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没有漏掉第二天和第三天,其实你对这两天记忆犹新(比如你把咖啡放错了地方,桑德拉在游泳池边发现了它,但你明明记得你家根本没有游泳池啊)。

伊娃周末过来了,并带来一个重大消息:她要结婚了。你早就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的,但是你仍然表现得十分惊喜——很难用语言表述你那一刻的感受。当然,你很兴奋,又夹杂着一丝失落——很难解释,感觉伊娃要离开你开始她自己的生活,你可能会有一个外孙,但你见不到了;或者即便你见到了,你也会最终忘记他们。

她是星期天上午过来的,结婚的消息说得很突然,她说她和那个谁谁谁星期六晚上订的婚。你和桑德拉当时并没有告诉她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事,但你很快会告诉她,你当然会的。你需要解释为什么要反穿着裤子,为什么要学说克林贡语——开玩笑罢了。说到开玩笑,你家的确有个游泳池,但因为是冬天,你肯定不记得去那儿游过泳。不过,事情就是这样。

所以,第二天和第三天都过去了,你还没有消化这个消息。在说到这次去医院诊断之前,首先得让我做完我在第一天说过我要做的事,让我来告诉你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发生在马特家的圣诞晚会上。天啊,你可能不记得马特了。他就是你在小说中设置的那种龙套角色,每隔几个月就会出现在你的生活中,绝大多数偶遇都发生在商场里。他办了一场盛大的圣诞舞会,你和桑德拉都去了。你很爱参加社交,广结善缘。接着,事情就发生了,马特的弟弟和弟妹过来做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詹姆斯,这是凯伦。”然后你也与他客套寒暄:“你好,我是杰瑞,这是我的妻子……”是的,这是你的妻子,接下来呢?你却突然顿住,叫不出她的名字——桑德拉。但她还不明白你的突然停顿意味着什么,她认为你想搞笑来着。你爱她三十多年了,曾千万遍默念她的名字,但记忆此刻像是被银行封存的账户。是什么让你陷入这般遗忘的境地?对了,酒精。肯定是的,你父亲曾嗜酒如命,你受到一点儿遗传这也不足为奇——你站在那里,手里端着那晚第三杯加了奎宁水的杜松子酒。那一刻倏然如逝。

其实,写下这些只是为了记录罢了,像是荣誉的勋章,让你不要对过去的自己产生不好的印象。一年之中,你只是喝上那么几次,过去你爸爸一天喝的酒比你一年喝的都还要多。毫不夸张地说,他是喝死的。真是可怕,那天的记忆犹在眼前,难以磨灭,你母亲打电话过来,在那头歇斯底里地叫喊,你甚至听不清电话那头她在说些什么,但你知道,光是语气就说明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到了父母家,才知道父亲刚刚在游泳池边喝酒,他翻了进去想凉快一下,结果就再也没出来。

所以,你忘了妻子的名字。但为什么那时就没有想到并非是酒精在作祟呢?当然,你老是弄丢钥匙,但如果社会上每一个不知道自己钥匙在哪儿的人都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嫌疑的话,那整个世界估计得老年痴呆的人就太多了。是的,有人丢了车钥匙,但他们会找到的,不是吗?要么在冰箱里,要么在厨房里,要么在泳池边(你好,讽刺)。你在泳池边永远失去了父亲,又在泳池边落了咖啡和钥匙,但那只是粗心大意罢了,毕竟,你的脑中还得去构思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你还记得吗,连环杀手、作奸犯科者和银行劫匪,总之都是些罪恶滔天的坏蛋(这是一个玩笑)。脑中整天塞着他们,难怪你要弄丢你的钥匙、钱包、外套,甚至是你的车——还好你没有真的弄丢——这些故事可以取名为“这是我的妻子……桑德拉,是这么叫吗”。你通知商场保安你的车被偷了,还好不是警察。桑德拉过来接你,就在两人离开停车场的路边,那辆你苦苦寻觅了半天、开了五年的车正毫发未损地停在那里,那儿就是你之前泊车的地方。你们两人相视大笑,笑声中流露出深深的担忧。这使你想起你忘记了她名字的瞬间,使你想起在犯罪小说写作生涯之前装修房子的情形,使你想起你粉刷房间、装潢厨房、铺设瓷砖、修葺浴室时不断弄丢螺丝刀或锤子的场面(当时还没有修建游泳池)。最后它们是落在地狱里了吗?反正你再也没找到。

桑德拉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把所有东西适得其所地收纳好。她把前门旁的储物架腾空,这样你进屋就可以掏空口袋,把手机、钥匙、钱包和手表放在那里——至少当时是这样计划的,但最终由于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储物架没有发挥作用:你不是记不住应该把这些东西放在哪儿,而是根本不会记得把这些东西放在上面。这就好比你到达了一个目的地,却不记得是怎么开车过来的——你根本不会把东西放到储物架上,你甚至不知道应该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接着,你会忘记生日,一些重要日期,诸如此类。在填写护照表格时,你又忘了桑德拉的名字。你们俩挨着坐着,桑德拉在填写她的表格,你说……注意了,这个问题会让你哭笑不得,你对她说:“你为什么在姓名栏里填桑德拉?”她就是这样填的——她当然应该这样填——你看似明知故问,但其实在那一刻,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妻子的名字是……是什么来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啊——你只知道不是桑德拉,当然不是,她叫……

她叫桑德拉。那一瞬间,天翻地覆。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或至少是这样开始显现的。谁知道源头在哪儿?出生之前?抑或在子宫里?还是你十六岁时在学校从楼梯上摔落下来得了脑震荡?约莫二十年前,你带桑德拉和伊娃去露营,你在营地假装自己是一只灰熊,追着伊娃跑,她不停地哈哈大笑,你模仿熊发出嘶哑的声音,双手做成爪子状,结果一不小心撞到树,摔倒在地。还有,你十四岁时,你爸爸头一次打了你,这也是平生唯一一次(他是个无忧无虑的酒鬼)。他打你是因为他气疯了,不过他平常并不这样。也许正是在这样的时刻,隐秘的种子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种下了,就像你已经习以为常的黑夜不知不觉地降临一般。也许你父亲每天似醉如痴并非酒精在捣鬼,而你也遗传了他的疾病。上述猜测可能有的是对的,也有可能全错。甚至就像你刚开始说的那样,也许就是上帝给了你想要的生活,所以必然也会从你这儿拿走什么。

不久之后,你忘了你最爱看的节目,忘了你最爱吃的食物。很快,你说话时开始口齿不清,忘了原来认识的人是谁,大多数情况下你还毫不自知。你的脑子本该是记忆的保险箱,结果却成了个筛子。至于你虚构的那些人物角色,他们的世界和未来也正逐渐消逝,很快……不过也没关系,反正百年之后你也会死的。

一切都酝酿好了,就等桑德拉说带你去看看古德斯特里医生,接着你又去看了别的医生。在那个天崩地裂的星期五——你就是用这个词形容那个星期五的,这太形象了,不是吗?——你收到了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诊断。一开始你还盼望着不过是场小病罢了,就是那种只要改善一下饮食、多出去走走或者摄取一些维生素D就能康复的小病。结果呢,恰恰是你最不愿意听到的疾病。

关于那一天,你还想知道点儿什么呢?你想知道那天晚上回家后,你依偎在桑德拉怀里哭了吗?不是在那个被确诊的天崩地裂的星期五,而是在之前,你第一次去古德斯特里医生那儿,他说:“我们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当然了,我们一定会彻查到底的,不要担心,杰瑞——这些话他并没有说。他问:“你是不是很郁闷?”你说:“当然了,要是作者读了有关读者的负面评论,怎么会不郁闷呢?”他叫你严肃点儿,别开玩笑,于是你真的严阵以待起来,说你并不郁闷。胃口怎么样?很好。睡得多吗?不是很多,但也够了。饮食呢?一日三餐正常吗?很正常,能摄取足量的维生素,身体强健,一星期去几次健身房。酒喝得凶吗?偶尔喝点儿杜松子酒加奎宁水。他说,他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做完之后就被转诊到了专科医院。

接着你去了专科医院,做了磁共振造影扫描、血常规及记忆检测,填写了一些表格。填写表格的不只是你,还包括桑德拉,因为只有她了解你以前的情况。当然,这些你们仍然对伊娃保密。然后就到了那个天崩地裂的星期五,古德斯特里医生拿到了检查结果,他问你能不能来一趟,他要跟你谈谈,于是你去了……好了,你也知道了检查结果,看看镜中的自己吧:早发性痴呆症,阿尔茨海默病。也许将来会治愈,因为现在还没有该死的治疗方法。也许这本日记可以为你的下一本书带来灵感,你这辈子要写五十本书呢,而这只是你生命当中的一段“黑暗时期”,就像毕加索有他的“蓝色时期”,披头士乐队有他们的《白色专辑》一样。

你的痴呆症状慢慢加深。古德斯特里医生说,六十五岁以下的人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现象并不常见,这是经过统计的。他告诉你,能治疗焦虑症和抑郁症的药物已经问世,而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药物正在研制当中。

“我们还不能准确地判断疾病发展的速度,事实上,大脑仍有许多未解之谜。作为你的主治医生,作为你的朋友,我要告诉你,在今后的五年或十年里,你的身体可能会保持正常,但也有可能你会在圣诞节前完全疯掉。我的建议是趁着你还清醒,用枪把你脑袋打开花。”古德斯特里医生说。

好吧,其实他并没有那样说,那只是你从他的话中领悟到的。你花了半个小时与他谈论未来。不久之后,一个陌生人将入驻你的身体。未来的杰瑞,你将会变成那个陌生人,到时候倒霉的日子就要来了,你会离开家溜达一会儿,在商场里走失,你会忘记父母的音容,也无法再开车。除了日记,你已经不能再写别的了,而这仅仅是开始。你的生活将变得暗无天日,最终你连桑德拉是谁、有没有女儿都不知道,你甚至会忘掉自己的名字。你不会再记得真实发生过的事,或者记得发生过的却从未上演,一切都将毫无逻辑、毫无意义、毫无意识。你再也不会握着桑德拉的手凝望她的笑容,再也不会假装是灰熊追逐伊娃。那天……古德斯特里医生不可能告诉你这个日子何时到来,但反正不是明天,恐怕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你能做的,就是要确保这一切都不会在明天降临。

疗养院坐落于城北二十五公里以外处,占地五英亩。花园一直延伸至邻近的灌木丛,放眼远眺可见西边绵延起伏的群山,没有一根电线碍眼,也远离公路上车辆往来的纷扰喧嚣,静谧而清静。然而,杰瑞并不这样想。他觉得疗养院如此偏僻,这样人们就可以把他们年迈的父母和患病的亲人丢弃在此,好让他们淡出视线,将他们抛诸脑后。

伊娃一路上开着车载收音机。汽车驶入通向疗养院的车道时,收音机里开始播报五点钟新闻。这段车道有近百米长,两旁的树木瘦骨嶙峋,其中一些刚刚萌发幼芽。收音机里传来一宗凶杀案的报道,一个小时前有人发现一具女尸。像以前一样,杰瑞听到这类报道就觉得身为人类真是悲哀和羞愧。这条新闻意味着当他和伊娃迎着习习凉风漫步在海滩上时,这个可怜女人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几秒。杰瑞记得,这类凶案新闻能让写作这类题材的他客观看待自己的问题。

伊娃将车停了下来。疗养院有四十年的历史了,顶多五十年。它是一座两层灰砖楼房,长宽各五十米,房顶是黑色的,木质窗沿被漆成了深褐色。整个疗养院阴郁暗沉,只有在春天的花园里,以前种植的花朵焕发生机,点缀出姹紫嫣红的色彩。疗养院的正前方有一扇橡木大门,有点儿像教堂的门。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但丝毫不让他感到亲切,好像他并不曾住在这里,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他甚至都记不得这个地方的名字。现在,他即将进入另一个人的生活了,在这部电影中,他也生活在疗养院中,坦承自己谋杀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人,妻离子散,与以前的杰瑞有着云泥之别。

“我不想进去。”

“听话,杰瑞,你必须进去。”伊娃说着,解开安全带。看见杰瑞一动不动,便伸手把他的也解开。“我明天再来看你,好吗?”

他想告诉她不好,明天也别来看他。他想告诉她他是她的父亲,要不是他她不会来到世上。他想告诉她她还是个婴儿时,有一次因为给她洗澡他把腰给扭了,一个星期都不能走路。他想告诉她他曾把一罐婴儿食品摔在地上,捡起碎片时划破了手指。他想告诉她有一次他解开尿布,看到里面一片混乱,恨不得请个驱魔师来。他想告诉她他曾给她受伤的膝盖贴创可贴,用镊子给她拔出蜂刺,从遥远的国度为她带回一只泰迪熊;后来,她长大了,他又给她买漂亮的衣服。这些事情他通通都能记住,可他不记得他的父母,不记得他的书,不记得早上发生过什么。他想告诉她,伊娃最不该把他带到这里,最起码她应该和他一起住进来。但他什么也没说,这是人之常情,世态如此,并不是她的错,而是他的,他不该怪她。他握住她的手,微笑着说:“你保证吗?”

疗养院的前门

开了。一个护士向他们走来,他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汉密尔顿。她在橡木门和汽车中间停下脚步,冲着他们微笑。她是个虎背熊腰的女人,头发一半黑一半灰,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过时风格。她看起来五十多岁,或者六十出头,露出一个护士标志性的笑容,这种笑容通常也会在奶奶脸上出现。她穿着一身护士服,外面套着灰色开襟羊毛衫,上面别着名牌。

“你能保证吗?”他又问。

“我尽量吧。”伊娃说着,垂下眼眸,话里一点儿承诺的意味都没有。他一直微笑着,听着她往下说。“杰瑞,你在这里好好休养,别到处乱跑。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从这儿到城里的。”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从这里到城郊都有十五英里的路程,而他被人发现的地方距离城郊还有五英里,他自己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图书馆,或许是去看他的书,也许是看其他书,昏睡之后他就被逮捕了。他们下了车,这时汉密尔顿护士走到车旁。

“杰瑞。”汉密尔顿护士说着,脸上绽放出微笑,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在说:“好了,我们都被你的古怪行为逗笑了。”“我们一整天都在想你。”她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扶着他走向门口,“真是奇怪,你怎么老是溜出去?”

“我能和您说两句话吗?”他们走进去后,伊娃问护士,护士点点头。杰瑞心想要说的可不止两句,应该是有关他进城的事,对他可不怎么有利。伊娃和汉密尔顿护士双双离开后,他独自站在大厅里的接待处旁,柜台后是另一位护士,她冲他微微一笑,开始与他搭讪,问他在海边是否开心。他告诉她很开心,毫无疑问这正是她希望听到的。汉密尔顿护士和伊娃回来了,伊娃叫他保重,他说他会尽力。他走上前去拥抱她,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随后便张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片刻之后她松开手臂,但他不想让她放开,更不想让她和桑德拉觉得把他送到这个地方是个明智的决定。他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她的车穿过树林,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来吧,杰瑞。”汉密尔顿护士说着,重重地搂住他的肩。这是个温暖又舒适的拥抱,他可以闻到咖啡和肉桂的香味。他想对她笑笑,但又无能为力。“去吃饭吧,你一定饿了。”

她领他到了餐厅,人来人往,杰瑞打量着他们,知道这些人各有各的难处,被亲人抗拒然后丢弃此处。他忽然觉得在这个无家可归的世界里自己可以成为一位国王,随后又觉得这样想未免太苛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并不知道,或者也许他知道,但通通忘记了。他独自一人坐在一张餐桌旁,大快朵颐起来。一个护士正在喂一个颅骨一侧塌陷进去的男人,除了他,杰瑞是这里最年轻的。

吃完饭,他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房间跟他和桑德拉共居的卧室一样大小。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着黑白条纹相间的床单和枕头,他觉得有点儿碍眼。墙上挂着一台平板电视机,旁边有一个小音响和一个小冰箱。他希望小冰箱里面有酒,但是他打开后只看到几瓶纯净水和几罐低卡饮料。另一面墙上是一个小书架,堆放着他的书,大概是提醒他自己是谁。房间不大,也算是他节俭生活的写照。另一边是个小型私人浴室,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花园,一抹落日的余晖倾泻在已经收拢进入睡眠的花朵上。梳妆台上放着伊娃和桑德拉的镶框照片,这是他们三人在伦敦拍摄的,身后停靠着一辆双层巴士,街边是座电话亭,城市的流光溢彩照耀着他们,充斥着浓郁的英国情调。那时伊娃只有十几岁,他拿起照片,突然记起那次旅行、那次航班,还有在希思罗机场上空因为大气湍流造成了二十分钟的颠簸,使得桑德拉呕吐不止。他能记起乘出租车进入市区,但他记不起推销自己的哪本书,记不起离开伦敦后又去了哪里,记不起他们离开了多久。他还有伊娃刚刚给他的照片,他把它放在梳妆台上,紧挨着在伦敦拍摄的照片。

他走到床边,看见枕头上放着一本《圣诞节谋杀案》。他昨晚肯定在读这本书,所以意识出现了混乱。他忽然想起刚刚在警局幻想女儿裸体的模样,心头一阵恶心,赶紧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一阵呕吐。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令人生畏的老头,在学校的围墙上钻一个洞,看着那些小孩意淫。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才敢打自己女儿的主意?答案很明显:这男人认识自己的女儿,却不认识他自己,他有病。现在,他能感觉到它们来了,一种隐秘的恶意朝着他侵袭而来。他在想:我到底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需要承受着这一切?

他洗漱了一番,又回到了房间,把《圣诞节谋杀案》放回书柜,开始脱衣服。他把手伸进口袋,想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在口袋底部他的手指碰到一件东西,他掏了出来,是条金链,上面挂着黄金四叶草吊坠。他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番,但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个门道,也不知道是谁的。他想,要是他连这些疑点都不能串联起来,那就枉为犯罪小说家了。这条链子可能是他从医护人员那里偷来的,要么是从其他病患那里偷来的。太好了,现在人们不仅会觉得他是个疯子,还会觉得他是个小偷。本来就劣迹斑斑了,现在又添了一笔,不过反正他也不记得了,明天他就把它扔到地上,让别人捡去,但今晚他还得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藏好。要是护士走进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条不是他的吊坠……

他打开抽屉,拼命往里塞,但里头已经有东西了——一个贺卡大小的信封。两端很薄,中间有点儿厚,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他不记得这是什么,便坐在床上,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条项链、一对耳环和一个盒式吊坠。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对吧?”

说话的人不是他,而是亨利·卡特。杰瑞可以把疑点串联起来,但亨利却能制造困惑。

“不。”他说。

“你知道。”

杰瑞摇了摇头。

“它们是纪念品。”亨利说。

“我一直从别人那儿偷东西?”

“远不止这些。”

“还有什么?”

但亨利已经走了,独留杰瑞一人拿着一个封存着回忆的信封,惶恐不安地坐在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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