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岛离开了都市会馆,拦下了一台出租车。“到饭仓去!”他对司机说道。

出租车驶下三宅坂,驶过青山大道。皇宫周围的树林缝隙中,隐现着市中心的霓虹灯。夜空被银座闹市区的灯火映照得五光十色,宛如极光一般璀璨。

有岛心中有一条秘而未宣的线索,就是现在要去的饭仓区。只有那里,是市长叮嘱绝对不能透露的地方。其实春田市长对有岛也肯定不想明说,但是为了便于联系,不得不大致告诉他这个去处。有岛心想,到那儿去看看,多少都会打听到一些春田市长的线索。昨晚送市长到都市会馆门口,但市长却做出走向大堂前台的样子,直接去了别处。若是在往常,就算是去从未明说过的人家,至少也会告诉有岛,但这次他却什么都没说。

所以,有岛心中只有朦胧的期待,说不定从那家人的话语中多少能够捕捉到一些市长的线索。有岛还想到,说不定春田市长觉得这已经是每次进京的惯例,而且在自己面前有所顾忌,所以这次没有明说。

出租车驶过六本木的交叉路口,前行一百米向左转,这一带有很多小菜馆、茶馆和小酒吧。有岛在这里下了车,拐进一条小巷。这里有一家特别显眼的大菜馆,门前立着招牌,上书“矶野”二字。有岛走进洒过了水的门厅。

“欢迎光临!”门厅中一位资深女侍抬头看着有岛。“哎呀!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有岛从这句问话便已经明白,市长昨晚没有到这儿来过。

“昨天过来的。”有岛曾多次跟市长来过这家“矶野”,所以与这位三十多岁的微胖女侍也很熟识。多次交谈之后,得知她是北浦市人,在市内有亲戚。有岛对她的亲戚家也很熟识,所以,有岛跟她可以轻松交谈。不过,弄不好还是有可能导致严重后果,所以他没敢贸然询问市长是否来过。他决定,不管怎样先得见见老板娘。

“老板娘在吗?”

“是的,在里屋。哎?今天怎么没跟市长一起来?”女侍压低了嗓门。

“啊。”有岛含糊其辞,跟在女侍身后。其实这已经等于回答过了。

女侍没有带他登上擦拭得锃光发亮的的楼梯,而是把他带到一层走廊深处的小房间。

“我现在去叫老板娘。”女侍转身离去,在走廊尽头消失。

有岛不太清楚市长与此家的关系,做秘书的应以服从上级命令为天职,绝对不能询问理由。所以,有岛只能自己凭空想像。不过,即使根据想像得出了结论,也绝对不能在市长面前显山露水。他只能服从命令,不能感情用事。

有岛的想像,就是市长可能与这家“矶野”有着某种密切联系,那就是一同进京的建设委员们得知市长去向不明后立刻意识到的“是否有相好的女人”。事实上,春田市长以前确实有过到此而不归宿的先例。

当然,这次的情况是否相同尚不得而知,因为市长也有可能从这里转到别处过夜。也就是说,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站,市长还有别的住宿场所,这种推测也并非不能成立。这里的女侍有岛几乎全都见过,但却想不出哪一个能让春田市长动心。每次来到这里,深深隐藏的好奇心都会蠢蠢欲动。但现在女侍们的言谈举止当中,却没有能够证实有岛推测的线索。

老板娘五十岁上下,看上去体重可达六十公斤,胖得像女相扑力士,所以,很难断定春田市长与老板娘之间会怎么样。当然,男女之间的事情非同常理,年轻的有岛仅凭表面的观察无从判断。根据市长与老板娘的来言去语估计,他们也就是常客与酒家老板的普通关系而已。

老板娘走进房间。她头发稀疏,额头特别宽阔。总是闪烁着眯眯眼,用灵巧的樱桃小口应对着食客们。

“哎呀,是有岛先生啊!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听说是昨天过来的?”

“是的。”

“那怎么也不来个电话?还是在平河町的会馆住吗?”

“是的。”

“市长一定很忙吧?”

女侍端茶进来招待,有岛暂不答话。

“说实话,老板娘,”他啜了一口茶水抬起头来,“昨晚,市长没到这儿来吗?”

“没有啊!”老板娘的眯眯眼稍微睁大了一点儿。

“是吗?好奇怪呀!”有岛歪歪脑袋。

“哎呀,怎么回事儿?”

“不,没有什么。我琢磨着市长昨晚可能到这儿来过,就来问问。”

“昨晚没来过。对了,上次进京是什么时候来着?”

“上个月十号。”

“对、对,因为是进京的第三天,刚好是在十二号晚上。后来就……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老板娘好像察觉到有岛的神情有些异常。

“说实在话,老板娘,”有岛想到,就算市长回到了会馆,对这事儿也不会大发雷霆。而且,如果不说实情,就无法得到线索和启示。于是,他把实情告诉了老板娘。

“是吗?”老板娘沉思着说道。

有岛若无其事地仔细观察着老板娘的表情。可是,从那眯眯眼、塌鼻梁和樱桃小口的圆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能够作为判断依据的反应。

“那就奇怪了。”老板娘也跟有岛一起思索着。

“真是莫名其妙,我真的以为市长到这儿来了,还挺放心的呢!”

“怎么会呢?有岛先生,当然,市长每次都到我这儿来散心消遣,可是从来都没有在我这儿住过。”

“你说没在你这儿住过,那是不是还有别的地方?”有岛抓住老板娘不经意露出的话尾问道。

“不,”老板娘滴水不漏,“据我所知,市长不会有你所说的那种地方。哎?这种事情,你当秘书的不是最清楚吗?”

“那倒也是。”有岛被老板娘反问得哑口无言。他感到对方在口是心非地搪塞,但他又不能死缠烂打。

“市长吧,”老板娘用眯眯眼望着有岛说道,“他来这儿也就只是悠闲地吃个鸡肉氽锅,喝点儿小酒。他那样的人物,尽管平时有你这样的秘书和其他议员们前呼后拥着,可还是想独自清闲一点儿,对吧?所以,即便是到这儿来,也不会沾什么荤腥儿的!”

“是吗?”

“这一点你必须给予理解,因为市长至少还相信你,所以你也要多为市长着想。”

“我当然是这样做的啦?可是像这次也不招呼我一声就去向不明了,我能不担心吗?而且这次进京还有市政公务要办理,约好的事情也给搞砸了,同来的议员们都大发雷霆,我现在正心烦意乱着呢!”

“那可真的是太蹊跷了!”老板娘皱起了细眉,“这种事以前有过吗?”

“从没有过。好像除了你这儿再没去过别处……这事儿可真奇怪呀!说实话,自从市长开始到你这儿来之后,曾经不打招呼在外住宿过,我才认定市长就是到你这儿来了呢!”

“是吗?这我可是头一次听说。”老板娘嘴上这样说,但表情上却好像并不怎么意外。“那就是说,有岛先生,除了我这家,还有另外一个去处?”

“有什么印象没有?”有岛两眼放光。

“没有,我只是根据你的话头想像而已,没有什么确切的依据。”

“市长外宿的时候总是说到你这儿来,那他一般都是几点离开这里呢?”

“是啊,早则吃完就走,晚则到十点多。十点钟一过,我们也就不上菜了。”

“市长离开的时候,有没有谁送他出去过?”有岛此时在想,可能会有哪位女侍陪市长出去。

“没有,他总是在这儿叫出租车,然后乘车回去。”

“那是不是在你这儿常来常往的包租车?”

“市长从来不讲究,他就让我们帮他在街上叫过路的出租车。”

听到此话有岛推测,市长不订包租车也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去向。根据他的经历,市长即使外宿,也必定是在翌日上午十点钟左右返回招待所。有岛的任务,就是煞费苦心地防止同行的市议员们知道市长外宿。

有岛给现任市长春田当秘书已有两年半,前任秘书到总务处当处长去了。有岛以前曾私下问过有关市长外宿的情况,已是总务处长的前任秘书反倒现出一副莫名其妙的面孔。“哦?有这样的事儿么?”

“你当市长秘书的时候,没有过这种情况吗?”有岛问道。

“没有,很少有这种情况。”

“你说很少有,那就是多少也有,对吗?”

“是的,我陪市长进京是在他就任后一年左右,所以进京的次数还不多。对了、对了,这么说来,有那么一两次,说是要到远亲家去,就住在外面了。”

“是东京都内吗?”

“我没问过他要去哪儿,因为往常都会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多回来,我想他不会走得太远。”有岛一回忆起当时与前秘书的谈话就感到特别后悔,早知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态,自己真该提前问清市长的去向。如果市长这次能回来,一定要问个清楚,而且要记在本子上。

但是,自从有岛当了秘书之后,市长却从未说过要去所谓的远亲家,这又该做何解释呢?照常理来讲,因为秘书换了人,市长觉得有岛是新来的也就放心了,才以保密为条件把“矶野”这个地点透露给了他。前秘书是前市长时代延续下来的,所以春田市长自觉不自觉地就有了些提防之心。如此推测,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有岛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便进一步询问。

“你听说过市长在东京有个远亲的事吗?”

“没有。”女老板慢慢地摇了摇粗壮的脖颈,“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是吗?”有岛最终仍不得要领地离开了“矶野”。但是,春田市长与“矶野”到底关系如何?市长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是我的一个远亲”。有岛的身份是秘书,所以没有直接向老板娘询问那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也想过暗自随意找个女侍打听打听,但是,菜馆里的女侍一般都会立即将此事报告给雇主,万一不小心传到了市长的耳朵里,还不知会怎样挨训呢。有岛没有细问。

但如果市长明天、后天,不,如果一直不回来的话,那就必须彻底澄清市长与“矶野”以及市长与“远亲”的关系了。

有岛九点半左右回到了都市会馆,他想尽量赶在市议员们尚未返回之前先回到房间。那些人一到东京就不会只去一家酒吧,总是一家挨一家地喝酒,所以要逛到夜里十二点或一点钟,而且已经习以为常。不过,这次市长出了这么一件事,大家都会觉得自己也摆脱不了干系。然而,当有岛向前台一站,当班员工立刻通知他。

“远山先生让我转告你,回来后马上给他的房间打电话。”

有岛心头一惊。“市长回来了吗?”他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

“没有,还没回来。”

那么,是不是远山对市长的去向有了线索?抑或是因为他知道有岛也外出了,在等有岛回来汇报?

“听说你出去了一趟,是不是市长的去向有了什么线索?”

有岛进了房间,只见远山议员穿着宾馆的睡袍,坐在床上露出一条毛腿正在剪脚趾甲。他的脸醉得通红,花白头发被衬托得更加显眼。

“没有,还没有线索。”有岛坐在正对面的椅子上。

“是吗?我听说你外出了,还以为你抓住了什么线索呢。”远山剪完大拇趾甲又移向下一个脚趾。

“没有……真抱歉。我有点儿事情要办,到银座去了一趟。”有岛挠挠头。

“你在房间的时候,早川有没有打来过电话?”

“你说早川?”有岛一时不知所云,“哪里的早川?”

“那还用问?早川准二嘛!”

“啊?”有岛二目圆睁,“早川来东京了吗?”有岛眼前立刻浮现出北浦市议会上那位猛张飞议员,与保守的市长派针锋相对的革新派“斗士”。就在此前的议会上,他还对市长进京陈情活动提出过质询。

“听说他到这边来了。”远山撇下指甲刀,把脚收了回去,瞅了有岛一眼。可能酒喝了不少,布满血丝的眼睛有些发直。

“怎么知道的呢?”有岛问道。

“刚才森下打来了电话。”

森下也是一位议员,好像也是这位远山的手下。

“电话上说不清楚。”远山放浪形骸地盘腿坐着。可能是因为暖气太足,他敞着怀,腿根露出裤衩。远山在北浦市经营土建公司。

“森下说他是在车站看到的。他俩乘坐一趟列车,到途中下车分别后看到早川乘上了开往函馆的‘北斗星12号’。看到他心事重重,森下让他多加小心。”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

“北斗星12号”的终点是函馆,但转车去青森却很方便。从青森到上野有一趟卧铺特快“白

鹤”,到上野车站是六点三十七分,用过早餐就可以最早赶到中央政府各个部委。所以,人们进京陈情时都选择乘坐这趟列车。

“哦?这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有岛的脑海中,立刻将市长的去向不明与这位在野党干将的诡秘进京联系起来。远山似乎也有同样想法。

“早川这家伙,此前一点儿都没有流露出要进京的迹象。你听说过吗?”

“没有。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瞧是吧?真是太离奇了!”远山歪着脑袋纳闷儿,“其实我也知道,他瞒着咱们反对派进京,肯定不会跟你打招呼的。我只是为了慎重起见问问而已。”

“是。”

“你也得多加小心呢!”

“是啊。”虽说需要多加小心,但具体地要小心什么尚不得而知。不过,早川进京确实也令有岛感到非同寻常。

“早川准二到东京来,一般住在什么地方?”远山问道。

“这个……他是文教委员,但总是反对议员们进京陈情,可能他因此不太到东京来。不过,上次进京好像是在北海道驻京办事处附近的田中旅馆住过。”

“你马上向田中旅馆打个电话,查查早川是不是住在那里!”

“明白。”有岛掏出记事本,立刻拿起桌子上的电话。向总机说明情况之后,旅馆的会计接听电话。

“没有,没有住在我们旅馆。”

有岛将此话报告给远山。

“你瞧,那家伙既然悄悄进京,肯定不会住在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

“但是,早川为什么突然到东京来呢?”

“我也弄不明白啊!不过,也有可能是办私事来了。”远山说完,从床上俯身拿起香烟。“你可以回房间去了。如果再发生什么异常情况,哪怕是在半夜,都要给我的房间打电话。”

“明白了。”有岛说了声告辞,走出了远山的房间。

早川准二登上了公寓的楼梯。他宽厚的肩头上披着皱巴巴的灰色大衣。踏上水泥板楼梯的皮鞋也蒙灰发白,裤线也已经走了形。

小区有很多幢公寓楼,雪白的墙面仿佛城堡一样,在朝阳的辉映下耀眼闪亮。时间已过十点钟,上班族的身影稀稀落落。早川准二上身前倾地从二楼登上三楼,脚步也很迟缓。衬衫的领口已经松散,领带歪在一边。与宽厚的肩膀相称,他的面部也很粗糙。粗眉、大眼、肥厚的鼻子,下面的厚嘴唇像是猛然将两端折弯了的感觉。脸上的皱纹很深,颧骨很高,下巴勾勒出猛然收紧的线条。总之,早川准二的长相轮廓像是用浓墨和飞白一笔画出来的。

早川准二登上四楼,望着笔直延伸的长廊呼出一口长气。有小孩在走廊上玩耍。他挨个儿地看着门牌号向前走,来到四〇二号房间门口,用粗壮的手指敲了敲门。

“哎!”屋里传出女人的应答。

从窗口射入的光线将女人的身影投映在磨砂玻璃上。里面开锁,门被打开。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女子,身穿红色毛衣和裙子,腰间系着围裙。

“哎呀!”她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爸爸!”她盯着准二呆呆地站着。

早川准二披着大衣站在门口。

“什么时候过来的?”

“嗯。芳夫呢?上班去了?”

“是的,早就走了。你看,我在清扫房间。”

“是吗?”早川这才进了屋。

她扶着父亲的背部。“吓了我一跳,也不打个招呼。什么时候过来的?”

“昨天早上。”早川准二从狭窄的厨房过道走进六铺席房间。正面窗口照进的明亮阳光落在榻榻米上。环视一下周围摆放的新家具,便可知道这是新婚洞房。

“你还好吧?”他扭头看着身后为他脱下大衣的女儿。

“是,你看!我很好。爸爸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来,坐在那把椅子上。”

窗边有一套应景的客厅摆设。女儿为父亲搬来了椅子。

“真的吓了我一跳……”她仔细地看着沉重落座的父亲,又重复了一遍。“那你昨晚住在东京啦?”

“啊。”他不经意地用粗壮的手摩挲着下巴。

“这次也是市政府的公差吗?”

“啊,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儿。”

“那你昨晚就住在上次的旅馆了吧?”

“嗯?”他不经意地摸摸扭曲了的领带,“是啊。”随后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也该来个电话嘛!上村也会很高兴的。”

“是啊,我原先也想到过的,但麻烦事太多,终于拖延到了现在。”

“爸爸可真够辛苦的啊!干脆把市议员之类的工作辞掉算了……我去沏茶。”女儿去了厨房,声音却抛了过来。“哎,爸爸,和子还好吧?”

父亲朝遮帘边上露出的女儿的红毛衣抛过去一句。“嗯,她很好。让我代问你好呢!”和子是她的妹妹。

“是吗?我一直没跟她联系。老想着要写信、要写信,可一直在忙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父亲默不做声地将视线投向窗外。重重叠叠、无边无际的房顶之间,可以看到光秃秃的杂树林。住宅小区的白色车道上停着一台卡车。五六个小孩跑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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