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峰上, 月色清朗,却被阵法结界所阻挡, 只能半明半暗的落在池水上。

陆归雪站在自己卧房后的院子里, 手腕上的灵契闪着红光,身边是已经幻化成龙身的黎烬。

方形的浴池中没有盛水,沈楼寒斜靠在浴池边缘。他垂着头, 还未清醒过来, 身上却已经有魔气散逸出来,像是黑色的雾气, 一点点地向外试探着。

“我就知道, 你每次找我都是要用净灵咒。”黎烬不高兴地挠了两下地, “这个东西很损灵力的,上次救你是因为签过灵契, 你也算是我的主人, 那他算什么?我为什么要费劲儿去救他?”

陆归雪对答如流:“他是喂了你两年肉的饲主,你要是不救,以后我就只能接着给你喂鱼食了。”

“……”黎烬一时语塞,他认真回想了一下鱼食的味道, 感觉全身上下的鳞片都在拒绝,“算了,看在他做饭好吃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救他一回吧。”

黎烬鼓了鼓龙腮,吐出一口精纯龙息。

他的净灵咒已经渐渐熟练,如同清风般拂过沈楼寒周身的黑色魔气, 将其吹散。

但是陆归雪知道,净灵咒还远远不够。

魔气侵蚀道体,沈楼寒要遭遇的痛苦,比刺骨剜肉更甚。净灵咒只能帮他缓解一部分痛苦,让他的身体不至于一开始就被魔气寸寸撕裂。

陆归雪在意识中叫来了系统。

他平常只是偶尔找系统帮忙,因为他很清楚那些事情系统能帮,那些不能帮。不过最近两次,他也能感觉到察觉到,这瓜皮系统越来越不灵敏了。

“……来了来了,天天加班007,全年无休补漏洞,我真的好疲惫。”系统连声音都透着肾虚,“说吧,这次有什么事要帮忙?弄完了我继续回去加班。”

陆归雪现在没什么关爱系统的心情,直接说:“我后颈下面那个封印,暂时帮我解开一下。但是别弄坏了,过一会儿还要封回去。”

系统吐槽道:“原来你当时留着鲛人血,是为了这一天啊。”

“嗯,差不多吧。”陆归雪应了一声。

他感觉颈后的那片封印轻轻散开,然后听到系统说:“好了。”

被封印了两年的鲛人血,带着天生的魔气涌入陆归雪的四肢百骸。但这次陆归雪身上没有灵力,修为也早已散尽,所以不但没有被魔气所伤,反而因为鲛人血脉的缘故,身体不再像平常那样病弱了。

陆归雪竟然觉得很舒服,全身上下仿佛被海水浸养着,每个动作都变得轻灵起来。

他的双腿在发烫,从腰腹以下到脚踝,都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包裹着。陆归雪其实有些陌生,毕竟他两辈子加起来,这也才第一次变回了鲛人的模样。

好在本能引领着他,踏入了那方浴池之内。

双脚一挨到池壁,池内便泛起了水雾,很快水雾又化作浅浅的潮汐,不知从何处而起,温柔的泛起波浪,一直没到陆归雪腰间。

黎烬好奇地在旁边看着,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呢喃道:“天生能唤水……你这鲛人血脉,难道是从无尽海来的?”

陆归雪没有回答黎烬那句话,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双腿上。

不,已经不是双腿,而是尾巴。

他忍不住摆了摆尾巴,便看见鲛尾上的鳞片泛着珠光,在月光下显出一种绮丽的光泽。

鲛尾远比他想象得要灵活,并且柔软至极,好像什么动作都能做出来。

池中的水越来越多,一直将整个浴池都装满,才堪堪停下。陆归雪不得不扶住还在昏迷中的沈楼寒,以免他呛了水。

沈楼寒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唔——!”这闷声惊呼来自黎烬,他一直缓缓对沈楼寒用着净灵咒。

结果忽然间,沈楼寒身上那些烟雾般的魔气瞬间凝结,宛如漆黑的藤蔓,摄住黎烬的灵力,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他的灵力吞掉了大半。

黎烬感觉脑袋很晕,眼前直冒星星,身体更是突然一轻。

陆归雪察觉到不对劲儿,转头望过去,发现黎烬的龙身不见了,只剩下一条胖锦鲤,仰面朝上,肚皮翻白。

这小龙还是不行啊……

陆归雪刚感叹完,就发现不是黎烬不行,而是他错估了沈楼寒的杀伤力。

沈楼寒忽然有了动静,刹那间,整个空间都被混乱的魔气充斥着,连池中的水都隐隐发起烫来,浮起大片的雾气。

鲛人的体温很低,陆归雪扶着沈楼寒的手上,感觉到一片骇人的滚烫。

魔物的血炽热至极,沈楼寒半睁着眼,意识似乎还模糊着,眼角却烧得发红。配上他那双渐渐被血色侵染的眼睛,仿佛地狱深处沸腾的血池。

沈楼寒被魔血侵蚀着道体,被烧得只剩下本能。

他顺着冰凉的触感,微微俯身,双手抱住了那段湿滑柔软的鲛尾,脸颊凑在陆归雪腰间,险些整个人都被淹进水中,也毫不在意。

陆归雪挣动了几下,却发现沈楼寒那双手抱得极紧,像铁箍一样。

于是只能伸手去捧沈楼寒的脸颊,让他不至于把自己淹死在水里,然后试着叫他的名字:“阿寒。”

沈楼寒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怔怔地看着陆归雪,红色的眼眸仿佛晕开了血雾,迷离又茫然,仿佛坠在一场梦中,无法醒来。

“师尊……”沈楼寒的喉咙仿佛被烧灼着,声音沙哑。

意识仍旧是混乱的,眼前所见之物,和脑海中所想的东西,像是被分裂开来,无法汇聚一处。就像他看到了陆归雪的脸,却无法把他和那绮丽的鲛尾联系起来。

一切都散落成碎片,就连上辈子的记忆也混杂起来,在脑海中翻涌不歇。

沈楼寒紧紧皱着眉,全身上下都难受到微微发抖,魔气在他体内暴戾地冲杀,想要将他努力维持的道体彻底吞噬。

沈楼寒不想,至少不想现在就彻底魔化。

他昏昏沉沉地想,不能让陆归雪看到他那副魔物的样子,可是身体内的魔气却像决堤的洪流,根本控住不住。

魔气顺着沈楼寒的经脉蜿蜒而出,黑色裂纹从胸口蔓延开,撕裂了沈楼寒皮肤,仿佛要就此将他人类的那一部分,彻底分食殆尽。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他不想离开他的师尊,不想再看到师尊冰冷的眼神,可是即使重来一世,他还是逃不开这场劫难。

“师尊,别看我……求你,别看我现在的样子……”沈楼寒那双血色双眸剧烈地颤动着,他在魔气的侵蚀之下,挣扎着伸出手,慌乱地覆盖住了陆归雪的视线。

似乎他只要这样做,就能阻止陆归雪知道他魔物的身份。

陆归雪感觉到双眸之上传来一阵滚烫的体温,就连那骤然坠落的半滴泪水,也炽热无比,烫得人心尖上发颤。

陆归雪见沈楼寒这副模样,真是又急又无奈。

明明他都故意变作了鲛人的模样,怎么这小崽子还在害怕他看到魔物的身份?难道是被魔血烧糊涂了吗?

陆归雪抬起手,不顾沈楼寒昏昏沉沉地反抗,把他覆在自己双眼上的手掰开。

“沈楼寒,你好好看看。”陆归雪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全名,说话时带上了些许神识的力量,试着去安抚梳理沈楼寒过于混乱的情绪。

这个能力也是陆归雪从《心决》上学来的,相对比较温和,不需要进入识海也能施展。

温和无害的意念像是拂过柳梢的春风,将沈楼寒混乱的思维从泥沼中剥出来一部分。

沈楼寒看着陆归雪,眼睛中的血雾散去了两分。

他的声音还是哑着,这次却在发颤:“师尊身上……有鲛人血?”

陆归雪见他暂时清醒过来,稍稍松了口气,舒展开身体对他说:“如你所见,所以你在害怕什么?我与你,其实并没有分别。”

沈楼寒怔在了那里,伸手一寸寸抚摸过那条湿润光滑的鲛尾,小心翼翼,仿佛仍然不敢相信。

他的师尊,琼山的陆仙君,怎么会有一身鲛人血呢?

鲛人虽然不是纯粹的魔物,却也混着四分之一的魔族血脉。沈楼寒想到这里,忽然心口微微地发热,陆归雪身体里,有和他一样的血脉。

所以,他不是异类,他们是同类。

这样的秘密陆归雪本不该告诉任何人,却选择在此时此刻,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

简直就像是把命交到了沈楼寒手里。

却只是为了……

沈楼寒感觉自己心尖都在颤,陆归雪这么做,竟然只是为了安抚他。

沈楼寒突然发觉,陆归雪身上其实有不少他不了解的事情。上辈子他以为自己什么都看透了,却好像错过了很多事情。

这辈子的鲛人血,还有上辈子的那一百戒鞭。

沈楼寒脑子里又骤然疼了起来,短暂的清醒之后,魔气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加猛烈骇人。

陆归雪就知道,沈楼寒的这次失控没那么容易结束。

不过没关系,对此他早有准备。

当初留下身上的鲛人血,一是为了像刚才那样安抚沈楼寒,让他明白陆归雪并不排斥魔族。

二是为了用鲛人血中属于魔族的那部分,引导和安抚沈楼寒体内狂暴的魔族血脉,让他不至于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被魔气爆发弄得生不如死。

陆归雪从芥子里摸出一把短刀,在手腕上划开一道伤痕。

鲛人血原本就有药效,远比一般魔血更温和。此时混入沈楼寒魔血沸腾的身体内,像是调和剂一样,将他的痛苦缓缓抹平。

沈楼寒又陷入了那种昏沉沉的状态,耳边有水滴的声音。

滴答滴答,落在他在唇间。

温和又带着点微微的凉,仿佛令身体内所有的痛楚都沉寂了,让他禁不住下意识去触碰,还想要更多,更多……

沈楼寒闭着眼,双唇落在陆归雪的腕间,像一个带着血腥气的亲吻。

有滴血珠不甚滚落在一旁,沈楼寒好似舍不得一般,又将血卷进了舌尖。

陆归雪轻轻吸了口气,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有种说不清奇怪的触感顺着手腕爬了上来。

沈楼寒身上的魔气渐渐趋于安静。

因为有陆归雪做的一系列准备,沈楼寒身体基本没留下什么大伤。至于他的道体,则是和原来的剧情一样,并没有被魔族血脉完全侵蚀。

所以等到剩余的魔气散去,沈楼寒的样子也就恢复了正常。

他靠在陆归雪手边,还未彻底清醒,呼吸却已经平缓下来,大概还需要再恢复一□□力。

陆归雪也挺累,幸好鲛人的体质比他平常强上不少,这会儿还不至于当场吐血。

不对,就算想吐血也得忍着,他今天有点失血过多了。

沈楼寒这个小崽子不清醒的时候,说实话有点没轻没重,血被抽得太多,搞得陆归雪现在胳膊还有点发麻。

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腰上也又酸又软,颇为难受。

陆归雪从芥子里翻出颗补血的丹药吃了,然后在意识里叫系统出来:“这会儿有空吗,有空的话帮我把封印弄回去。”

系统过了一会儿才有回音,大概又是在忙着加班。

“喏,按你的意思弄好了。”

陆归雪感觉尾巴上一热,转眼间就又变回了双腿。

他试着动了动,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可能太累了,有点腿软。

系统弄完了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我必须得提醒一下,你这封印解开得有点不是时候。”

“为什么不是时候?”陆归雪不解,他明明刚完美解决了沈楼寒的问题。

“俗话说,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又到了那什么什么的季节……”系统神神秘秘地说,“你就没发现你的身体,有哪里不太对劲儿吗?”

陆归雪想了想:“我现在累得哪里都不太对劲儿,手麻腰酸还腿软。”

“腿软就对了,你说你不早不晚,偏偏挑着自己的交尾期变回鲛人,就算现在封印回去了,你也还得受影响一阵子。”

陆归雪听到交尾期这个词,才想起来鲛人好像确实有这么个设定。

……自己当年都随手写了些什么东西?

陆归雪不由低下头看了一眼,还好,除了感觉有点腰酸腿软,没有太大问题。

反正他向来有点冷淡,穿书前是个普普通通单身男同学,上辈子为了走剧情,也是一直勤勤恳恳修炼。修的还是太上忘情道,虽说也没练到大成,但也足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欲念消磨干净。

鲛人的交尾期也就一个月,随便窝在屋里咸鱼一下,也就很快过去了。

正想着,趴在他手边的沈楼寒醒了。

沈楼寒一抬眼,看见陆归雪手腕上的伤痕,才知道自己意识模糊的时候,帮他抚平痛苦的竟是师尊的血。

他挨到陆归雪跟前,声音又低又轻,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师尊……别赶我走好吗,我会好好压制魔气,绝不会再伤人,你怎么罚我都可以,让我留在师尊身边好不好?”

沈楼寒的眼睛已经恢复成黑色,他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显得脸颊边的黑发格外柔软。垂着眼眸露出歉意的时候,像一只被大雨淋湿了的大型兽类。

所有的阴郁暴戾,还有凶狠的爪牙,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不愿意露出一点点,生怕伤了他眼前的珍宝。

陆归雪原本也没想赶沈楼寒走,看到沈楼寒的模样,既是心疼又是无奈。心想这小崽子还和上辈子一样,总是太缺乏安全感,凡事总是喜欢往最坏的结果想。

明明自己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又是给他看鲛人体态,又是帮他压制魔气,他怎么还是觉得会被赶走呢?

陆归雪想到沈楼寒后来的极端性格,觉得关爱孩子心理健康真是刻不容缓。

陆归雪抬起手,指尖小心地放出一缕温和的神识,安抚着沈楼寒的情绪,然后笑了笑,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师尊,愿意让我留下……?”沈楼寒的眼神中,尽是患得患失的情绪。

“若是不伤人,不作恶,那魔物与人也就并无分别。”陆归雪轻轻抚过沈楼寒的额间,抹去上面沾染的水雾,声音轻缓,“只要你还愿意留下来,就永远都是我的徒弟。”

沈楼寒握住陆归雪的那只手,侧脸紧紧靠着掌心,仿佛抓住了悬崖边救命的草木。

陆归雪就任由他抓着手。

一直到他感觉有点手麻,才忍不住开口道:“你早些回去休息吧,等明天好些了,就和我一起去看看那些受伤的弟子,总要给他们道个歉才好。”

陆归雪在想,这事儿该给人家治伤的治伤,赔偿的赔偿,道歉的道歉。

做完这些事情,运气好的话能得到大部分人的谅解,到时候戒律堂那边也会考虑情况,罚得轻一些。

“好,一切都听师尊的。”沈楼寒看着陆归雪,缓缓点头。

他的师尊,原来会为他做这么多的事。

再经历过刚才的事情后,陆归雪依旧神情浅淡,仿佛一切如常,没有责怪,没有恼怒,也没有恐惧和憎恶。

有的只是温柔与关心。

沈楼寒此时心中已经被柔软的情绪塞满,胸腔里涌动着的是近乎于劫后新生,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本以为今晚会是一场温柔幻梦的终点,却不曾想到,陆归雪用更多的缱眷温柔,将这场梦境变得更让他沉迷。

不,这或许……并非是梦境。

沈楼寒的指尖没入掌心,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然后在心里问自己,如果这不是一场梦呢?如果只是欺骗,陆归雪根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你这就被骗了吗?”那个冰冷而阴郁的心魔又盘亘在沈楼寒脑海中,像是心间的刺,总是试图把他扎得鲜血淋漓,“就算陆归雪这次放过你,那五年后呢?难道他会为了你,任由魔狱崩毁肆虐?”

沈楼寒闭上眼睛,对心魔说,闭嘴。

心魔消失之前,留下了一声冷笑。

沈楼寒回过神来,看着陆归雪月光下的脸庞,沾了些水汽,便像是笼着一层雾。

他不敢再看,仿佛害怕自己回想起上辈子,陆归雪那些冰冷漠然的眼神。

“那,徒儿告退。”

沈楼寒从池水中站起,匆匆离去。

陆归雪等沈楼寒走远了,才扶住岸边的青石,试着站起来。

别看他刚才一副淡定的样子,实际上两腿发软的症状一直没缓解,连这会儿起身的时候都不由踉跄了一下,差点又跌回池子里。

唉,算了,等明天陪沈楼寒去道歉完之后,他这个月还是别出门了。

要不然哪天不小心被人看到,那得多丢人啊。

陆归雪一边想着,一边把旁边还晕着的胖锦鲤捧起来,喂了它几颗补充灵力的丹药,放回了水池里。

还好,今天最丢人的是黎烬。

第二天一早,陆归雪起来后先给自己灌了一瓶清心露。

本来是闭关时用来清除杂念的丹药,但是陆归雪觉得,在交尾期结束之前,他恐怕得指望清心露活着了。

在昨夜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腿上的触觉居然能灵敏成那样。

原本床榻的硬度对他来说简直成了折磨,半夜爬起来又往上叠了好几层轻绒被子,这才勉强能睡着。

陆归雪喝完了药,又数了数芥子里的灵石和各类丹药。

那些东西被他分成七八份装好,等会儿给那几位受伤的弟子道完歉,这些东西都要送出去。

清点完了东西,陆归雪终于起身朝外走去。

沈楼寒已经在外面等他,两人一起往琼山的医馆去,挨个拜访昨天被沈楼寒打伤的弟子。

去了之后陆归雪发现,大多数弟子的伤都不重。

唯一那个重伤的弟子,经过医修的及时治疗,又有陆归雪出资用了最好的药,现在也已经醒了。

而且这个弟子意外得很好说话。

见陆归雪带着沈楼寒来道歉,他坐在病床上连忙摆手说:“没事没事,医馆的师姐说我没留下什么大毛病,养上几个月就能回去了。陆长老不用担心,戒律堂那边我会去说,小沈和我没什么恩怨,这次肯定也是无意。”

陆归雪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确实是运气最好的情况了。

他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轻声说:“实在是多谢,这是阿寒和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那什么,我哪好意思收陆长老的东西。”那弟子忽然咳了一声:“之前我在新年宴会上,一时手欠把那个镜灵的事情用留影珠录下来了。后来有朋友说想看,就又复刻了好多留影珠,所以大家传着传着就都看过了……现在想起来,挺对不起陆长老的。”

弟子没敢说,后来他被云澜仙尊给逮着了。

本来以为要玩脱,但云澜仙尊看过之后只是皱着眉,让他把最开始那枚留影珠毁掉了,至于那些复刻品,自然也就一同失效。

最后云澜仙尊竟然还赔了他好多灵石,比毁掉的那些留影珠贵多了。

仙尊真是个好人!陆长老也一定是个好人!

所以弟子对陆归雪态度特别好,连带着也完全没有追究沈楼寒的责任。

直到从医馆出来,陆归雪都不太敢相信,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几乎所有受了伤的弟子都表示,不会追究沈楼寒的责任。

这么一算的话,搞不好沈楼寒流放天弃谷的那部分刑罚,几乎会被全免。

陆归雪这么想着,眉眼间便浮起笑意,柔柔地在眼眸里化开。

让身旁的沈楼寒也眼神柔软,他看着陆归雪,心尖怦然而动。

回千秋峰的时候,陆归雪看着朗朗晴空,清风白云,整个人都特别放松。

云澜仙尊渡劫,和沈楼寒失控这两件事,都算是完美解决了。

陆归雪决定给自己的表现打个满分,不怕自己骄傲,以后还要继续保持。

他正看着,忽然见天际云雾如海潮从中分开,两道令人不敢直视的仙人身姿,从天边乘云踏雾而来。

陆归雪半眯着眼睛仔细辨认。

左侧银发金眸的是云澜仙尊,右边那人身着一件暗青色袈裟,身形颀长,却有些枯瘦。他深碧色的眼睛好似翡翠,眉眼俊秀到有些艳丽,却又被过于苍白的脸色禁锢住,反而尽是肃杀之气。

陆归雪心里梗了一下。

这长了一副艳丽样貌,却形容枯瘦,只让人觉得像个杀神的大和尚,就是珈蓝尊者。

曾经悄悄让系统帮忙复印了人家秘笈的陆归雪,这时候不禁有点心虚。

虽然珈蓝尊者这时遥遥在天上,怎么也不会看到他,但陆归雪在珈蓝尊者从上方经过的时候,还是不由背后微微一凉。

珈蓝尊者是佛修,但却并不是那种天天善哉的寻常出家人。那本极难连成的《心决》对珈蓝尊者而言,其实只是用来磨砺神识和心境,也用来克制杀念。

因为珈蓝尊者主修的佛道秘术,名为修罗道。

所谓修罗道,以杀止杀,亦能护佑苍生。

千年前仙道魔界一战,珈蓝尊者孤身入北荒,屠尽八千魔物,从此魔界退居北荒以北。不仅是妖魔,死在珈蓝尊者手下的行恶之人,也早已白骨成山,血流成河。

所以世人对其既敬又怕,感情相当复杂。

陆归雪心想,自己拿心决是为了应付一些特殊情况,也没有拿出去乱炫耀。原本菩提寺和琼山隔那么远,他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碰到珈蓝尊者,结果哪知道人家来琼山了。

虽说就算遇上了,珈蓝尊者也发现不了。

但果然这个月风水不好,不宜出门,陆归雪决定今天回去就开始死宅在家,绝不出门一步。

陆归雪决定在珈蓝尊者离开之前,不仅不能出门,心决也不能再碰了。

沈楼寒见陆归雪看着天空出神,问:“师尊,怎么了?”

陆归雪定了定神,摇头:“……没什么,走吧。”

就是心虚,心虚导致他那双本来就不舒服的腿,好像更软更酸了。

陆归雪早上喝掉的那瓶清心露,药效快过了,他又不好意思当着沈楼寒的喝,所以还是赶紧回去吧。

然而陆归雪刚迈出半步,脚下就软得厉害。

直接一个没站稳,身体一歪,膝盖就磕在路沿上,疼得要死。

陆归雪从来不知道,原来腿磕一下也能这么疼。

鲛人交尾期灵敏的的触觉,让痛感放大了几十倍,陆归雪根本没想哭,却眼眶一酸,特殊时期的身体过于敏感,条件反射的蓄积起泪水。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摔一跤摔哭了这种事,也太丢脸了,而且沈楼寒还在旁边看着。

沈楼寒眼见着陆归雪突然摔了一跤,然后捂着脸没起来,心中一惊,赶忙去扶他起来,问:“师尊,怎么了?”

陆归雪没说话,只是伸手去推他,似乎不想让他看。

沈楼寒凑近了才听到一声微弱的颤音,陆归雪像是死死咬住了牙关,双唇紧抿,不愿意让那声音流露出来。

被陆归雪捂住的双眼,露出一点儿微微发红的眼角,像是心尖的朱砂痣,艳色撩人。

沈楼寒讶异地看着他眼尾那抹红,心想,他的师尊这是……哭了吗?

陆归雪强忍着膝盖上的疼,心想这个交尾期也太令人绝望了。

等到稍微适应了一些,又顺手抹掉了眼角的雾气,并且试着站起身来。

“师尊,我抱你回去,会快一些。”沈楼寒伸出手,把试图自己站起身的陆归雪抱了起来,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了,所以抱得相当顺手。

陆归雪愣了一下,本想拒绝,但是沈楼寒横抱着他的时候,手臂从他双腿下面环过去,几乎让他打了个哆嗦。

原本疼痛的双腿,在接触到有热度的体温后,竟像是被传染了,隐隐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热度,顺着皮肤如星火般向内蔓延。

陆归雪拒绝的话只能咽了回去,生怕一开口便是细碎的颤音。

沈楼寒抱起陆归雪之后才清楚地感受到,陆归雪一直在微微的颤抖,像是克制着,隐忍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一样。

他知道,陆归雪并不是一个怕疼的人。

那……能让陆归雪眼尾泛红,双眼蒙雾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沈楼寒不敢耽搁,抱着陆归雪迅速回到了千秋峰。

“送我回卧房吧,辛苦你了。”陆归雪稍微缓了口气,声音有点哑地对沈楼寒说道。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清心露的药效已经彻底过了。陆归雪很有自知之明,他要想自己走回房间,那恐怕还得当场再表演一次平地摔。

算了吧,摔一次就够丢人了。

“好。”沈楼寒应声,他怕陆归雪掉下去,所以又收紧了一下双臂。

陆归雪感觉到双腿被拢紧,颤抖着再次捂住了脸,他又不能说出缘由,只能强忍着。

沈楼寒抱着陆归雪来到卧房,将陆归雪放在床上。

他看了一眼床榻上铺着好多层轻绒被褥,心中疑惑更多了。

千秋峰有阵法护佑,终年温暖如春,晚上睡觉时连窗户都不用关,怎么会用到这么多被子?

陆归雪挨着柔软的被窝,终于感觉自己舒服了一点,便对沈楼寒说:“阿寒,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你……”

你先回去吧,这句话陆归雪还没来及说出口。

沈楼寒已经坐在床沿边,低头俯身,脱下了陆归雪的鞋袜,将他的裤脚往上卷起,一直到露出刚才被撞伤的膝盖。

陆归雪长年不见阳光的双腿,泛着一种近乎苍白的颜色,靛青的血管伏在皮肤之下,让人不由生出一种想要肆虐的欲念。

膝盖上撞出了大片的淤青,像是无暇白玉上的瑕疵。

沈楼寒动作极轻地在淤青周围碰了一下,感觉指尖下那片微凉的皮肤在发颤。他抬眼看向陆归雪,说:“师尊,这里伤得厉害,我来帮你上药。”

“不、不用了!”陆归雪罕见地表现出了恐慌,连话都说得有些不太清楚,“过一会儿我自己来,阿寒你回去吧。”

沈楼寒这回确定,陆归雪身上一定有什么异样。

他停了手,站起身来。

陆归雪以为沈楼寒要离开,刚松了口,却看见沈楼寒只是换了个姿势,正好和他面对面,一伸手就能握住脚踝。

沈楼寒取出了一盒药膏,他语调轻缓地哄着,却好似不容反驳:“师尊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我会小心,不会很疼的。”

陆归雪感觉小腿被轻轻握住,清亮的药膏在膝盖间缓缓化开。

一下又一下,沈楼寒抹药的动作很认真,却也因此特别缓慢,到了最后,反而像是变成了一种折磨。

双腿又疼又酸,软软地使不上劲儿。

原本清凉的药膏在皮肤上溶解后,化作温热的液体,渗入皮肤,越来越烫,仿佛变作一股炽热的火焰。

陆归雪死死抓住被子的边缘,掌下乱成一团褶皱。

他一声都不敢出,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楼寒终于将伤处都涂满了药膏。他抬起头,看见陆归雪咬着唇,眼尾泛红一片,胸口微微起伏着,缩在一团软绒绒的被褥中,像是躲在巢里的幼鸟。

沈楼寒的眼中暮色沉沉,难以忍耐地泛起一点血色。

他简直想要抛开一切,就这样将陆归雪抵进被褥的深处,让那眼尾的红色蔓延到全身,又或是撬开那紧咬的双唇,让浅淡的唇瓣染上其它颜色。

但最终,他只是松开了陆归雪的小腿,哑着嗓子说:“师尊,好了。”

陆归雪感觉自己可能快要不行了,这时候哪怕是清浅的触碰,对他的双腿来说也像是浓烈至极。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收回双腿,将自己整个卷进了被子了。

“你回去吧。”陆归雪说完这一句,便埋下头,再也不敢抬头。

沈楼寒这次终于真的离开了,他走出房间的时候,鼻尖忽然掠过一缕转瞬即逝的奇异香气。

他在门外驻足,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书上说,鲛人有交尾期,每年一次,每次持续一月有余。

期间鲛人五感尤为敏锐,且常散异香,用以求偶。

而他的师尊,昨天刚刚在他面前,化成了一只鲛人。

等到沈楼寒离开之后,陆归雪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赶紧摸出一瓶清心露喝了下去。

一瓶的药效好像有点不够了,陆归雪只能又灌了两瓶下去。

双腿上奇怪的感觉终于消解下去,虽然还是疼,但至少不那么难受了。

陆归雪折腾了半天,感觉自己实在累得不行,干脆倒头就睡。

睡着之后,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梦里是无尽的荒漠,干涸的土地,沸腾的岩浆,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并肩挂在一起,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烧干。

陆归雪在这没有一点活物的地方行走着,终于看到了一小株,快要枯死的枝叶。

干枯的枝干上挂着两三片奄奄一息的叶子,却是这个地方唯一的一丁点绿色。

快要枯死的枝叶旁边,还盘腿坐着一个唇红齿白,粉雕玉琢般的小孩子。这孩子长得特别好看,但就是一脸冷漠,看着有点儿凶。

陆归雪喃喃自语:“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个小孩子?”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那孩子也看到了陆归雪,他皱起眉,语气有点吓人。

但是因为只有那么一丁儿高,还不到陆归雪腰间,所以凶也只能是奶凶奶凶的,对陆归雪毫无杀伤力。

陆归雪走过去,蹲下身来,平视着那个孩子,问他:“这是你的树吗?”

小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在他那张唇红齿白的可爱小脸上,实在有种很逗人的效果。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对陆归雪道:“树快死了。”

陆归雪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所以想法也很简单,于是说:“这里太干了,要是浇点水也许就能救活了。”

小孩忽然低下眼眸,声音软软糯糯地,却好像是要哭出来:“没有水了,我怎么也找不到水,这棵树要死了。”

陆归雪即使在梦中,也不忍心看这么小的孩子哭。

所以他也有点着急的想,要是有水就好了。

就这样想着,陆归雪忽然身上一凉。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泼下来一大股水,直接把陆归雪浇了个透心凉。

那小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浑身湿淋淋的陆归雪,说不出话来:“你……”

陆归雪被浇得浑身湿淋淋,却还挺高兴。

原来他能控制梦境的啊,虽然还有点不熟练,但试试再来一次呢?

陆归雪心想,给这棵树浇点水吧,别浇我了。

然后他听到天际传来一阵雷鸣,原本干涸的世界里,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雨。

然后一大一小,两人一树,全被浇透了。

陆归雪看看湿淋淋自己,再看看面前湿淋淋的小孩子,心里很郁闷——这梦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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