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达尔齐尔本人自认非常合理的标准来说,他对威尔德尔是怀疑得有理。不是这个胖子上司不愿承认有时心伤的确比心绞痛还痛苦,但对他而言,如果不是国家医疗部可以医得了的病,他一概不接受部属以此做为请假的借口。

昨晚在还没到家之前,威尔德尔仍不确定自己会面对什么状况。最有可能是,克里夫特·莎拉曼抢先他一步回家,收拾行李,不告而别。回到家之后,他既感失望又如释重负,因为看见克里夫特的包包还在上星期六放着的地方。

他仍然无法揣测出克里夫特到底想搞什么鬼。比方说,克里夫特被押进警察局的时候,为何不爆出他和自己的关系?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即使不是唯一的解答——整件事曝光后便见光死。这一向是意图勒索的人最担心的事。此外克里夫特既然不吭声,会让威尔德尔索性也选择沉默,这样事后就更能证明他牵连其中。

他反复思索克里夫特各种居心叵测的动机,一直坐到接近午夜,才听见钥匙开锁的声音。他屏息以待。客厅的门缓缓打开,桌上的台灯照在克里夫特的脸上,像似诡异的浮雕像。

“你好哟,麦克,”克里夫特说。

威尔德尔没有搭腔。

“我的东西还没拿走。”

“还放在原来的地方。”

“嗯。我拿了就走。”

“想搭客运的话,你有的等了!”威尔德尔恶狠狠地说。

“客运?”

“没错。什么一路搭便车,碰巧来到这里,鬼扯!皮夹里居然还有班车时刻表!”

“你去搜我的皮夹?”克里夫特显然是真的惊讶。“是啊,我早该料到了!这就是你们受训练的目的,对不对,当一只猪。”

“别做攻击,孩子,”威尔德尔说,“你来这里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这个?”

“跟猪住在一起?”

“看看能从我这里捞到什么好处。我已经跟莫利斯通过电话了,小朋友。相信我,你的底细我很清楚。”

“你们两个谈和了吗?让你们和好,我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克里夫特怯怯的冷笑了一下。“他讲了什么?”

“你想呢?荣誉推荐吗?”

“当然不是。不过如果他说我是冲着你才来约克郡的,那他就是睁眼说瞎话!你想想嘛,麦克,只凭着他在床上说溜嘴的几句话,我就大老远跑到这乡下地方来勒索一个同志警察?我何苦呢?拜托,伦敦警察局里的猪哥我认识多了,要真的嗅到我可能威胁到他们,他们老早就派人去希思罗机场抓我,还搜出一屁股的毒品了!可没人告诉我说,你们乡下地方的警察会不一样。”

“不管怎么说,主动打电话给我的人是你,”威尔德尔说,论点的力量愈显薄弱,让他几乎反攻为守。

“我觉得无依无靠,”克里夫特说,“我是说,来到了这里,我发觉一个人也不认识。据我所知,这边的人仍旧会对同性恋处以私刑咧。我想找一个友善的本地人,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话几乎说动了威尔德尔,但威尔德尔同时警觉到是自己想要接受对方的说法,这一来,反而又强化了本身的疑心。

“非常感人,”他说。“所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阳光普照的约克郡?来帮莫哥捎口信吗?”

“你听好,”克里夫特说,“先提到约克郡的人不是莫哥,而是我。我先讲到了,他才提到你的事。是我先提到的,不是其他人,懂了没?”

“喔,是吗?你干嘛没事提到约克郡?”威尔德尔冷笑。

克里夫特迟疑了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说明原委。

“莫哥问了几次我家人的事,但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那只是随便聊聊,当你在……你应该知道,总之,我跟他说,我跟外婆住在达利奇,我妈妈几年前死了,所以一手带大我的人是外婆。生活费是老爸出的,他是尽力而为啦,而且也会尽量找时间过来住几天。但因为他在西部工作,有时候在俱乐部有时候在旅馆,必须住在那边,所以不能想来就来。然后大概在三年前,他跑掉了。他嘛,有时候会失踪一下。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每次他失踪,都会寄给我一张明信片,让我知道下个礼拜不会见到他,然后他会再寄来一张,说他什么时候会再回家。只不过,这一次我只接到一张,从这里、这个镇上寄出的,然后就再没有消息。我是这样告诉莫哥的,所以他才说他以前住过这里,然后开始跟我提到你的事。他对我讲的话根本不可能有兴趣,对不对?他何必有兴趣?所以我就不提了,专心听他讲些跟警察嘿咻的妙事罗。”

威尔德尔忍下心中的痛,只是冷冷地说:“所以,你决定前来这里找爸爸?在三年之后?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样!”克里夫特的口气很冲。

“你说的明信片,你还留着吗?”

“我本来有留着,”克里夫特看起来很颓丧,“不过我一定是离开的时候,把它忘在莫哥家了。”

“非常粗心。不过话说回来,你本来就很粗心,对不对?不在乎弄丢自己的东西,更不在乎弄丢别人的东西。”

“什么意思?”

“莫利斯说你偷了他的东西,”威尔德尔说。

“骗人的贱屄!除了他该还我的东西,我一样也没拿!”

“该还你的?什么是该还你的?”

“我们分担生活开销,就是那之类的啊。既然分开了,就该还我。”

“歪理,”威尔德尔说,“小子,快讲实话。”

“我们吵了一架,”克里夫特郁闷的说,“我带了人回他那里。我以为他那天晚上不会回家,没想到他突然就回来了。他气坏了,把我赶出来。隔天,我趁他去上班的时候回去拿我的东西,就像我刚才讲的,我拿走属于我的那部分。”

“然后你决定来这里寻找失踪三年的老爸?”威尔德尔语带嘲讽。

“没错!”克里夫特勃然大怒。“所以我才决定北上。我以前就想这么做,只是迟迟没有行动。你呢?难道你从来没有暂时搁下一件事,之后却一直拖延下去没处理?”

当然有,威尔德尔心想,有,我有。

他说:“来这里之后,你是打算怎么做?东走西走,然后看看哪一天会突然撞到你老爸?”

“妈的,怎么不可能?”克里夫特大声说。“我不知道这地方会这么大,而且他的外表很显眼啊。”

“很显眼?”

“是啊,很显眼,他是黑人。我是说,他不像我这样只是有点黑,他是真正的黑人,所以我想……”

“你以为北方全是些小村落,小孩看见黑人会跟着到处走,两眼盯住人家,好像他们是从月球上掉下来的?”

“不是啦,别傻了,”克里夫特说得不太具有说服力。

“你用过什么方式找他?”

威尔德尔问,他对克里夫特的说法一概不信。

“妈的,我能怎么找?去问警察吗?”

“有何不可?你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找警察啊。”

克里夫特突然闷笑起来。

“说也奇怪,我怎么没这样想过。”他说。“我只是翻翻电话簿,打给几个姓莎拉曼的人,看看会不会碰到亲戚。我觉得我爸应该是北部人。可惜运气不佳。所以我才想到要帮自己做广告。”

“做广告?”

“对,让我的名字登在报纸上。因为我心想,如果他还在这里,可能会看见。”

威尔德尔眼睛睁得好大,不敢置信。

“你是说,所以你才故意去顺手牵羊,以便被逮捕?”

他回想起西摩尔的叙述。西摩尔说克里夫特偷东西的动作像在野地采黑莓。

“对,而且……”

“而且什么?快讲,我已经至少有半秒钟没听到鬼话连篇了。”

这话再次点燃克里夫特的怒火。

“因为你啦!”他呐喊。“因为你那天晚上讲的话。你讲得很明白,说我只是要来捞钱,所以我想,那就让你见识一下我……”

“见识什么?”威尔德尔质问。“让我见光死,对不对?”

“我不知道,”克里夫特的怒气渐消。“反正,我大概是把你当成我爸了吧。我也不晓得……不管了,我最后还是没揭穿你吧?我本来有机会的,可是我什么也没讲,不是吗?”

他站在威尔德尔面前,神情既叛逆又害怕。

威尔德尔觉得自己的心情愈加迷惘。克里夫特讲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真假虚实中又有多少夹杂不清的部分?

威尔德尔说:“我是应该说点什么的。”

“别那么傻了,”克里夫特是真心讶异。“干嘛一定得说什么?说出来的话,只有损失,没有好处嘛。”停顿片刻之后,他又狡猾地说:“我敢打赌,你一定被我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威尔德尔慢慢点头:“你要这样说也可以吧,”他说。

克里夫特松懈下来。

“好了,”他说,“我最好去收拾行李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表达意向,不如说是伸脚趾试探水温。

“太晚了,”威尔德尔说,“时间太晚了。”

凌晨时分,威尔德尔醒来,一动也不动地躺在狭窄的床上,担心惊扰到身旁那个细瘦而温暖的身躯。但他是白担心了。

克里夫特说:“你醒了吗,麦克?”

“对。”

“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

“我以前的确想从你身上捞一点好处。我是指,你是同志这件事。”

“是吗?你是想勒索我?”

“喔,不是。我觉得你不像是乖乖付钱了事那种人。”

“我吓到你了,对不对?”

“完全答对!我是想跟报社爆料,拿一点钱。我以为这很值得报道。”

“结果呢?”

“我打给一家。本地的报社。”

“《晚报》?我想他们不太喜欢这种新闻吧?”

“没错。所以我再打过去的时候,他们要我跟《周日挑战者》联络。”

“再打过去?你打了两次?”

“对,很抱歉。我是在那次我们吵架之后打的。我一时糊涂了。所以最后我又去那家商店偷东西。”

“所以你跟《挑战者》联络上了。”

“对。有个姓沃兰德斯的记者想约我见面,谈钱和这些事,不过我不肯。我也没有提到任何姓名或是细节。他一直问个不停。”

威尔德尔在内心暗笑这番谦逊告解所转化成的情义相挺。

“真的吗?”威尔德尔低吼。

“真的,不骗你,麦克。我不会……我就只是挂断电话而已。我很对不起你。我希望你知道这件事。”

“好,我知道了,”威尔德尔说,“现在可以继续睡觉了。”

接下来是一阵静默,却不是沉睡所产生的宁静。

“麦克。”

“什么事?”

“感觉一定很好吧……呃,我是说,年纪大。”克里夫特向往地说。“我的意思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会整天烦恼未来要怎么办、该怎么做吧?”

“是吧,”威尔德尔说,“你说的应该没错。那感觉一定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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