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太阳升至东方的天空时,气温逐渐攀升,室内晒得睡不下去,刺眼的亮光射进没有窗帘的窗户,两人几乎同时醒来,他们换上正式的神父服装,前往教会晨拜。教会的白日和夜晚截然不同,沐浴在阳光下,盈满从彩绘玻璃射入、如万花筒一般炫目的光,散发出魅惑人心的美感。

罗贝多和平贺转进走廊,墙上方是筛落了红色光芒的玫瑰窗,靠近腰部的是射进蓝光的圆窗。昨晚刚来时,天色尚暗,视野不清,但圆窗上原来用希腊文写了黄色的“doxa”,这代表闪耀、荣光、名声的意思。两人穿过走廊,打开礼拜堂的门,里头流泄出庄严的管风琴声。诗歌《求主垂怜》的旋律如雷鸣般充满威严,又如磅砖大水般轰隆隆地响彻四周,其中夹杂着好听的男高音。

平贺与罗贝多一看到管风琴前的人影便走向祭坛。

弹琴的是位年轻神父。彩色玻璃的鲜艳色彩照在对方及肩的金发上,他的手指修长,还有一张鹅蛋脸与女人般纤细的轮廓。男人碧色的双眼注视琴键,在清晨耀眼的光辉下,他神圣的姿态呈现出宗教画的风情。他身穿纯白的长袍,衣领和袖口上绣着绯红刺绣,似乎是这里的负责人。

平贺与罗贝多犹豫着要不要唤他。这时,青年落在琴键的目光朝上望向他们,停下弹琴。

“失礼了,我居然弹到没察觉到两位的光临,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朱利安·米迦勒·伯格。”

他的声音如丝绸一般轻柔,又带着温暖。

“别放在心上。是我们失礼才对,打扰到你了。我是罗贝多·尼可拉斯。”罗贝多露出微笑。

“我是平贺·约瑟夫。”平贺简短地自我介绍,他望着对方美丽的容貌,好像在教堂的壁画上见过这张脸,宛如主身边的天使。

“您为什么在这种时间弹奏《求主垂怜》这首曲子?”罗贝多问。

“昨天我造访一座小村庄,看见年轻的少女患上热病过世,如果我早点抵达,说不定就救得了她,太遗憾了。我希望唱这首歌,祈祷她的灵魂获得救赎,孩子年纪轻轻就丧命,太让人痛心。”

他神情哀凄。平贺想起在病床上和病魔缠斗的弟弟良太,胸口一热,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这太悲伤了,罗贝多,我们一起向主祷告。”

“朱利安主教,过世的少女叫什么名字?”

“艾咪。艾咪·萝丝玛。”

两人坐在祭坛上拿起十字架,合掌低下头,默契地一同为死者祷告。

我们的天父啊,

我们将称的爱子艾咪·萝丝玛的灵魂,

献给在天上的父神。

请天使的带领与主的光照,

引领艾咪的灵魂来到天父的面前。

主啊,请称持续不断地用温柔的光光照她。

主啊,请用永恒安祥的光包围她。

主啊,请称宽大的心,赦免她的灵魂在今生所犯下的罪。

主啊,恳求称的同情。阿们。

两人画下十字圣号后抬头,朱利安从管风琴前站起,点头向两人致谢。

“谢谢两位。从梵蒂冈来的使者献上祷告,一定能够救赎艾咪的灵魂。我也要向两位道谢。”

“祷告是我们的职责,您无需道谢。对了,很抱歉那么快就提出要求,关于申请书上的约翰·乔丹尸体……能让我们看一看吗?”

朱利安了然于心地点点头,从管风琴旁步下祭坛,“我这就带两位去安置约翰遗体的墓穴。”他说完就往前走,三人一同前往教会的后院。

教会的后院有一片香草田,其中有与黄色花朵绵延一块的金丝桃、聚合草、洋甘菊、鼠尾草等植物,因为生长在热带,体积较大,散发出强烈的香气。三人进到宛如热带丛林的树林之后踩上铺着粗石的窄道,经过十五分钟到一处并排着多栋小屋的区域。木造小屋约四十栋,都是高约一米五的长方体,而铺着蒲葵叶的屋顶上竖立两只木棍,一只前端雕刻着鸟,另一只是十字架。

“这里是墓穴,墓穴的设计都参考原住民的传统,每一个墓穴都以家族为单位来埋葬死者。这里的人相信死去的灵魂会到天空,于是在木头上雕着鸟的图案。圣加尔墨罗教会之所以可以在这四百年来和当地人打下良好关系、天主教能广泛渗入当地生活,就是因为尊重原住民的信仰。从天主教的大本营前来的两位或许觉得奇特,但要在这块土地上宣教就须采取这种态度,请你们体谅,不过我们依然谨守天主教的理念。”

朱利安解释,他站在依然崭新的原木屋前取下腰际的钥匙,插进粗糙的钥匙孔,打开约翰·乔丹墓穴的门。小屋没窗户,一片昏暗,四周被森林环绕,湿度很高,气温近四十度。三人走进闷热的墓穴,凝神细看,里头是一具用南洋桐打造的棺材。棺盖没阖上,约翰的尸体在里面,他身穿神父袍,双手交叉在胸前。平贺大步走向尸体。约翰约五十岁,额头很宽,颤骨尖锐,胡子又白又浓。

“房间有点暗。”平贺说。

朱利安问,“要点灯吗?”

“可以的话就麻烦了。”

朱利安走出屋子。罗贝多的神情有异,伫立在离尸体一段距离的位置。

平贺凑近尸体,嗅闻味道,“不可思议,尸体没腐烂的尸臭。一般来说,经厌气性细菌分解的蛋白质应该会产生低级脂肪酸与氨,会从含硫原子的含硫氨基酸产生出含硫的化合物。脂肪也会产生低级脂肪酸,糖则会发酵,产生乙醇、丁醇等的醇类,还有酢酸、酪酸、丙酸等低级脂肪酸、与乙醯甲基甲醇与丁二酮之类的低分子酮类。产生这些物质的过程中,也会产生二氧化碳、氢与甲烷等气体,造成腐臭。墓穴的气温和湿度都很高,但会造成腐烂的细菌,像是枯草杆菌、梭孢杆菌、绿脓杆菌与大肠菌等的细菌却没活动,实在太奇怪了。尸体完全没尸臭,连防腐用的药草味都没有。”

平贺小心坐在尸体头部附近,轻轻按压对方的脸部皮肤。皮肤很有弹性,也没出现尸蜡的现象,甚至像带着体温,让人质疑是否连死后僵直的情形都没出现过,简直像一名活人装成尸体,屏住呼吸,动也不动地躺在棺木里面,毫无死亡的痕迹。

该不会真的没死吧——平贺将耳朵靠近对方的鼻前,寻找颈部的脉搏。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对方绝对是死了。

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

平贺不禁汗毛直竖。

“这具尸体让人很不舒服,感觉像被恶魔盯上了。”

很少提到恶魔和神的罗贝多竟低声呢喃。

朱利安将油灯点上火,黄光瞬间照出周围景象。平贺接过油灯放在约翰的尸体旁。一如他所预料,尸体保存得很好,没有腐烂,皮肤还残留淡淡的血气。

他询问朱利安:

“你们是用什么样的仪式哀悼他呢?”

“仪式流程都比照当地的丧葬习俗。在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决议的《礼仪宪章》中,规定‘葬礼应能显然表达教徒死亡的逾越特徽,也要能够适合各地区的环境与习尚,包括礼仪的颜色在内。’”

“了解,请详述他的死亡状况。”

“当时约翰忽然说身体不舒服,倒在地上。他患疟疾,时而发作。我替他注射了退烧药好观察病情,但他在黄昏就不幸逝世。配合当地习俗,我们守七天的夜。在教堂朗读圣经,献诗歌,为死者祷告,然后向纳棺的大体献香和花。接着在守夜的广场上筑起高台,放上棺木,而这七天,悼念者都在这里跳舞到天明。因为考量死者要在高台待过七天,时间很长,事先已经涂上防腐的马郁兰油,不过尸体完全没腐烂和僵直的迹象,我很惊讶。后来是弥撒,约翰是有名的预言家,教会聚集近千人,连礼拜堂都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在礼拜堂举行葬礼,朗读圣经、唱诗歌、祷告与讲道,最后由基德·高曼朗读告别词,之后盖上棺木,运到墓穴。一星期后,我做了不可思议的梦。天使站在枕边告诉我一则神谕,上帝授予了约翰特别祝福,我要亲眼见证,我连忙和一群神父到墓穴开棺,约翰身上毫无腐烂迹象,完好如初,这是上帝伟大的祝福,约翰始终保持生前的状态,请你们看看……”

朱利安轻易地松开约翰在胸前交叉的手,尸体保持弹性,不只能摊开手,也能轻松将弯曲的手肘拉直。完全没有死后僵直的情形,接着,朱利安指着约翰的掌心,上头有肿起的十字状细肉。

“那是……”平贺凝视着约翰的手掌。

“是圣痕。我发现失去记忆、昏倒在地的约翰时,他的双掌在流血。后来血止住了,但留下非常清晰的痕迹,这是圣人的证据。”朱利安画起十字圣号。

“可不可以让我们观察尸体?”

“没问题,但请保证别伤到尸体。”朱利安忧心地说,“约翰受许多人崇拜,若大意伤到了尸体,这些人生气起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我保证不会伤到尸体,”平贺回答,“况且,梵蒂冈禁止调查官伤害到任何可能成为圣人的遗体,请您安心。”

“那就好……这里就交给两位,我去准备晨拜,钥匙先寄放在你们手上。如果要离开教会,请务必小心。因为很遗憾的,这里许多原住民都对白人抱持敌意,一年前在这附近行动的女摄影师也行踪不明。”

“您是说艾美·波士尼吗?”

“你们怎么知道她?”朱利安很惊讶。

“来这里的途中,我们看到艾美的尸体。”

“主啊,怎么会这样?她明明是一名年轻貌美又才华洋溢的女性……她希望将本国贫困的状况拍成纪录片告诉全世界。”

“您见过艾美吗?”

“她多次参加星期天的礼拜,是个热情的天主教徒。不过……艾美居然……怎么会这样……”

朱利安对艾美的死很痛心,不禁落下眼泪,他将钥匙交给平贺后黯然离开。不久,礼拜钟声响起,一定是朱利安在为艾美祷告。平贺转向门口,对教会的方向划下哀悼的十字圣号后徐徐回身。这时,罗贝多走到尸体旁,他凝视约翰的脸孔,目光宛如要掏空对方的血肉,在那双眼瞳的深处,摇曳着不时令平贺感到恐惧的幽暗火炎,他的表情也非常冷酷。

“怎么了?”平贺不安地开口。

“没事……只是……尸体给我很不舒服的感觉,但想不出特别的原因……”罗贝多话语一顿,摇摇头,“有点不舒服,先暂时交给你,科学考证不是我的专长,我到庭院走走,调查约翰留下的预言。”

罗贝多宛如幽魂一般走出墓穴。他性格一向爽朗,这种情况十分罕见,像被恶灵附身,平贺有些担心,但调查尸体还是得放在第一位,他思考起必备的工具而回到卧室,将道具一一放入托特包,又返回墓穴。

他率先将温度计和湿度计摆在墓穴,现在是三十八度,相对湿度将近一百,尸体在这种环境下,通常一小时内就会从内脏开始腐坏,可是没有。接着,平贺将电子体温计放进尸体耳中,不久发出哔哔的通知。体温计显示三十六度,是人体平均温度。真怪。平贺轻移约翰的胳臂,不用施太大的力气也可自由移动对方的手,他试着将脚弯曲,这些动作都可简单达成。约翰的尸体弹性保持得很好,关节活动和活人无异。

从尸体的条件和状态来看,明显没出现尸蜡现象。如果是尸蜡,身体在弯曲过程中就会被破坏。究竟怎么回事?现下,平贺毫无头绪,他轻压约翰的两颊,让对方的口微张。他凑去一闻,里头没飘来尸臭或特殊的药味。惯重起见,他用棉花棒一抹尸体的口,再将棉花棒收进小塑胶袋。接着,他将PH试纸放在尸体的舌头上,观察变化,舌头没有唾液,上方也没显示酸硷性。他打开约翰的衣服钮扣,倾听五脏六腑的声响。没有心跳、胃肠的蠕动、呼吸。这也当然,毕竟是死人,但他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平贺最后走出墓穴,上锁门扉,回到房间。

他将培养液倒入培养皿,将棉花棒浸泡其中,又将红外线相机拍好的底片泡在衣物柜里的显影液。

罗贝多仍未回房。

他等了一小时,这段时间够让细菌在培养皿中繁殖。

平贺谨惯将棉花棒吸取的培养液涂在盖玻片上,再放到显微镜底下观察。镜中出现的是圆形葡萄球菌,这是附着在人类皮肤的细菌,没什么特别。除葡萄球菌外,完全没加速腐烂的大肠菌、梭孢杆菌、绿脓杆菌等细菌,平贺相当诧异,这表示尸体根本没有出现腐烂现象。

平贺打开衣物柜检查红外线相机的底片。尸体周围呈橘色,尸体本身则呈现介于黄色和橘色之间的色调,只有腹部周围出现带红的色调,这表示只有腹部的体温是高的,其他部分则没差异。手指到指尖、眼球到头部都维持同样温度。

他侧头思考为何出现这种状况,但还没任何想法。总之,往后每日都要持续这样的调查,直到找到任何

不同之处,这样应该就能深入了解尸体状况。他下了决定,罗贝多这时回来了,他的脸色好上许多,双眼深处的异样色彩也不复见。

“平贺,观察出什么了吗?”罗贝多一如往常地询问着。

“尸体真的没腐烂,也没任何腐烂的迹象……目前只能说这么多了。”

这时,有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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