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都百里之外,一眼望去尽是连绵不绝的山脉,近处,多是高耸入云的山峰。

此时,即使有结界缓冲,妖都内剧烈的震动,还是令界外无数山石坠落,河水荡起数丈之高。

峰顶人潮涌动,站不住脚,纷纷抄起法器稳住自身,视线穿过半透明的结界,遥遥望去,目光皆是一滞,嘴唇颤动,浑身冷汗直冒。

此时的妖都,重重乌云遮日,笼罩在一层黑幕之下。

地面以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涌出泛着金光的灵链,另数个方位,遍布晦涩繁杂的印纹,灵链汇聚、印纹环绕的中心点,有什么东西在底下不断冲撞。

“砰!”

一切动荡的源头,冲击着捆缚数百年的封印,带着足以排山倒海的蛮横之力。

“砰!!”

又是一下。

四方灵链尽数断裂,化作点点金芒消散。

“砰——!”

刹那间,万千印纹四分五裂,一声惊天嘶吼,黑夜中的巨影冲天而起,又轰然落地,将大半城池砸得粉碎。

目睹这幕的人无不吓得肝胆俱裂,他们都是妖族,无需多言,凭那股穿透结界直面扑来的强大血统,魔兽身份已昭然若揭。

“是穷奇!是洪荒巨兽!!”

“魔兽破开封印了,快逃!!!”

结界外,顿时数不清的人影作长虹,逃离遁走,不及片刻,这一惊天噩耗传遍三界。

夜晚,平地一声惊雷。

修真界,各大仙门第一时间察觉妖界异样,本以为是哪个妖王有不轨之心,不曾想,得到的消息更为骇人。

剑宗。

蓝萧生迅速召来叶冰燃等人,商量对策,门中弟子集结练武场,常年练剑的身姿挺拔修长,各个背负长剑,面容庄严肃穆。

与剑宗相比,清凌宗群龙无首,宗主凌夜与各仙君都不在宗内,消息传入当即陷入一片慌乱,直到凌夜座下弟子凌幕山,手持宗主令而出,众人才寻到主心骨,逐渐镇定下来。

随即在凌幕山与一众长老的指挥下,做起了准备。

魔界。

魔宫一处隐蔽之地,四面幽竹环绕,宁静祥和。

南曜权手负身后,视线触及准备多年的聚魂台,眸中掀起些许波澜。

接下来,只差素白澈了。

这人反应倒是快,当年察觉不对劲立刻逃去妖界,不过逃得了一时逃不掉一世。

他弟弟的真身,容不得旁人鸠占鹊巢,一定要夺回来。

南曜权手指触上招魂幡,心下忽地一动,若有所感地望向天边,不及片刻,手下携消息而来,“魔兽穷奇在妖都现世,暂困结界,帝君身在其中。”

“义父……”

南曜群指尖一顿,眉头渐渐拧起,“我去趟妖界,你等守好聚魂台,待我归来。”

说罢,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原地。

妖界另一边,八荒上空漫天雷云,下着瓢泼大雨,细看,劈下的雷由一缕缕赤色,逐渐转为黑色,尽数聚于一间洞府。

离洞府不远的一个洞里。

长着灰翅膀的狗崽,趴在暖窝酣睡,翻身打滚之际,蓦然睁开眼,掠出洞口。

不多时,一道身影便来禀告了妖都消息。

敖月脸色大变,抹了把脸上雨水,快步朝洞府走去,可走到一半,望了眼天空云色,面露迟疑。

他在洞口踌躇良久,一咬牙,退了回去。

恶鬼仙君可要撑着点,正值觉醒血脉的关键时刻,冒然打断周玄澜,怕还没赶到妖都,人先倒下了!

而位于风暴中心的妖都,在穷奇肆虐下,繁华都城顷刻变成一片废墟。

结界外,乌怏怏的人潮被穷奇吓走大半,各峰顶宽敞起来。

凌华拉着妖梦月,远远瞧见独处一方的青衣男子,穿过神色慌张的一行人,匆忙赶到,“宗主!”

凌夜目光落在妖都,头也不回地撤掉结界,将两人放了进来。

凌华将妖梦月身后拽了下,同时道:“宗主,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凌夜道:“等,”

他指向结界,“最厉害的人在里面,只有等。”

与这片山峰相邻的一处,众妖王面色各异,皆心下思量,峰顶异常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

这时,一道惊慌失措的身影出现,扫了眼众人,喊叫道:“你们都在,父王呢?我的父王去哪了?”

混乱之际,无人理会衡非参,任由他仓惶地四处找人,“父王呢?不会没出来吧!是不是都没看到我父王?你们说话啊!”

不一会儿,似乎得到消息,常年跟在衡九阴左右的林度出现,沉着脸将他带走,可被问及衡九阴去哪了,却是一言不发,气得衡非参破口大骂,被施了禁言术才安静下来。

衡非参这么一闹,倒让诸妖王若有所思,不过很快,注意力又回到了妖都。

结界内,刺目炽光一现,轰然爆发出强悍至极的灵力,穿过结界向众人席卷而来。

但扑来的灵力并不令人害怕,凛冽中透着温和淡然,让笼罩期间的修士,宛如置身浩瀚幽静的灵海,说不出的安然舒适。

众人脸上慌乱逐渐散去,换为激动不已的神情。

“这股灵力……帝君!一定是帝君!”

“帝君真的来了,有救,还有救!”

“别怕!帝君定能降服魔兽!别怕!!”

……

“嗯?怕了?”

被金色淡芒笼罩的苍天古树上,帝云宇将凤麟插在小元婴发间,察觉手中脸蛋冰凉凉的,不见血色。

他道:“妖兽只是体型巨大,变成人形,也就那样。”

沈流响摇摇头。

不是怕魔兽,只是空中乌云叠了一层又一层,宛如遮天蔽日的高山摧压而下,压得人快喘不过气,仿佛即将有万千雷劫降临。

他伸出手,抓住帝云宇衣袖,“穷奇暂时破不了结界,雷劫快来了是不是,帝父快出去,找个安稳的地方渡劫。”

帝云宇垂眸,视线落在两只抓住袖口的小手,揪得紧紧的,十指用力到泛白。

他沉默一瞬,道:“不必担忧,来得及。”

说罢,将袖口缓缓从纤弱细小的十指抽出,给沈流响罩了个防御界。

“待在这里勿要出去,就是神,也伤不了你。”

沈流响面色一白,想再伸手抓,帝云宇身影骤然消失,转而出现在空中,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声音,“若对庞然大物有所畏惧,就用法术将其变为人形,看清楚了。”

沈流响微睁大眼,只见方才抓住的宽大衣袖无风自动,帝云宇手下亮出一道金色符文,修长的身影轻晃,转瞬立于穷奇头顶,单屈一膝按下符文。

登时,令人望之生畏的巨大魔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黑色羽翼一颤,从空中跌落在地,化作一个男子模样。

穷奇一头及地银发,脸庞布满狰狞扭曲的妖纹,五官虽轮廓分明,却看不清真实面容,四百年不变的衣物破破烂烂挂在高大健硕的身体,裸着胳膊,赤红双目盯着帝云宇。

“又是你!!!”

不见光亮的深渊里,穷奇一日复一日,待了足足四百年,总算冲破封印,不曾想出来见到的第一人,就是当年将他封印在地下,他恨不得将其骨肉一寸寸吞掉以消心头之恨的人。

如噩梦一般,穷奇恐惧……

又惊喜——帝云宇修为竟然减弱了!

“力量弱了还来寻死,我便成全你!”

穷奇一手成拳,空中灵气凝结,宛如实物般,被指缝溢出的凶悍灵力划得四分五裂,带着崩碎山河的力道,朝白衣金冠砸去。

蕴涵数百年怨恨的一击,威力巨大,封锁了帝云宇逃跑方位。

转瞬而至——!

可惜仍扑了个空,帝云宇闪身躲开,黑发在风中轻扬,不紧不慢道:“修为降低不假,对付你却足以。”

他本以为关了四百年,穷奇能有所悔悟,谁知不见悔改反而变本加厉。

屠戮心太重,留不得。

帝云宇眼底冷光划过,抬手一击已落。

轰——!

结界内狂轰乱炸之际,一个小身影悄无声息走出防御罩,从树枝跃下,脸色苍白如纸,马不停蹄赶到结界边缘。

一层结界之隔,立着两道身影。

沈流响眉眼微垂,斗转星移之术落在元婴身上,他千方百计留下元婴,可不是给帝云宇解闷的。

有结界阻断,法术落在其内任何一物上,难有效果。但元婴不同,与真身牵绊甚广,离得近些,再大阻拦也能产生联系,可以肆意交换方位。

沈流响现身界内,被狂躁的灵气波动冲击得头晕眼花,定了定神,适应片刻,回头朝徐星辰点了点头,消失踪迹。

“你也小心——”

喊了一句,也不知沈流响听到没,徐星辰俯身,将离开真身太久,软绵绵倒在地上的小元婴抱起。

目光不经意扫过发间,顿了片刻,继而眼帘一垂,渡去些灵力给元婴。

妖都上空,黑云不知不觉旋起深层漩涡,炽雷闪过,从细针大小到巨蟒粗壮,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宛如浪潮,一层高过一层。

地面,大片大片的山林夷为平地。

穷奇一手利爪被削减大半,血溅三尺,面部扭曲的看着帝云宇。

帝云宇修为确实减弱了,可他忘了,数百年前两人对战时,帝云宇已承受了万千雷劫,又先后诛杀了另三个魔兽,轮到他时已是精疲力尽,才设法将他封印而不是诛杀。

如今,修为虽减,却仍能凭层出不穷的法术,稳稳立在他之上。

穷奇不可思议,纵使举世无敌者辈出的洪荒时期,如此人物,也是少之又少,以当今大陆稀薄的灵气,做到这般地步骇人听闻。

他一头银发被鲜血染红,堪堪躲过一击后,望向雷劫。

“用大半修为杀我,你要以何渡劫!雷劫在即,我只需躲一时半刻,待你走后,你尽力阻止的,我定然一一上演!加倍奉还!”

帝云宇语气淡漠:“前提是你能活着,能躲得了一时半刻。”

话落,他抬手施法,将身受重伤的穷奇牢牢缚住。

穷奇发现挣脱不开,目眦尽裂,抬眸便看到帝云宇雷霆一掌,就要直穿兽核。

布满赤红妖纹的脸一白,下瞬,意料之外,脚下阵法乍现,一股冲天灵气将他包裹住,伤口瞬间愈合,体内灵力恢复了六成。

帝云宇脸色微沉,望向斜方一处空地,渐渐地,布衣身影浮现出来。

“四百年不见,帝君风采依旧。”

帝云宇:“你是谁?”

“当年一个小鬼头,如今一个老妖怪罢了,”衡九阴笑得意味深长,指了指上空雷劫,“帝君,该渡劫走了。”

致命一击错过,穷奇又恢复大半灵力,帝云宇想赶在雷劫前解决魔兽,已经来不及了。

眼下,只有赶紧渡劫离开,抑或如四百年前般,放弃飞升。

衡九阴舌尖抵住牙齿,体内炼出的九颗心脏跳得“砰砰砰”响,“人生在世,不为己者天诛地灭,帝君还是顾着点儿自己好,管他大陆兴与衰,放下少君帝姬的死活,孑然一身飞升,岂不妙哉!”

“不必激我,”帝云宇淡淡看了眼他,抬手一掌浩瀚灵力,直冲雷劫而去。

“帝父住手——!”

帝云宇手下一顿,下瞬,骨节分明的手指曲又复展,灵力裹着更强大的威压,将毁天灭地的雷劫轰然打散。

盘旋天空的黑云漩涡,倏地散去。

结界凉风四起,衡九阴发出近若癫狂的笑声,连说三个“好”字,手掌拍响:“帝君好大的脾气!都说帝君沉稳,本王瞧着,帝君才是大陆最最任性之人!”

帝云宇不与他多言,施法捏诀,打算将两人一并诛杀。

这时,一只手突然被握住,脸庞俊美白皙的青年凑来,贴在他身上,要拥抱似的。

帝云宇身形微僵,手中灵力散了去,略扶了下青年腰身,然后将人推开,“我在对敌,别过来。”

小糯米团子的时候,粘人就罢了,怎么变大了,还粘人。

沈流响一手佯装揉了揉腰,点点头,迅速退开了,仿佛就是来单纯抱一下打个招呼。

帝云宇随手给他罩了层防御界,将目光重新落在银发红目的穷奇身上,穷奇没料到帝云宇这般狠辣,就是打散雷劫不飞升,趁着修为散尽前,也要取他性命。

穷奇心中思量,全力应对。

拖——

帝云宇修为已经散得极快,只要拖时间,迟早反将其诛杀!

两人缠斗之余,衡九阴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朝方才雷劫中心走去,静待片刻,浑身一震,脸上狂喜地望向天空。

他身后,沈流响一直紧跟着,见状随之一顿,抬头睁大了凤眸。

只见空中最后一缕黑云散去后,浮现出的,不是幽暗夜幕,而是一片彩色祥云,五颜六色的光芒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投向地面,从天而降的光晕形成一层天然壁障,其上符文摇摆,洋洋洒洒记载了什么。

沈流响对符文有过了解,认出“功德”的刹那,心神俱震,徐星辰拜访过的大师,曾提点过“功德”二字,难不成就是指此刻——

这朵祥云,简直是万古奇观。

沈流响唇角绽出喜色,莫非帝云宇早知晓还有退路!

他望去,却见帝云宇将魔兽按在地面,炽光闪烁,漫天法术暴击,瞅都没瞅祥云一眼。

沈流响:“……”

他赶忙传音,可帝云宇正将穷奇打得奄奄一息,要夺其性命,传音如石沉大海,而这边,祥云光圈却在不断缩小,衡九阴争先恐后踏入其中,激动到全身发颤。

他费劲心思,等了四百年,就为了这刻!

妖族难以飞升,衡九阴不甘心化为一抔黄土,想尽办法,唯有夺人造化这一个法子。

可旁人造化就是得了,也要经过重重天雷加身才可得道飞升,难上加难。

但衡九阴目睹过帝云宇放弃飞升,诛杀魔兽,保了大陆数百年的安稳。衡九阴知晓,这积攒的功德必将化作无上造化,在帝云宇陷入绝境时,助他一臂之力。

衡九阴反复推算,唯有帝云宇飞渡劫再次失败,才会陷入绝境。

而他积累的万千功德,能拯救他的方式,不外乎……一条飞升成神路。

衡九阴沐浴在圣光之下,身体被一股柔和力道渐渐托起。

他不受控制地变回原形,九个蛇头似的脑袋,享受地在空中轻摇起来,无需渡劫,直接飞升,这片大陆对帝云宇的回赠比他想象中还有美好。

他即将成为——妖族成功飞升第一者!

衡九阴笑得九张嘴一齐裂开,但很快,他笑容一顿,大半身体被猝不及防踹出祥云笼罩下。

回过头,九双阴冷眼珠盯着面前青年。

沈流响召出佩剑:“我帝父的造化,你也配取而代之,我要你狗命!”

衡九阴筹划数百年,等着这一刻,不愿与沈流响多费口舌,九个狰狞脑袋朝他袭去,打算以最快速度解决。

不曾想,沈流响修为虽只是化神,面对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反应却极快,衡九阴奈何不了他,当即九头吐火,又被躲过后,九头吐水,又被提前一步躲开。

沈流响仿佛能提前预料到他的攻击。

祥云光圈越发小了,仅能容纳一人,沈流响勉强探入一脚,与衡九阴一起升至半空,衡九阴勃然大怒,哪能让多年准备只能毁于一旦。

“轰——!”

衡九阴不再留手,九头全力一击,沈流响用佩剑抵了一瞬,被强大灵力震飞,剑插进地面划出巨壑长痕,吐了口血才堪堪停住。

他抬头看,眨眼衡九阴飞至三重天。

沈流响握住剑柄的手指收紧,不需要杀衡九阴,他也做不到,只要将人踢出来就好。

沈流响眸光流转,顷刻,起身扔掉剑。

袖袍翻飞,体内灵力浮于掌下,一道符文绽出亮光,旋即他身影一闪,出现在衡九阴中间头顶,屈膝一掌落下,趁其化为人形的刹那,一脚“砰——”地击中他脑袋,将人狠踹出去。

沈流响独自被柔和圣光笼罩,只在转瞬间,身上的伤便好了,体内灵力也恢复到巅峰状态。

他抬起头,望了眼近在咫尺的彩色祥云,唇角勾了下。

原来这就是飞升的感觉,确实美妙。

大陆之外,就是更广阔更自由的世界,帝云宇,确实不该被永远束缚在这。

濒临飞升的最后一刻,沈流响施法,与很是执拗任性的三界帝君换了方位,让他想再出来,也来不及了。

帝云宇给穷奇的致命一击,又扑了个空。

这次,情绪波动却比上次大了。

他微睁大眼,浅眸在彩光映照下,掀起层层波澜,视线一差也不差地落在远处地面,狡黠笑着的青年,金冠下的俊容露出几分错愕。

沈流响朝他挥了挥手,眉眼弯笑,唇角轻勾,纤长白皙的手指间,握着一块泛金玉佩。

圣光消散,修长身影随之消失不见。

天地间,重新归于平静。

沈流响却在这刹那间,听到未尽的低沉话语——

“等我回来……”

沈流响心跳骤然快了几分。

被吓的。

帝云宇消失时,那双盯着他的浅色眼眸,短暂错愕过后,便是不小的愠怒。

毫无疑问,他最后的举动把帝云宇惹恼了。

沈流响头一次见帝云宇生气,吓得勾起的唇角都在颤,好在帝云宇立马身不由己地飞升了,沈流响这边刚松口气,冷不丁听见帝云宇未传完的话音,小心脏吓得砰砰直跳。

他可不认为,帝云宇说的是:“等我回来,表扬你!夸你!!”

多半是:“等我回来,收拾你!罚你!!”

沈流响攥紧的手,不知不觉用力到生疼。

他垂下眸,瞅了眼手中刻着“帝”字的玉佩。

人走,玉间金色光芒逐渐消散,变得暗淡无光,亦没了暖意,握住手中格外冰冷。

沈流响嘴唇微颤,夹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轻哽,低叹:“唉——”

帝父看在他这么难过的份上,就别生气了……

原谅他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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