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贺十分忧心,因为罗贝多昨夜同样饱受梦魇之苦。

罗贝多清晨醒来时,精神和四天前初来乍到时截然不同,他的双眼毫无生气,筋疲力竭,神色非常抑郁阴沉,眼睛旁甚至出现黑眼圈,四天前的神采像一场幻梦。罗贝多真的被恶魔附身了吗?平贺满腹疑惑。

如今友人正在淋浴,这是第二次了。趁此机会,平贺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事,他打算偷看罗贝多的笔电,他一定要知道友人究竟沉迷在什么事上。他打开电脑一看,不禁吃一惊,文件上写满背德的辞汇、残虐又毫无人性的行为,以及恶魔才能够施展的邪恶法术。只瞥一眼便感到灵魂受到污染,这时,浴室忽然传来声响,罗贝多可能洗好了,他赶紧关上电脑,迅速回到自己的桌前。罗贝多围着浴巾走出浴室。罕见地没剃胡子,放任它们随意生长,很不像平时喜好整洁的他。

“你也去淋个浴吧?”罗贝多慢慢穿上衣服。

“我等等再洗。”

此刻,有人正激动地敲门。平贺打开门,参孙站在载着木箱的手堆车旁边。这一定就是他等待已久的超音波扫描仪。

“从梵蒂冈寄来的东西。”参孙说。

“谢谢。请放在这里。”

“既然要开木箱,我去拿拔钉器过来吧?”

“也好,麻烦你了。”

参孙点头后快步离开,过一会便带回拔钉器。平贺接过拔钉器,拔起钉子,但一直无法顺利开箱,看不下去的参孙抢过工具使用,才顺利打开木箱。这种时候,罗贝多通常会主动前来帮忙,可是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毫无动作。平贺费尽心思从木箱取出超音波扫描仪时,友人擦身而过,快步走向教会。

他想去看古文书吗?平贺惶惶不安,可是坚信友人不会输给撒旦的诱惑。而且超音波扫描仪到了,他可以进行下一阶段的工作,须尽早动工。平贺将超音波扫描仪摆到手推车上,顺手将委托文件收进自己抽屉,推着手推车前往墓穴。

超音波扫描仪——进行超音波检查的机器。只要将器具靠在身体表面,就能从画面观察脏器传回的反射状况。

平贺马上将荧幕和探针放在尸体旁。

约翰庄严地沉睡在棺木中,他打开尸体衣服的前扣。对方上了年纪,但肌肉依然良好。平贺在尸体胸部到下半身的皮肤涂抹上凝胶,平贴探针,观察荧幕。尸体的心脏、肺、肾脏、胆囊等脏器都很健全,不过肝脏出现严重肝硬化,这可能是他的死因,但其他都很健康,反而让谜团更难解开,平贺思索着还要进行什么检查,然后他想到一个法子,但首先要将约翰的尸体抬出棺外,而这须取得朱利安主教的许可。

平贺希望检查寄生在人体大肠内的菌类,大肠内的细菌会造成尸体腐败,因此他想观察约翰体内这些菌类的活动状况,而除了通过肛门检查外别无他法,尽管可能有些不妥。

平贺决定后开始验尸,然后推着手推车回房。

从茂密的森林走往宿舍时,罗贝多从基德的房间走出来。基德应该不在房里,罗贝多怎么进得去?平贺觉得奇怪,但随即见到罗贝多将类似针的东西插入钥匙孔将门锁上。在开锁的技巧上,他的确是高手,平贺释怀些,又想起罗贝多是在基德的寝室找什么吗?关于调查,罗贝多有他的考量,可是平贺想不通为什么不和自己商量。

平贺回房开门时,又听见键盘的声响,罗贝多抄写起古文书。自己明明回来了,他却连头也不回,也不打算讨论去基德房间的事。分秒流逝,傍晚的礼拜来临。庄严的钟声一响,罗贝多便拿着古文书起身,失神的模样宛如幽灵。

“罗贝多,你真的没事吗?”平贺脱口而出。

“我也说不清楚,但身后好像有人,低语着要我回头,我一直试着忽略它。”

罗贝多口里说着骇人的话,一个人使劲地往前走。平贺担心他会昏倒,紧紧跟在他身旁。两人穿过主廊拐入细窄走道,罗贝多在书库前停步。

“罗贝多……那些古文书是……”

平贺话未说完就被对方打断,“那三本古文书,我已经抄完了。”

“是吗……”

“书非常有意思,都出自波庞安纳家族。”

“波庞安纳家族?”

“是的,因为书上绘有家徽,在盾牌中画着龙与大釜,这一定是法国公爵波庞安纳家的徽章。你听过‘波庞安纳家的金’这句话吗?”

“不,我没听过……”

“这跟意大利名门贵族麦地奇家族(Medici)的传书‘麦地奇家的毒药’一样。麦地奇家族是众所皆知的制毒专家,以毒药暗杀多名政敌。所谓的‘波庞安纳家的金’指的是身为法国公爵的波庞安纳家族和许多可疑的链金术师打交道。当时许多人相信波庞安纳家族发现了将铅炼成金的方法,地下室才埋藏大量金块。真相一直到近期才揭露出来,波庞安纳家的巨额财产其实是从犹太裔的金融业者融资借贷出来的。在这个家族中,出过几名天主教的枢机主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夏尔·德·波庞安纳。据说夏尔·德·波庞安纳是会进行各种咒术的神秘修士,他年轻俊美,和当时的意大利王妃有不伦的关系,收养珠胎暗结所产下的孩子,将那名孩子推上教宗的位置。”

“真相居然是这样……成为枢机卿的人竟犯下奸淫罪,真让人难以置信。”

“怎么会难以置信?以毒杀闻名的麦地奇家族也出过枢机卿和教宗。当今圣彼得大教堂的部分建筑也是藉助麦地奇家族的教宗利奥十世的财力才建造出来,他犯奸淫的传闻也不少。”

“传闻归传闻,身为教宗的人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

“也是,你不相信也没关系。”罗贝多点点头,走进书库。

看到友人准备将书物归原处,不再拿着受诅咒的书,平贺放心下来。但如果书的内容已经深植友人心中,诅咒会不会持续下去?而且,他很在意罗贝多挑战教会伦理的言词,恶魔真的在对他说话吗?

过一会儿,罗贝多从黑暗的书库中走出来,两人直接前往礼拜堂,神父都到齐了,可是不见朱利安、基德和参孙的身影。基德演讲去了,朱利安与参孙不知为何还没出现。平贺入坐后问其他神父:

“怎么没见到朱利安主教与参孙神父?”

“朱利安先生前往远地的村庄,参孙神父帮忙整理行李。”彼得回答。

“远地村庄?”

“是的,村庄爆发登革热疫情,他因此前往当地看诊。”

“真是难能可贵的情操……”

“朱利安先生就是如此悲天悯人。”埃利诺骄傲地说。

“主教不顾疫病传染的危险,前往当地帮忙,不愧是神的天赐之子。”彼得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朱利安时,参孙神父进到餐厅,“你们在说什么?朱利安主教不是经常劝戒我们,即使是好话,在人背后议论就是不好的行为。”

神父们咳了几声便沉默下来。参孙表情严肃地坐在位子上,看着平贺。

“如各位所知,朱利安先生目前不在教会,希望你来主持晚祷。”

“我吗?”

“朱利安先生吩咐平贺神父主持晚祷。”

“我知道了……”

平贺站在祭坛上,画十字圣号。

亲爱的天父,感谢称的慈爱。

祷告是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们。

“为今天的信望爱,向主献上祷告。”平贺说完便开始祷告。

——真理的源头,上帝。

信奉称教导我们的一切。

——恩典的源头,上帝。

恳切盼望称给予我们永恒的生命与恩典。

——爱的源头,上帝。

我们会竭尽心力深爱主。

奉行爱人如己的旨意。

吟唱完后,神父露出不甚满意的表情,想必因为少了朱利安的管风琴声。没尽兴的礼拜告一段落,大家前往餐厅。餐前祷告由参孙主持。结束后,参孙拍手发出清脆声响,此时餐厅的门开了,欧里拉一如往常拿着寸胴锅出现,他看起来慌慌张张,衣服钮扣没扣好,但本人却毫无所觉地自顾自将菜肴分到每人盘中。站在平贺与罗贝多身边盛菜时,他悄悄告诉他们,“今天是神灵祭,各种精灵会从地底下或沼泽冒出来。”

平贺与罗贝多疑惑地面面相观。参孙锐利的眼睛瞪着殴里拉,然后大声指示众人,“今天说了太多多余的话,大家在就寝前的这段期间保持静默。”

餐桌一片寂静,众人默默用餐,没有交谈,在就寝前保持缄默。平贺烦恼着他和罗贝多是不是要遵守戒律,但友人始终闭口不语,最后两人默默回房。平贺决定先去冲澡,他脱掉衣服走进浴室,因为热带气候不需热水,只用冷水淋浴。他用教会以钠盐制作的粗糙肥皂涂抹身子直到起沬,然后用友人的洗发精洗发,正在冲澡时,门外忽然传来“哇”的一声惨叫,及可疑的物品撞击声。

“发生什么事了!”平贺连忙冲出浴室,见到一只蛇在地面爬行。

那是一条金黄色,全长约一点五公尺的大蛇,尾巴前端略圆。

从特征来看,是栖息附近的黄色雨伞节,但这种蛇个性温驯,好吃同种类的蛇,不会攻击其他生物。

避免刺激到蛇,平贺轻轻打开门,蛇似乎等很久,一开门便一溜烟爬走。确定蛇出去后,他关上门,回到罗贝多的身边。罗贝多躺在床上压着右腿,低声呻吟着,“蛇咬了我。在床上睡觉时,蛇爬了进来……”

平贺马上从抽屉拿出黄色雨伞节的血清与针筒。听到罗贝多的性命将陷入危机的预言时就设想过各种危险,预言诗说“落入古蛇亦是恶魔”,于是他着手调查此地的毒蛇,联络罗兰,一同寄来血清和超音波扫描仪。

平贺迅速将血清注射进友人的手臂,又使劲用绳子绑住腿部,剪开患部附近衣料,吸吮发紫皮肤上、由毒蛇咬出的两个伤口。他反复数次,吐出毒液。

期间,罗贝多倒在床上,痛苦衷嚎。但尽快注射了血清,应该不致有生命危险。平贺感激神让所有器具在今天及时赶到。他拿起听诊器,贴在浑身无力的罗贝多胸口。

黄色雨伞节的毒含缩氨酸。“缩氨酸”是从学名α-雨伞节毒蛋白(Bungarotoxin)衍生而来,会对烟硷型乙醯胆硷为受体的蛋白质产生特殊作用。这个受体普遍分布在运动神经和肌肉,一旦中毒,就会肌肉无力,中毒者大多会呼吸困难,甚至死亡。由于中毒后不会产生剧痛,因此常导致延误治疗。

平贺从听诊器听到的心跳声虽然缓慢但仍有力。罗贝多虽然全身无力,但意识还算清晰。他睁开眼,痛苦地深吸口气。

“罗贝多,感觉怎么样?”平贺问。

“……呼吸不太顺畅,但不会不舒服,只是身体很重……”

“别担心,我打了血清。”

“血清?毒蛇吗……没想到你还准备了血清。”

“因为教会有毒蛇出没,为了避免突发状况,我事先做好了准备。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现在应该要用药清洗伤口比较好,我去医务室一赵。”

平贺安抚他,罗贝多点点头。

平贺前往教会的医务室。

黄色雨伞节竟会潜入他们房里,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根据调查,黄色雨伞节是夜行性动物,栖息在住家附近,过去虽然出现不少误闯住处或为了取暖爬进家中咬人的案例。可是门窗都关上了,如果蛇在他们进出时爬进来,体型那么大的蛇也不可能不被察觉。

难道有人打开过房门?或谁故意放蛇进来……

如果罗贝多真如预言性命垂危,最开心的应该是基德吧?但他出远门演讲,不可能放蛇。难道还有人想攻击罗贝多吗?平贺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医务室,从药柜拿出止血剂的小瓶子和绷带,返回寝室。

罗贝多茫然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平贺仔细用止血药擦拭伤口,松开大腿绷带好让血液流通。罗贝多深深叹口气,额头冒出大颗汗珠。平贺忧心地触摸他的额头,那是火烧似的热度。他赶紧用体温计测量体温,居然烧到三十九度。这不是因为蛇毒,黄色雨伞节的毒不会造成发烧。

发生在友人身上的种种意外全往坏的方向发展,平贺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他将毛巾泡在冷水中,敷在罗贝多额上,对方表情稍微舒缓下来,闭上眼。平贺难以判断注射完高剂量的血清后可不可以直接吃退烧药,决定今晚守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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