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情,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最让你记挂的是你和桑德拉又大吵一架。每次和桑德拉吵完架,你总觉得胃部有些不适,今天也不例外。别说不适了,今天你真的感觉更糟,简直疼痛难忍。婚礼已经迫在眉睫了,事情排山倒海地涌来。婚期是几天前就定好了的,但今天还需要确认最新日期。记住了,这只是随想录,而不是你的日程清单,它如实地记录了你的心路历程,但无须你每天笔耕不辍。否则,今天应该会这样写:今天是第十四天,吃早饭,散步,在餐桌旁读报纸。你太忙了,所以一条长长的沟壑(这会不会又是个好书名?《长长的沟壑》,不,好像并不好)横跨在你和桑德拉之间。但是,现在应该不会了,因为桑德拉也开始读这本随想录了,这是她找你要的,你说“好的,亲爱的,自己去拿吧”,或者其他类似的话,下面是你对此事的记忆……

这就对了,一页半空白,暗喻你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但桑德拉说了,就此事你们俩有过一番商谈,但你坚信你们根本没有讨论过。当然了,一个失去意识和记忆的人凭什么去争论他不记得的事呢?要是有人跟你说,二加二等于五,你肯定要和他争论一番,因为你清清楚楚地知道结果是什么。就是这种感觉。如果桑德拉要看这本随想录,你肯定会说不行。但她说你同意了,而你这么爱她信任她,而且,老兄啊,你现在应该要开始信任她甚于信任你自己了。不难想象,当你发现桑德拉正在读的时候会有什么后果。本来没什么好解释的,但因为有了亨利·卡特,一切就有必要说明一下了。亨利·卡特是《跟踪的亡人》《死很容易》等作品的作者,在他接管你的身体之前,先简要介绍一下他的生平。

亨利·卡特是你的笔名。只是它多了几分亲切感。亨利·卡特不只是你信手拈来放在封面上的名字,写作的时候,你就想成为他。构思了一切罪恶事件的是你,但你却只想把它们贮存在亨利·卡特的脑海之中。你坐在写作房里,虚构着一个歹徒如何砍下被害人的胳膊,这就发生在亨利·卡特的世界里;而当你和桑德拉共进晚餐或和伊娃一起看电影时,这只发生在杰瑞·格雷的世界里。你把自己的世界分割成两半,不过别担心,你倒不会因此深受人格分裂之苦,以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你与亨利·卡特之间的区别很微妙,但是,每当一天结束,你关闭电脑的同时,也需要将自己写作的思绪抛诸脑后。以前并不需要这样的,你这样做都是为了家人。桑德拉以前常说你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她是对的,因为你的脑中还在构思着某个开放的结局,想着甲如何在乙的布局下逃出生天。这很容易让你从现实世界中溜出来进入另一个虚构世界。比如你正和桑德拉说着话,忽然就丢下她,兀自打腹稿去了。小说出版时,桑德拉帮着你一起想笔名,不久之后她说:“我只是希望坐在写作房里的是亨利,其他时间你就是杰瑞。”这就是你在她心目中的模样,那天,你给了她一个拥抱,并答应她你会按她的建议去做。结果你猜怎么着,杰瑞?还真是管用。一戴上作家帽子,你就成了亨利·卡特,不戴帽子你就没那个闲工夫假扮另外一个人。现在,你就要戴上帽子了,亨利将要接管你的身体了。交给你了,亨利。

今天是星期二,桑德拉借走了日记。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星期二,但对桑德拉来说,这是她知道丈夫即将离开她后的第二个星期二,她要走进他真正的内心世界。他吓坏了,她也知道自己会吓坏的。到明年年底,或者今年年底,她将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无力阻止,但她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不过她会做吗?不知道有没有活人的祭日?因为即便他还活着,也只剩一副皮囊了,灵魂早已远去。她会不会遇到另一个男人,开始另一段新生活?她不知道。万一她真开始了新的生活,但五年后杰瑞痊愈了,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躯壳里了,她又该怎么办?

早餐是咖啡和松饼,这并非什么营养健康早餐。不过说到吃的,她也不吃那些,所以上班之前她总会去一趟健身房,每周三天,要是有空就四天。不过自打杰瑞患病以来,她的生活就再也没有“有空”一说了。她还得请假,这很难,因为她还有些案子要上庭,但她还是得请。她甘愿为杰瑞倾尽所有,其余的时间就帮伊娃筹划婚礼。她把日记和早餐拿到外面,坐在露台上的桌子旁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阅读。第一天是开场白,杰瑞在自言自语,看上去就像是……好吧,还是像杰瑞。一只邻居的猫跃过了栅栏,蹲在露台边舔着自己的身体,时不时地停下来盯着她看。

咖啡太烫了,所以她放在一旁凉着,不久也忘了。她继续读着,心里一片悲凉。接着,她读到了什么东西,起身旋风般冲进屋里。杰瑞还在睡觉,最近早上杰瑞一直在睡懒觉。

“这是什么鬼东西?”她把他吵醒了。她明明知道不该,但怒火还是抑制不住地燃起来。

杰瑞又是厌倦又是茫然,“什么?怎么回事?”他问。

“这个。”她说着,把日记扔在他身旁,日记本外壳上粘着的一双木偶眼睛,震颤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你偷看我的日记?”

“你叫我看的。”

“我叫你看就见鬼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他是不是在撒谎,但并不是的,他看起来不像在撒谎,反倒是像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难道症状从现在就开始了?不然他怎么质疑她说的一切?“你昨晚跟我说我可以看的。”她说,忽然又想到为什么来和他吵架,“但重点是我们家里竟然有枪。你怎么能这样?你在想什么?难道有一天你会把它用在自己身上?”

“你没有权利看我的日记!”

“我有充分的权利看你的日记,因为你是我丈夫,我爱你,我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但它还是发生了。我需要知道你这里究竟在想什么,这样我才能帮你。”她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头,但其实她应该拍他的头,这让她像个疯妇一般。他心烦意乱,活像只困兽。她得让步了:“我担心你。”

“说得好听,”他说,“你只是想监视我。”

“我没有,是你叫我看的。”她说。

“少用我的病对付我,这种事我还是记得的!这就是你现在做事的招数吗?骗我,说一些我没有说过的话?”

“我从来没有——”

“滚!”他喊道,拿起日记本向她砸去,但他砸偏了,日记本砸在她身后的墙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杰瑞,这让她惊恐不安,但她知道,无论最后杰瑞被诊断出什么,她都会矢志不渝地留在他身边。日记本砸在她身边墙上的瞬间,她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她把日记本捡起来,跑出了房间。

跑到露台上时,她哭了。二十秒钟后,杰瑞来到她身后,她转身面对着他。他已经不是卧室里的杰瑞了,他是她深爱的杰瑞,是她在大学相识的杰瑞,是藏满了一柜子《星际迷航》影碟的杰瑞,是她永远不离不弃的杰瑞。那位忧伤的心理咨询师贝弗莉曾警告过他们他会这样,这只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冰山一角。他们需要很久来适应,但她终会适应的,为了他,为了自己,也为了伊娃。

“天啊,我很抱歉。”他张开了双臂,她想推开他,但身体不听使唤,她也张开双臂将他拥住,心头那一丝疑虑已经被彻底埋葬。“我真是……糟透了。”他说。

“都会好的。”她说。过去的几个星期她也常常听自己这样说过,好像说得越多就越会变成真的一样。

“你可以把日记读完。”他说。

“你确定吗?”

“我确定。”

他走进屋里准备早饭,独留她在露台上。她读完日记后回到屋里,看见他在厨房里嚼着一块面包,呆呆地凝视窗外。

“我想让你把枪处理掉。”她平静地说。

他转向她:“我不会自杀的。”

“求你了,杰瑞。如果把它处理掉,我会更安心一些。”

他点了点头,像是懒得再争论了:“枪就在我写作房的桌子底下。”

“我知道,你在日记里提到过。”

“是随想录,不是日记。”

他们一起走到写作房。她站在一边,他把桌子朝窗户那边推了推,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把螺丝刀,用它把一块松动的地板撬了起来。他把手伸进洞穴,在里面摸索着。

“枪不见了。”他茫然四顾地说。

“什么叫‘不见了’?”

他把手收了回来,手里什么也没有。“明明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的,但是现在不见了。”他有些惊慌失措起来,“我不……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了。”他说,刚刚在卧室里的杰瑞好像又还魂了。

“肯定在什么地方。”她说。

“我知道了,妈的,我知道了!”

“好的,再看看。”

他又检查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你还会藏在什么地方?”

“没有,就是这儿。”

“如果就是这儿,那应该还在这儿。”她仍旧波澜不惊地说,至少她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平静,“你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有枪?”她问。

“为了研究枪。我想知道开枪是什么感觉,我去过几次山里。”

“你没有告诉过我,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了。”

“你最后一次在山里用它是什么时候?”

“是……我……我不记得了。”

“你最后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你确定把它放到这里了吗?”她问。

“我十分确定。”

“那枪呢?枪究竟跑哪儿去了?”

这就是……现场。

谢谢你,亨利,谢谢你复述了现场。

不用说,你因为对桑德拉大喊大叫而愧疚不已,你因为连枪在哪里都不知道而难堪。也可能你从来就没买过什么枪。你知道吗,其实是书中的角色买了一把枪,把它藏在办公室里一块松动的地板下。他策划了一场谋杀,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这个想法听起来怎么样?很有可能你一直是这么想的。是的,绝对是的。当你搬进来时发现了那块松动的地板,你觉得这是块藏枪的好地方,所以就把这一想法赋予书中的角色了。你以为藏枪的是你,但其实不是的,只是你脑海中虚构出来的人物把枪藏了起来!

要是你告诉桑德拉,她肯定会释然的。但是你呢——你惊惧不安:犯了这样的错误……这对你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今天发生的一切了。没有时间写伊娃过来的那个晚上了,今晚是约会之夜,你和桑德拉马上就要出门了。你们会出去吃顿饭,然后看部电影,电影的剧本是你的一个作家哥们儿写的。上面的空白页会补上的。伊娃和瑞克已经将婚礼提前了,这样确保你能参加。

好消息:关于吵架的事,桑德拉原谅了你。吃晚餐时,你告诉她家里已经没有枪了,她也原谅了你。老兄,你和我,我们俩都要在跟她大吵一架后弥补她,也要为接下来的日子弥补她。另外,下个月就是她生日了,这是她四十九岁的生日,她会和你一起度过。你会送给她一份特别的礼物。

好消息:要是你不记得自己的书是怎样写的了,你可以开始阅读它们,权当它们是新书。这将是你第一次阅读自己写的书,却连即将而来的反转都没做好心理准备。若是能开拓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读者市场,其实也挺好的——让他们买你的书,忘记自己读过,接着再买一本。

坏消息:你砸日记本时,粘在封面外壳上的一只木偶眼睛撞在墙上摔碎了,眼睛里头弥漫着一片雾气,像是木偶得了白内障。

自从杰瑞的医生过来探望过他之后,他再也没有偷偷出去游荡。据他所知,这几天风平浪静,他自控得很好。春天时花园里盛开的水仙花已经凋零枯萎,杜鹃花正怒放,一些开满花朵的枝丫不堪重负而折断了,草坪上处处缤纷落英。树木萌发出嫩芽,一片勃勃生机的景象。杰瑞知道,每逢这个时节,万物都在疯狂而野蛮地生长。他家里的草地在冬天时每两个月才修剪一次,而到了夏天每隔一个星期就要修剪一次。此刻他就在一块草地上,坐在一棵合欢树下的长椅上。树木的枝条大多仍是光秃秃的,阳光抚摸着他的脸庞,暖融融的。他正阅读一份报纸,头版刊登着一个女人的照片,他记得这个叫劳拉·亨特的女人,她在自己的家中被人杀害了。新闻上说,她的尸体是星期一被发现的,而这是一份星期四发行的报纸。新闻上还说,她的尸体是下午被发现的。他记得收音机里曾播报过这则新闻,以为这个女人被害时他正在海滩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新闻里说她的尸体虽然是在下午被发现的,却是在早

上被害的。上面还提到了失窃的项链以及这个女人是被利器刺死的,这些细节对杰瑞很重要,他闭上眼睛,想弄清楚一些事情,然而——

“你没事吧,杰瑞?”

他抬起头,看见汉密尔顿护士站在他面前。一开始她脸上笑容灿烂,随后笑容消融成微笑,最后连微笑都无影无踪了。她坐了下来,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杰瑞?”

他摇摇头,意思是说他并不好。他把报纸对折起来,这样他就看不到那个女人的照片了。他开始回想。

“我杀了人。”他说。当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汉密尔顿护士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应对。他打赌她会打电话报警,他也希望她去报警,这样他们可能会将他处死。死刑早在五十年前就废除了,但由于过去这几年新西兰暴力事件频发,人们一直在呼吁恢复死刑,甚至还进行了全民公投。公投的结果是恢复死刑。他记得这事儿就发生在最近,但不记得确切的日子,去年还是两年前?他并不能确定结果是否已经生效,但他或许可以成为被执行死刑的第一人。如果是这样,当他们绞死他时,他不希望桑德拉或伊娃在场;他希望汉密尔顿护士在场,当她向着他凄然微笑时,在绳索收紧的那一刻他也许会少些恐惧。

“我知道。”汉密尔顿护士说,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他纳闷她是怎么知道的,接着他恍然大悟:一定是自己告诉她的。她接着说:“我很抱歉,杰瑞,我真的很抱歉,但你知道的,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是我的错。”他说,“我选择苏姗,是因为我爱上了她。我偷偷潜入她家,杀害了她,后来警方抓错了人。”

她的悲伤在融化,她的担忧在消逝。他想,也许她并不喜欢苏姗。

“都会好起来的。”她说。

他摇摇头。永远都不会好起来的。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她问。

“我当然记得,我是亨利·卡特。”他说,但随后又觉得不太对。这个名字很接近了,但又不够贴近,何况她称呼他为“杰瑞”。

“亨利是你的笔名。”她说。

“笔名?”

“杰瑞·格雷才是你的真名,你是个作家。”

他搜寻着记忆,想重新与过去建立联系。“我不这么想。”

“你以前是写犯罪小说的。”她说,“有时候你会有些困惑,这是因为你混淆了现实和虚构。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疗养院。”说着,他开始环顾四周,打量树木和花草,他还看见那边四处徘徊的人们,那些欢喜的、忧愁的、迷惘的人。有点儿讽刺的是,他想起他自己也是属于那一部分迷惘的人的。“我有老年痴呆症。”

“老年痴呆症会改写你过去的记忆,杰瑞,所以会让你觉得小说中的故事像是真实发生过的。没有什么苏姗,她根本不存在。”

他苦苦思索着,写作……这倒不觉得陌生了。还有,他的名字是杰瑞·格雷,而不是亨利·卡特。亨利·卡特是他写书时才用的名字,因为构建惊悚场景的是亨利,享受美好生活的却是杰瑞。

“所以,我没有杀任何人,对吗?”他说。

汉密尔顿护士冲他忧伤地一笑,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为忧伤的笑容,让他感觉胸口一阵一阵发紧。这个女人在可怜他,甚至他也可怜自己。“没有什么苏姗,”她说,“苏姗只是你臆造、虚构出来的人物。”

“但她似乎……似乎是那么真实。”

“我知道。好了,我们进去吧。快要吃晚饭了。”

她把他带进去,他说他想在房间休息一下,她便陪着他走进房间,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随后又说不要待得太长。他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窗边,这时他开始回味刚才那段对话,察觉到刚刚没有察觉到的破绽。

“我知道。”她说。

“所以,我并没有杀任何人,是吗?这才是我想要问你的。”他说,这句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飘荡,除了健忘的杰瑞,这房里再无他人,但他好像并不介意自言自语。何况,他很喜欢自言自语,觉得自己常常这样做。他再开口说话时,盯着对面的空椅子,仿佛汉密尔顿护士就坐在那里。“你说我没杀死苏姗,但你没有说我没有杀死过别人。”

他把那个对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没有杀死苏姗。

“但你杀了其他人。”说话的不是他,但他知道是谁说的。是亨利·卡特,这个冠以他笔名的人想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杀了其他人,而且汉密尔顿护士知道。”

但是,如果不是苏姗,那么他究竟又杀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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