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陌生人,你还记得我吗?我得了一种听上去很有趣的病,你以前认识我,作家老兄,不过叫什么来着?这是“狂人日记”的第十天,对不起,写得不太有规律,但生活不也是这样毫无规律地进行着吗(不过你会很快忘记的)?

开玩笑的,杰瑞,说正经的,你还好吗?但愿事情还没有一团糟,希望日记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你可以在这里按图索骥地找回从前的你,也能时时提醒你失去了什么。

第十天了,你的感受一如既往,身体健康依旧,只是有点儿累罢了。昨晚,你与桑德拉一同外出吃了顿晚饭——结婚多年,你们仍旧保持着每个月的某晚出去约会的习惯——你们俩谈论图书、电影、新闻、朋友。有事儿可谈挺好的,总比等着某个隐秘的炸弹爆炸好。无论何时何地,你们都同舟共济,一起面对。

今天下午,心理咨询师过来了,她叫贝弗莉,乳房大得不管站着还是坐着都能垂到膝盖上。她现在五十多岁了,等到六十岁时,她的一对乳房能把她的脊椎扯成两半。后来,桑德拉告诉我,说贝弗莉让她想起了我们的大学教授马拉迪小姐,她常常叫她猫女郎。话一出口,我就想到她们俩的相似之处。你很喜欢贝弗莉,该风趣时她就风趣,该一本正经时她就一本正经。她走过来说,老兄,我们正在经历痴呆症或忧郁症的五个阶段。第一阶段:否认。她说你第一次忘记桑德拉的名字时,一直在矢口否认,并将其归咎于酗酒。她说,现在你仍旧停留在这一阶段,你看,你还是对现状难以置信。当然了,不管你正在经历哪一阶段,否认都将始终伴随,哪怕很久以前你就已经接受一切了。你会读相关方面的书吗?但是不是仍然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别人的确很难感同身受,一想到这一点就让人感到悲哀,不过,考虑到你仍旧身体壮实、意志坚定,仍旧抵触黑暗的明天而不妥协,这还是令人欣慰的。

第二阶段——愤怒。她说,随着病情加重,你会变得喜怒无常,情绪波动起伏很大。你会对疾病、生活和想助你一臂之力的人充满怨恨。你会冲人大吼大叫,说些刻薄恶毒的话。你刚还在想让桑德拉走开会对她有好处,不过今天听完了贝弗莉的话后,你的害怕不减当初。开些药可以缓解你的不适,也可以让我们安心。写写日记也是个好主意,你可以让桑德拉也读一读,这样能帮你们掌握疾病的进展情况。你说你会考虑,但你本该说不行的。日记只有你能看,记住了老兄。

因此,否认和愤怒是你眼下正在经历的两阶段,下一阶段是“讨价还价”,不过你并不知道要跟谁讨价还价,你能向谁出卖灵魂来换取一份健康证明呢?也许几个星期以后,你最终会告诉古德斯特里医生,只要可以,即便用钱,就让你做临床试验,哪怕不一定能完全治愈,但起码也有一丝希望。你可以卖掉房子,用这笔钱换来一场临床试验。谁都会这么做的,不是吗?

你告诉贝弗莉这感觉就像饥饿的毛毛虫钻进你的大脑,在途中啃噬出无数个窟窿,吞食你的记忆,最后变成一只蝴蝶,展翅而飞。你告诉她,你在想自己以后是否会变成另一个杰瑞,一个完全不同的杰瑞。你在想这个杰瑞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善良吗?性子急吗?你跟他有多少一样的品质呢?

她说以后的日子有好有坏,未来的杰瑞,这就看你如何看待了。

你不记得忧郁症的第四阶段是什么了。你之前想上网查查,但又忘了电脑的密码,只能跟屏幕大眼瞪小眼。你肯定会想起来的,要是想不起来的话,你还能去问桑德拉,她什么都知道,你只是不想让她知道你不记得了。

贝弗莉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她为你们俩做了最好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她说,在未来几个月你可能会一直住在疗养院。你能相信吗?几个月啊!她强调这是最坏的打算。但是,你四十九岁就患上阿尔茨海默病,这难道不是最坏的情况?她离开时,你同她握了手,桑德拉和她拥抱。她走以后,你和桑德拉坐了下来,商量着告诉伊娃实情。她明天晚上会过来吃饭,她会说劳烦把盐递过来,你会说好的,对了,我快要死了。天啊……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既让她知道实情又不会觉得五雷轰顶?你能想象她像你母亲那样坐着,给你读《杀死一只知更鸟》,给你倒杯水,时不时地嘘寒问暖。

好了,该说说好消息和坏消息了。好消息:你仍旧清醒,你还记得你的名!这个好消息还真是押韵,以后都可以这么说。而且,你在后院扒,找到了信用卡。看到了吗?真是句押韵的诗!不过,“后院”只是为了押韵扯淡的。你之前在超市用信用卡买了包猫粮,然后把卡忘在了那里,第二天他们打电话告知了你此事。

坏消息:你没有猫,它六年前就死了。

他一醒来,这幅画面就闯进了脑海:大捆大捆的钞票装进行李袋,两个保安被绑了起来扔进保险箱,银行经理被打成脑震荡。想到日后光鲜的海滩生活和数不清的女人,他就恨不得文个身庆祝一下,毕竟银行抢劫又不是日常工作。他们侥幸抢了三百四十万现金,分成了三份,他有一百万美元可以维持退休以后的生活。

他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没有手表,他不知道几点了,也不知道他们停在了哪儿。他已经把钱埋在农舍地底下了,等到事情风平浪静就可以取出来,他最需要的就是耐心等待。他身边放着一本《保险箱》,是一个叫亨利·卡特的人写的,名字很熟悉,但他不记得在哪儿看过,只是莫名觉得这人很重要。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脱下睡衣,抓过短袖穿在身上——

他叫杰瑞·格雷,今年五十岁,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他是位作家,而不是银行抢劫犯,《保险箱》是他写的书。这里是疗养院。这就是他的生活。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他失神地坐在床上:没有什么农舍,没有什么现金,没有什么保安,一切都是狂想。他看看床头柜,但没有看到日记,书架上也没有,只堆着他的其他作品。他走近窗旁的椅子,眺望花园,看着阳光将阴霾驱走。他能记住今天清晨的一些片段,现在他已经转换到“疯狂的杰瑞模式”,这是他自己这么叫的。他穿好衣服,肚子因为没吃午饭饿得慌,便向餐厅走去。艾瑞克看到他走过来,脸上露出笑容。

“你觉得怎么样?”艾瑞克问。

“我觉得……”杰瑞说,忽然又一时词穷,决定照直说了,“我觉得难堪。”

“你不该这么想。”艾瑞克说。

餐厅里此刻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刀飞叉舞。一个颅骨塌陷的男人坐在窗边的轮椅上,他觉得这位坐在轮椅上的人名叫格伦,曾经是一名狱警,来到疗养院是命中注定。

“那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艾瑞克告诉他,今天下午和医生有约,不过他已经忘了。即便在这个姓“痴”的痴呆症在他身体里安营扎寨之前,他也会常常忘了这种事。

“我记得。”杰瑞说。

艾瑞克冲他会心一笑,即便艾瑞克能看穿他的谎言,他稍后也会忘记的。“你还记得你昨天偷偷溜出去了吗?”

“昨天怎么了?”

“你进了城。”

杰瑞哈哈大笑起来,却又戛然而止。这并不像是开玩笑,他全都想起来了。

“短短几个月,你已经溜出去三次了。”艾瑞克说。

“三次了?”

“是的。”艾瑞克说。

杰瑞摇了摇头:“我不记得其他几次了,不过我记得昨天的事,也只是零星的片段而已。我不记得怎么进城的,但我记得在警局见到了伊娃,然后我们去海滩散步,接着回到了这里。我想回家,我还是想回家。”

“我很抱歉,杰瑞,但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等我康复这里就不是我的家了。”杰瑞说。

“那就等你康复吧。”艾瑞克笑了笑,“吃午饭吧。”

杰瑞在窗旁吃饭,在这里他可以看到绵延不止的树林,四处绽放着玫瑰和水仙。一些徘徊在疗养院走廊里的人正在拔草,春天的阳光倾泻下来,洒在他们身上。他吃完饭,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圣诞节谋杀案》。他知道这是他写的第一本书,即便读了多遍也还是不记得细节。他坐在椅子上,双脚搭在对面另一把椅子上,又一次重读。他发现自己不只是忘了细节,连情节都忘得差不多了。他一直读到了三十页,这时艾瑞克进门说医生已经到了,要带他到检查室。

他认识医生,但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医生比他年长十岁,牙齿洁白整齐,不由得让杰瑞怀疑他是个牙医,随后他觉得,这个医生应该是常常和牙医有些来往,换一些止痛药啦,补补牙啦,做牙根管手术啦,这更现实一点儿。医生问他感觉怎么样,杰瑞不知道医生想听到什么,所以只好告诉他很好。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的医生。”杰瑞说。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记不得了。”

“我是古德斯特里医生。”

“为什么不是古德纽斯医生?”杰瑞问。

古德斯特里医生笑了笑,然后为杰瑞测量血压、测试记忆,有些杰瑞还能回答,有些不能。后来,古德斯特里医生又问他一些逻辑问题,他还是只能答上一些,其他的答不来。

古德斯特里医生把器械收了起来,坐回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我听说你昨天干了件很冒险的事儿。”他说。

“我记得一些零星的片段。”杰瑞说,“我记得伊娃带我去海边了。”

“我们一直在关注疾病的进展情况,杰瑞。”古德斯特里医生说,“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有些时候你头脑非常清醒,有些时候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表现形式虽各不相同,但总体上有一点共通之处:那就是当你醒来时,你总是觉得自己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回到了过去的某个片段当中,就像这些已经逝去的一直萦绕在你心头,有时就短短几分钟,有时可以维持几个小时。比如说,今天上午有人告诉我你醒来后以为自己在旅行途中。大多数情况下你会退回到几年前的某段时光,偶尔也会回到更年轻时的时候,极少数情况下你会处在混沌无知的状态,连吃饭都不会。这种情况很罕见,但的确有。悲哀的是,以后这种情况会经常发生。”

古德斯特里医生在跟杰瑞说话时,杰瑞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即使此刻你处在最佳的状态,你还是会忘掉许多东西。”古德斯特里医生说,“你抑制住了记忆。”

“什么样的记忆?”

“就是记忆。我们会问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有些你会想起来,有些就想不起来。早晨的情况最糟,不过一旦你意识到自己的现状,你的头脑就会变得比较清晰,就像现在一样,跟你说话时我发现你妙语连珠,和原来的你别无二致。你通常会午睡,醒来后你的意识也会变得混沌,也会对现状困惑不已,但往往只持续几分钟,有时更短,最多一刻钟,接着你就能清醒过来。”

“遇到这种情况时我的身体状况还正常吗?”

“当然正常。你只是记忆出现了紊乱,你记不得今天上午发生的事了,对吧?你以为你在旅行。”

“有一点点印象,并非完全记不住。”杰瑞说。

“你能记得多年以前的旅行吗?”

“能。”杰瑞说,“有时记得很清楚,其他时间记不得全部。”

“好的。进城时你的身体状况非常好,这儿距离图书馆差不多三十公里了。你可能步行过去,也可能搭了个便车,但在某种程度上这意味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我真记不得了,我好像在梦游。”

“这是个很好的比喻。”古德斯特里说,“阿尔茨海默病就是这样的,杰瑞。它会删除记忆、创造记忆乃至改写记忆。”

“我会记住这次对话吗?”

“我觉得你会,但总会忘掉的,可能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可能在一个星期后。也有可能你二十多年里都不会想起这次对话,但想起它时会觉得恍然如昨。”

“还有比这更痛苦的疾病吗,医生?”

“我也不太确定有没有。他们真应该好好照顾你的,”古德斯特里补充道,“这是人们住在疗养院的条件之一。”

医生离开后,杰瑞拿着《圣诞节谋杀案》出来晒太阳。他阅读了几个小时,沉浸在警察和杀人犯斗智斗勇的情节中。这本小说贯穿着一个主题: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他书中虚构的是一个失衡、乱套的世界,所以他要用笔下的人物——起码得是好人——去重新建立一种平衡。他感觉这个主题延续到他的真实生活中。他一定是干了什么坏事,上天才会用这种方式惩罚他。

读到三分之一时,他忽然有一些莫名的不舒服,是关于小说中的苏姗。她曾是

真实存在过的,他认得她,但记不得她的真实姓名了。十几岁时,他们俩是邻居,后来,她的前男友杀了她。他曾经狂热地迷恋过她,即便她比他大十岁。那个夏天,他站在对面的街道上向她袒露心扉:他爱上了她。只是那时他还太年轻了,说起话来紧张得语无伦次。他把她当成原型,把那场谋杀当成情节写进了这本书,然后拿去售卖,支付抵押贷款,提供伊娃一流的教育,给他们一家周游世界的机会——当苏姗的前男友扼住她喉咙的时候,恐怕她永远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杰瑞还记得,那一天他从大学回家,看见街头停着警车,他的父母告诉了他一切:苏姗死了,生命如此脆弱,却连一点儿预兆也没有。

他忽然想到,这就是报应。他利用了她的厄运,这就是他被惩罚的原因。

他不想读完这本书了。

他也不想再读他写的其他书了,它们不仅会让他回想起回家时看到街头警车的画面,还会勾起黑暗中潜藏着的其他记忆,还是别唤醒这些记忆。他最好走回房间,任由阿尔茨海默病将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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