。他没有回答,梅厄接着说:“我敢打赌,像你这样的人,总以为你能做到这一点,是吗?我敢打赌,你认为你可以伪造犯罪现场,所以不会有人知道你到过那里。”杰瑞什么也没有说。

“你书中的人物是否也曾掩盖犯罪现场?”梅厄问。

“有时会。”

“有时会?”梅厄说,“那么你会怎么做呢?你书中的人物又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拜托,格雷,你是个作家!你会擦去指纹吗?”

“我想我会的。”

“你当然会的,也会在你书中找到的。还有什么?你还会用漂白剂,对不对?你会对尸体用漂白剂吧?”

“差不多吧。”

“还会放火烧掉现场?”

“差不多吧。”

“把尸体藏匿起来?”

“也许吧。”

“所有你写的书、进行的研究、看过的电影,我敢打赌,你非常清楚警察取证的程序。”

杰瑞没有搭腔。

“那你告诉我,需要怎么样?”梅厄问,“你认为需要怎么样,罪人才能逃脱法网?”

杰瑞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前面的测井工程车,盼着车上装的东西脱落下来,这会发生什么呢?他不知道,不会撞到他们的车,但肯定会发生什么的。

“想一想我们早些时候问过你的女孩——贝琳达·穆雷,”梅厄说,“她的谋杀案至今还没有侦破。一个非常狡猾的杀人犯杀人之后逃之夭夭,你觉得是这样吗?”

“也许他只是运气比较好罢了。”杰瑞说。

“你书里有没有人犯了罪,结果自己反而不记得了?”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杰瑞说,这是汉密尔顿护士告诫过他的:什么也不要说。他已经说得太多了。

“聊聊嘛,我们才刚刚热身。”

“就像吃烧烤时候的闲聊。”杰瑞说,他知道他不该说这话,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跟这些人谈谈,想通过他们之间的相处,让他知道他不是坏人,那么这一切都可以真相大白。他们会知道他不是杀人犯。

“当然了,像吃烧烤一样的闲聊,我喜欢。你也应该在你的书中用用这个桥段。”梅厄说,“比方说,你塑造了一个人物,他说他不记得杀过人了,请问这该怎么办呢?”他问,见杰瑞没有回答,梅厄接着道,“他们肯定在说谎,对吧?”

“我没有杀害那个女孩。”杰瑞说。

“但前两天你说你杀害她了。”

“我不记得说过那话。”

“我再问你——”梅厄说。

“不要再问了!”

“最后一个。”梅厄说,“如果你杀了她,你自己会知道吗?你能感觉到吗?我的意思不是记住,而是感觉……在你内心深处?”

杰瑞思索了一会儿:“我当然会的。我可能不记得了,但我会感觉到。正因为如此,我才知道我没有伤害过那个女人。”

梅厄挪动了一下身子,一种介于阴笑和微笑之间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有意思,很有意思,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说你不要再问了。”

“但你是一个好奇的人,对不对?所有作家都很好奇。所以我们不妨继续下去,只为探明真相。你杀过人,杰瑞。我的意思不是说在书里,而是在现实生活中。”

杰瑞没有回答。

“你不回答,我就权当没有,因为你会记得的,对吧?如果你不记得,你内心也会感觉到的。”

“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你妻子呢?”梅厄问。

“我也会等她来的。”杰瑞说。

梅厄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是否还记得你杀死过你的妻子吗?”

这个问题有些猝不及防,杰瑞觉得他错过了某一部分对话。他刚才走神了吗?还是说他的记忆消失了?少顷,他回过神来:“你是在说我的一本书?”

“不,杰瑞,是现实生活中。”

杰瑞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我怎么能记得呢?她还活着呢。”

“她死了,杰瑞。”梅厄说,“你杀死了她。”

“别胡说。”

“你开枪打死了她。”

“我说了,别胡说。”

“为什么?这是真的。”

“这并不好笑。”杰瑞说,这并不好笑,不好笑,不好笑;这并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根本就没有枪,所以不可能是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他能感觉到。

“大概在一年前,你杀了你的妻子。”梅厄说,脸上露出沾沾自喜的神色,透露着一种“我全都知道,我比你聪明”的自得。杰瑞恼怒地摇摇头,如果他真的有一把枪,要是他带着,他只会一枪打死梅厄。“你知道自己杀死了她。”梅厄接着说。他的搭档把视线从路面收回来,冲他皱皱眉头,可他没有理会。“毕竟,你会有感觉的,对吧?这是你说的。杰瑞,这就是我所说的情节漏洞。你不能说你没有杀死贝琳达·穆雷,因为你杀死了她,而你已经感觉到了。就像你不记得你开枪打死了你的妻子,但我们知道事实的真相——你杀了她。”

“我的妻子没有死。”

“丹尼斯——”他的搭档说。

“怎么了?这是真的。”梅厄说着看了一眼他的搭档,然后又盯着杰瑞,“她是因为你死的,杰瑞。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在疗养院。要我说,我们就该把你关进监狱,但他们认为你精神不正常。”

“够了。”他说着,抽打起自己的脸颊来,轻轻地,不疼,接着力道开始加重,再加重,“她没有死,她没有死。”他说,他知道他现在必须像个非常严重的精神病人,他们认为他是假装的,但他并不在乎。

“我觉得够了,梅厄。”克里斯说。

“桑德拉没有死。”杰瑞说,还在抽着自己耳光。

“你开枪打死了她。”梅厄提高嗓门说,好让杰瑞听到。他用中指和食指对准杰瑞,跷起拇指,把手做成枪的模样。他将手伸向后座,指着杰瑞的胸口,相距不过一英寸。“砰!就在心脏。”

“把手拿回去!把你的手拿回去!”

“砰!”

他的名字是杰瑞·亨利·格雷·卡特,他是位作家,他虚构故事,这些都是他虚构的,这些都不是真的,这些人都不是真的。

“砰!”梅厄说。杰瑞猛地抓住他的手指向后拧,恨不得拧断。梅厄大叫起来,杰瑞又松开手,抓住梅厄的两绺头发用力拽。

“放开我,你这个疯子!”梅厄尖叫道,用另一只手掐住杰瑞的手臂,但杰瑞抓得更紧了。克里斯把车子转了个弯,停到路边。

“我妻子没有死!”杰瑞说,他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说她没有死!说!”

克里斯靠了过来,想让杰瑞放手,梅厄一拳头使劲砸在杰瑞的脸上。这一拳把他推回到座位上,手里还紧紧攥着梅厄的一撮头发。

“你疯了,浑蛋!”梅厄说。他探起身想给杰瑞另一拳,他的搭档又把他拉了回来。

“别。”克里斯说。

他没有再说第二遍,因为梅厄没有再攻击他,他把手伸向头顶一块光秃秃的秃斑,上面点点血迹。“你这个浑蛋。”他说,接着用手捂住折断的手指。

杰瑞张开手,头发落到旁边的座位上。“说她没有死。”现在他平静了许多。

“杰瑞,我们要把你铐起来,好吗?”克里斯心平气和地说,他的搭档在深深地喘息。

“他说桑德拉死了。”

“他不应该这么说。”克里斯说。

“对,他不应该那么说。这并不好笑。”

克里斯下车打开后门,叫杰瑞下来。他下了车,克里斯让他转过身去,干净利落地给他戴上手铐。杰瑞恍惚觉得自己之前好像戴过手铐。

“可是,她是不是……”他问。

“她是什么呢?”克里斯说。

“死了?”

克里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点点头。“她是死了,杰瑞。我很抱歉。”他说。杰瑞没法上车了,他重重地摔倒在路边,膝盖撞在地上,身子倒向一边。他双手被铐着,开始哭泣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沥青路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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