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8日,一年将尽,可门诊部上午开诊之前,就有很多病人在等着看病了。“嘿,今天继续加油!”

森川说着在椅子上坐下。这既是给自己鼓劲,也是在给护士打气。打开显示屏,列出今天待诊病人姓名,果然见那个肝癌病人也在其中。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为第一个病人诊治。

肝癌病人上个月结束了化疗。森川婉转地告诉他,这次治疗如果不见效,后面的治疗就比较困难了。上个星期为确认治疗是否有效拍了MRI,不但转移至肺部的肿瘤增大了,肝脏又发现了新的肿瘤。

这个结果今天必须告诉患者。他若能坦然接受、达观认可当然最好了,但估计不会那么简单。森川集中精力为眼前的病人诊治,双肩却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可以请下一位病人进来了吗?”

见森川快将病人的诊断结果输入完了,护士问道。

“请。”

森川一边应着,一边在电子病历系统中找出肝癌病人的MRI片子在显示屏上打开。

病人在妻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因为瘦弱,穿在身上的夹克看上去空荡荡的。

“请坐。”

森川指了指椅子,然后将显示屏缓缓转向病人一面。病人上挑的小眼睛里露出一丝胆怯的神色。

“这是上次检查的结果,好像不怎么理想。”

话虽然说得委婉,可对方的紧张度似乎瞬间就上升了十倍。他双手抓着膝盖,颤声问道:“用的药没见效?”

“不,也不是说一点效果都没有。”

森川被病人的反应吓倒,终于退却了。抗癌药实际上是毫无效果。癌魔不但没被止住,而且还恶化了。照理应该说出真相,让病人有心理准备。森川不满自己的胆怯和动摇。

“哦,那还是有点效果的啊。”

病人似乎又看见了一丝希望。森川感觉此时如果再加以肯定,那自己就越发难以自拔了。

“请看这里。那是肺的内部。转移到肺部的肿瘤比以前大了,数量也增加了。”

为让病人有所比较,森川又从电子病历系统中找出以前的MRI片子。他用圆珠笔指点着,病人则一脸紧张地对比着两张MRI片子。森川斜看了一眼病人的表情,那刻有深深皱纹的干枯脸颊泛着土灰色。

“接着看这张。”

森川一鼓作气,又找出了腹部的MRI片子,“在切除后余留的肝上发现了两处新的癌肿。”

“啊。”

病人惊叫了一声,似乎是事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是不是说得急了点?但外面还有许多病人等着看病,容不得我磨磨蹭蹭。

“若再进行血液检查,副作用会很厉害。所以,先前我就说了,再要做进一步的治疗有点难度。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

“所谓继续治疗有难度指的是……”

此话其实毫无实质意义,可病人还是问了。对此可不能随意解释。森川轻咳了一声,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地进行说明。

“癌症这种病,过了某个时期,很可能是不去管它比治疗更好。当然,生了病不去治疗会于心不安,但我建议,趁现在体力还好,在能力许可的范围内多外出活动。因治疗带来的副作用消耗掉宝贵的时间,这绝不是明智之举。作为医生,我希望病人尽可能将日子过得有意义些。”

这番话说过不知多少遍了。森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他事先想好的另一番话。

“我打个比方,也许不怎么恰当,你思考一下。有两个孩子到游乐场玩耍。孩子A知道游乐场关门的时间,他放任自己尽情地玩耍。孩子B不满游乐场到时候要关门,跑到管理办公室拼命恳求不要关闭游乐场。请问,当游乐场关门的时间到了后,会是怎样的结果昵?”

森川给病人留出思考的时间。病人蹙起眉头,一脸困惑地眨着眼。病人的妻子似乎已明白了森川的意思,神情悲伤地点点头。

“孩子A因为知道要闭园,他就先玩最想玩的游乐设施,对各种表演节目也该看的尽量看,所以闭园时间一到,在某种程度上,他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家了。而那个孩子B,在和游乐场管理者不停地交涉,本该游玩的时间一点点地逝去,最后什么也没玩成,因为他把玩乐的时间都耗在了与管理者的交涉上。”

病人的表情慢慢变得严峻起来,嘴唇像挨了冻似的颤抖着。森川顿了一顿,接着总结道:“这个比喻什么,你应该听懂了吧?这个孩子A就像不拘泥于癌症治疗,有效利用时间的病人;而那个孩子B,则像一个刻意追求治好癌症,在治疗上浪费了很多宝贵时间的病人。是做孩子A,还是做孩子B?你现在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

他应该明白了吧。或许,我这个比方说得有点残忍。

病人的妻子抿紧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她大概已有了精神准备,而病人的思维似乎还处在一片混沌中,真要做到心平气和,大概还需要花些时间。

森川往后靠着身子。病人低声问:“先生……就算是没抗癌药可治了,我也可以接受其他如放射治疗、免疫治疗的。”

“先生刚才说了,你已经……”

“你少插嘴!”

病人朝妻子怒吼一声,然后转过身子,像装了弹簧似的突然前倾,似要揪住森川的衣襟。

“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不管是什么治疗都行,再痛苦的折磨我也能忍受。请无论如何再给我治疗一次,拜托!”

“呃,刚才我说的话没听懂吗?”

“听见了,就是游乐场的闭园时间吧?可我想去的是从不闭园的游乐场啊!”

森川被他的气势吓倒了。不行,他一点都没听进去。要是真有从不闭园的游乐场,那这个比方等于没说。

“森川先生,答应我,拜托了。”

病人哀求着,就差跪伏在地了。森川终于顶不住只得缴械投降。

“明白了。你今天先回去,接着继续治疗的话,也要等贫血好转才行。”

“终于答应继续为我治疗了,太好了。谢谢你,请多多关照啊。”

病人抓着森川的手低头致谢。森川俯视着他瘦弱的脊背,一种深深的徒劳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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