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打包行李的速度俐落又有效率。她那位缺乏天份的丈夫这样称赞过她。当时她只是尖酸地回应说,谁叫我嫁的男人习惯住他住不起的大饭店。亚瑟听了大笑。他不觉得好笑的事情不多,无论是胜利或惨败,他都以同样开朗的心情面对,同时开始构思另一套大计。

想着想着,她突然怀念得泪水盈眶。

有人敲门。

“进来,”她一面弯腰整理行李箱一面高喊。

房门打开,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人以重低音的嗓门说:“急着上哪里去呀,夫人?”

“达尔齐尔主任,”她说,“我还以为是提行李的小弟咧。”

“叩、叩、叩。”达尔齐尔说。“房间很不错,这旅馆很懂得待客之道。”

“有何贵干哪,主任?”

“只想做个确认,”达尔齐尔说。

“那我建议你去找主教,”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耍嘴皮子。

“什么?”达尔齐尔故作糊涂。他相信,对付爱耍嘴皮子的人,最好的一招就是以毒攻毒。“找毕秀普?是饭店的经理吗?你是说,他帮得上忙?”

“帮什么忙?”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反应够快,顺势陪他鸡同鸭讲。

“不知道。说不定他看见你了。”

“看见我怎样?”

“看见你上个礼拜五晚上,进去古登诺先生的房间。”

“什么?”

“不然我去问他?”

“想问尽管去问,达尔齐尔先生,”她说。“我现在只想尽早回到文明世界去。”

“所以我才过来这里,”达尔齐尔说,“帮你一个忙。事情是这样的,你跟我说过,上礼拜五晚上你人在房间,只是没有接电话。所以如果我能确认你的说法,那就算你跑掉了,我也不必担心,对不对?再加上,如果最后发现原来那晚你是在古登诺的房间里,那我岂不就是一石两鸟了吗?”

她在达尔齐尔面前站直身体,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你找过古登诺先生了?”

“喔,没有,”达尔齐尔语带震惊。“我是说,先撇开英雄救美的义举不谈,一个苏格兰的长老派教徒,结了婚也生了两个小孩,怎么肯承认自己被老了将近二十岁的女人拐上床,对不对?至少,也不会被人一问就承认吧?”

她瞪着达尔齐尔,冰冷的怒火直射而去,可惜效果就犹如薄霜降落在北极熊身上。最后,她把冰霜融化成微笑,然后呵呵笑了起来。

“达尔齐尔先生,我会珍藏这段回忆的,”她说。“只要开始觉得伦敦又吵又乱,我一定会想起你。好吧,没错,那天晚上我的确去古登诺先生的房间待了一下,因为我想搞清楚协议当中的一两点内容。我们只喝酒、商量事情,没有做其他的事。”

“那就好,很高兴你厘清了疑点,”达尔齐尔真心说。“所以说,你准备回伦敦了?”

“对。”

“然后就去度个假吗?晒几天太阳?”

“也许吧。为什么要问?”

“没为什么,只是猜你大概想去托斯卡尼度假,说不定也会去玻秀石别墅逗留几天。”

这时有人敲门喊着:“夫人,我来提行李了。”

“走开,”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说,猜疑的目光凝定在达尔齐尔身上。“需要你的时候我再通知。”

“我本来可以击败她的,”达尔齐尔满意地说。“她差一点就诚实招供了。”

“但你没有?”帕斯卡尔尔说。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小子?”那胖子愤慨地说。“你以为我会为了整一个女人,不惜搞砸整个案子?”

“不是,就算你尝到甜头又拿了好处,我也不会惊讶。”

帕斯卡尔尔顶回去。他仍对达尔齐尔奚落自己毋需打电话去佛罗伦斯而心痛。

“你搞错重点了,小子,”达尔齐尔当时说。“你所有的重心,全部放在班恩德勒依有可能是亚历山大吗?——不,也许不是全部,不过主要是放在这里。我打电话请他们调阅更早的资料,查查他的老板是谁、他从事哪一行。那些你感兴趣的线索,他的背景啦、出生年月日啦、家人等等的,再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我先整理出一份房地产和仲介商的名单,然后叫佛罗伦斯警方逐一清查官方档案,最后‘叮咚’,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办案的关键就是找关联,小子。只要掌握得到关联,歹徒插翅也难飞!”

“那这个有趣的猎袋里,我们是装了谁?”帕斯卡尔尔问。

“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跟她的宝贝儿子,”达尔齐尔欣喜地说。

“罪名是什么?”

“诈欺、窃盗吧,我怎么知道?我只负责抓坏人,”达尔齐尔抗议。“过去三年来,她一直在收取一栋别墅的房租,但那房子可不是她的,这是一件。然后,用你的膝盖想也知道,把班恩德勒依拱成亚历山大的人就是这对母子档。”

“班恩德勒依翘了,死无对证,”帕斯卡尔尔说。

“至少这下子他们要忙着撇清跟命案的关系了!好了,你去南安顿英哈姆林查到了什么?”

帕斯卡尔尔向他报告过程,结尾时说:“不过,我看我还是没问对问题吧!”

达尔齐尔眯起眼看着他。

“比尔特,”他谨慎地说,“你念的那所大学难道没有教过你,一个人要是老到学不动了,也很可能老到没办法升迁?”

帕斯卡尔尔知道自己的脸色胀到飞红,只是他的缺点并不包括容易动怒。

“对不起,”他说,“不然我应该怎么问?”

“妈的我怎么晓得?”达尔齐尔回道。“关联啊,老弟。遇到人,你就一直给他问下去,直到问出关联为止。你认为莎拉曼的爸爸对案情很重要吗?”

“不,呃,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查到最后,有可能跟你说的一样,班恩德勒依是不是亚历山大,其实跟案情主轴无关,只是我一时也看不出还有什么线索可追。”

“那我们就全速往这一条追下去啊!”达尔齐尔高喊,同时伸手拿电话。

“电话费怎么办?”帕斯卡尔尔狡猾地问。

“电话费?你是怎么搞的,小子?老百姓缴税当保护费,我们这等于是打对折,半卖半送!”

达尔齐尔拨了号码,对方铃响两声,接听的是个年轻爽朗的声音。

“新苏格兰警场,有何贵干?”

“请接桑德森队长,我是中约克警署的刑事主任达尔齐尔。”

几秒钟之后,听筒传来一阵低吼。

“我是桑德森。”

“老桑!”达尔齐尔说。“我是阿诺德依·达尔齐尔。没错。我就知道你很乐意接听我的电话。我最欣赏你这种人,不需要提醒就记得自己欠过人家人情。今天有另一件事想请你……”

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拨电话给人在金宝剧院的儿子。挂掉电话几秒钟后,洛尔德尼克立刻打给在契斯克瑞思律师事务所上班的瑞茜尔。

“瑞茜尔,是我啦,洛尔德尼克。是这样的,我刚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那个胖警察去找过她了,他说他知道别墅的事。”

他问得焦急,瑞茜尔却反应平静。

“反正警方迟早会查出来的,不是吗?”

“是吗?惨了,接下来会怎么样?”洛尔德尼克说。

“我也一直在注意这件事,”瑞茜尔说,“照我看来,不会有特别情况。别墅当然会被收入贵朵琳婶婆的遗产当中。至于房租的事,什么也别讲。如果他们拿房租来找麻烦,你就说贵朵琳生前口头答应过,让警方自己去查证。”

“我们应不应该主动交还房租?”

“在法律上,这样做几乎等同于认罪,”瑞茜尔说。

“那班恩德勒依的事怎么办?”

“矢口否认。他死了,不会跳出来反驳。”

“可是,我们之间的关联那么明显……”

“本来就很明显,”瑞茜尔的口气尖锐,“你们开始计划的时候早该想到了。如果演变到最糟的状况,你们可以怪罪给你爸。”

“瑞茜尔!”

“有什么不可以?第一,他也死了;第二,这是事实。”

一阵沉默。

“你讲得好冷静,”洛尔德尼克说。“如果警方又问你礼拜五晚上的事,你会怎么回答?”

“我照原来的说法回答,”瑞茜尔说。“就是你当晚陪我去看歌剧。只不过,我买的是季票,所以记得,你的是别人的退票。我们是坐在楼座。懂了吗?”

“喔,瑞茜尔。”

“洛尔德尼克,你没事吧?”

她先前的语调粗率而就事论事,现在多了一份关切。

“还好啦。若是明天问我,可能会发现我已经一脚踩进坟墓里了。不过我大概还撑得过今晚,只求有人作伴。我回去的时候,你会在吧?”

“会。我下班以后会先去上课,不过我答应过护士,下课之后过去接她的班。”

“瑞茜尔,别让我失望,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瑞茜尔说。

契斯克瑞思律师这时走进来,她正好放回话筒。

“在谈重要的事?”他问。

“是私事,”瑞茜尔说。“对不起。”

“没关系。瑞茜尔,我认为该跟你谈谈未来的打算了。”

“好,契斯克瑞思先生,”瑞茜尔说。

当天晚间六点过几分,亨利·沃兰德斯抵达马尔地夫舍,芙尔金汉夫人欣然迎接他。

“真高兴又见到你,沃兰德斯先生,”她说。

“叫我亨利就行了,”他回道,露出劳勃·瑞福的微笑。“波兹沃斯小姐在吗?”

“啊,就知道你想找的不是我老太婆,”芙尔金汉夫人心中了然地说。“她在办公室里,正在整理一些资料。喝杯茶吧?”

“谢谢你。”

办公室狭小如箱子,以牌桌充当办公桌,上面摆了一架古老的打字机,有个柜子装着档案与文具,莎拉·波兹沃斯正在整理这星期的邮件。

她眼神锐利的直视着他,眼睛眨都不眨,这与她性感的脸形与金色鬈发不太调和。

“是你,”她说得毫不起劲。

“你好像不太高兴。”

“听说你要来,我本来就不高兴了,”她说,“现在见到了你,我何必高兴?”

“对不起,做我这一行身不由己,如果一有消息,就不得不丢下手边的工作去追新闻。假如能事先通知你,我一定会通知一声。我真的在餐厅留言了。不过我真的很抱歉。你是从大老远跑来吗?”

他问得随意,见波兹沃斯小姐不想回答,自己呲牙笑笑继续说:“哇,口风真紧!果然是神秘女郎!你少说也一定皇室成员。”

“我只是不随便和人深交,”波兹沃斯小姐说。“尤其是记者。”

“怎么说?”

“你们是挖新闻至上,不顾一切。上个礼拜那篇,我看到了。”

“并不是不顾一切,”沃兰德斯轻声说。

“不是吗?”

“对。我不是很确定,不过我们两个的共通点可能比你想像的多。”

“这台词很中听,沃兰德斯先生。”

“叫我亨利就好。”

“沃兰德斯先生。”

“请你吃顿晚餐如何?”

她摇摇头。

“不必了,谢谢。”

“为什么?上次我邀你,你不是答应了?”

“结果你爽约。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

“真的吗?”芙尔金汉夫人颤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茶泡好了。”两人没有反应。

“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波兹沃斯小姐?”沃兰德斯质疑。

“你认为里面有新闻可挖?”她嘲弄。

“也许。”

“挖到的话,你会写出来吗?”

“也许吧。不先做点测试,我没办法具体回答。”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假如我说,我最终的心愿是看到女帝会执行立会当初的理念,你相信吗?”

“什么样的理念?”

“在黑人及白人之间建立适宜的关系。”

“以什么方式?”

波兹沃斯小姐微微一笑,展现了整齐的皓齿。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沃兰德斯先生,我想所有记者都深谙此道吧。”

“茶好了!”芙尔金汉夫人呼喊,颤音变得专制。

“我把茶端过来这里如何?”沃兰德斯说。“聊得正起劲,就此打断未免太可惜

了。”

威尔德尔走进客运站的餐饮店,老板查理快活的向他道晚安,仿佛过去这几天世界一切如常,不曾经历翻天覆地,让威尔德尔震惊之余竟难以适应。

“你好哟,查理,还好吗?”

“很好,谢谢。威尔德尔先生,你气色不错。”

“是吗?”

查理一见他走进来,立刻倒了一杯咖啡。威尔德尔喝了一口说:“记得我上上礼拜来过吧?还带了一个男孩到后面问话?”

“喔,有。小黑人,对吧?不过也不算是,只是晒得有点黑。”

“就是他,”威尔德尔说。“他有没有再上门?”

查理面露思考状,然后说:“有,仔细想一下,我是有印象。大概是前天晚上吧。他点了可乐和烤起士,我记得。坐在那道门旁边。对,那天是礼拜三。或者是礼拜二?不对,绝对是礼拜三。”

“他是自己一个人吗?”

“对,我记得是。”

“当时是几点?”

“有点晚,九点,九点半吧。我们十点打烊,不过他在打烊之前就走了。”

“你看见他走掉吗?”

“对,你这么一提,我的确记得看见他走掉……等一下,我好像看见他跟某个人一起走的。好像有个人进了门,连坐也没坐下,小黑人就站起来跟他走了。”

猜着猜着,查理的脸色忽然胀红起来。

“这个,该不会跟报纸上那件命案有关吧?死者是个黑人男孩,对不对?你是在调查命案?”

“也许,”威尔德尔说。

报纸并没有登出克里夫特的相片,他外婆没有带来,而且他脸伤得太严重,用石膏套取的面形也不容易描画。这很可惜,因为相片或许可以帮助查理再往前想起二十四小时内的事。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许一点也不可惜。

“查理,跟那男孩一起走的人,”威尔德尔说,“你记得他有什么特征,全部描述给我听,一件也别遗漏。”

达尔齐尔这晚加班。说得确切一点,是坐在办公室,手里拿着一大杯单一麦芽威士忌,等待电话铃响。他和山迪·桑德森已经认识多年,他知道,只要老桑拿到了他要求的资料,一定会尽快拨电话到局里,非得要达尔齐尔丢下手边的事尽快回局里接电话,然后再幸灾乐祸地对达尔齐尔说:“老兄,你自己说是急件的。”

达尔齐尔喝着酒,略带满足地心想:混账东西,我就在这里等!接着他又想到,眼前根本还没有取得值得被召回局里的资料,这下未免高兴得太早。帕斯卡尔尔发牢骚说,他的工作干扰了家庭生活。这臭小子,人在福中不知福,有牢骚可发已经算他运气好。小心一点,家务事确实能影响到工作表现。他照帕斯卡尔尔打过的电话重打一次,打到佛罗伦斯、军籍处、南安顿英哈姆林,问了重点不一样的几个问题,得到不少值得他窃喜不已的答案。现在他只需要老桑来确认他高兴得有没有道理。

电话响了,他一把抓起来。

有个沙哑含糊的嗓音说:“我知道有个人隶属一个叫做‘白热会’的团体。有兴趣听吗?”

“可能,”达尔齐尔说。

“那就仔细听。”

达尔齐尔听了,才想张嘴发问,却听见对方喀嚓一声挂掉电话。

他思考了片刻,再喝几口威士忌,开始拨电话。

“艾蜜丽,亲爱的,”他发自内心的说,“没打扰到你们吃晚餐吧?嗯,尽量别想成是打扰,就当作我是要将你们从乏味苦闷的家居生活中解放出来吧。”

他奸笑着,把话筒拿得远远的,等待那位被解放的妇女将狂啸的音量降到可以容忍的分贝,他才继续说:“被你这样夸奖真不好意思,”他说,“感激感激。对了,你老公在吗?”

老公显然踌躇在旁,达尔齐尔跟他说了两三分钟。

“我本来想自己去查的,”达尔齐尔最后说,“只是我人在局里加班,还在等伦敦打来的电话。不好意思,害你晚上休息不成,不过我认为这线索值得趁热追下去。你会先跟当地警察打声招呼吧?可别引发国际事件。比尔特,小心一点,因为密报的人没有说出名字。我可不想看见你的大名变成各家报纸的标题!”

达尔齐尔放回话筒,满意之情洋溢周身,这种感觉并非全因他喝多了苏格兰威士忌。丢点任务给帕斯卡尔尔去办也好。如果查得出任何结果,也许可以弥补另外那件事,前提是,另外那件事也得查得出一些结果。

半个小时之后,电话再度响起。

“你还在办公室?”桑德森队长不敢置信的说。

“没接到好消息,我可不愿意上床,”达尔齐尔轻快地说,“希望你有好消息报来。”

“我怎么知道是好是坏?”队长低吼。“对我来说,只是几个姓名和日期而已。你听清楚了——”

老桑念完之后说:“就这样。你可以回去睡觉了吧?”

“还不知道,”达尔齐尔说,“多谢了,老桑。不过我可能得再熬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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