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是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的男人在床上翻了个身。睡在身旁的女人心想,真要命,这杂种居然还要来第三次!无奈人家是花了大钱包下整晚,于是她仍具备专业态度的开始调整四肢,准备接受攻击。

结果男人只是翻身下床,开始着装。她立刻起了疑心。虽然两人谈好了包下整晚的价格,但他只预付了一半。

“你要去哪里?”她质问。

“我跟人有约,”他说,“我会再回来。”

他的英语说得十分标准,但带有某种腔调,这表示英文并非他的母语。

“约这时间见面,有点太晚了吧?”她说。“现在差不多是半夜吧?”

他套上衬衫,身体侧面有一条带状的疤痕,以对角线从右肋骨腔延伸到腰部,上面还有几个小凹洞。她两手抚摸着疤痕说:“用全民健保去割盲肠,对吧?”

说完她大笑,但他并没有跟着笑。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回来?”她问。

她并不觉得这人具有危险性。有些男人很自然散发出凶恶的气息,像是情绪会一触即发。但她感觉不出这人有这种倾向。然而,世事难料,因此她一手伸向枕头底下,握住了她预藏在床垫与床头之间的铅心棒。为了怕人找麻烦,她每星期二跟一个高瘦的社区警察嘿咻,但那项自保措施在这种时候发挥不了作用,还是要靠自己多加小心。

他这时已经穿好了衣服,来到床边。她的肌肉紧绷起来。刚才她应该跟着他下床,站着的话也许还打得过对方,现在躺在床上,即使拿了铅心棒也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他伸出一只手,她准备尖叫反击。

然而他只是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别担心,你会拿到你的钱的。这样吧,我把手提包留下来给你看管,我一个钟头之后就回来,顶多两个钟头。然后我们再来骑海豚。”

一听到门关上,她立刻跳下床走向窗口,看见他走在下面的街灯下,进了一辆绿色的旧Escort车,他就是开这辆车从酒吧载她回家的。她看着车子驶向无人的街头,来到大马路时亮起左转灯。

她弯腰从床下拉出他的手提包。拉链被锁住了。拿刀硬撬的话应该撬得开,但如果他会回来的话,这样做可不妥。

卧房传出了声响,威尔德尔瞬间清醒,伸手按开床边的灯。他看见克里夫特站在卧房门口,浑身赤裸,柔和的灯光把他的肌肤染成蜂蜜般的深金色。

“你想干什么?”小队长威尔德尔问,嗓音故意装得像是半睡半醒。

“我睡不着,”克里夫特郁卒地说。

“我睡得着。”威尔德尔说。“自己去泡杯可可。”

“你知道吗,你根本是他妈的笨透了,”克里夫特说。

“你说的对。走的时候顺便关门。”

“看在老天的份上,麦克,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我在那个烂沙发上已经睡了两个礼拜耶!”

威尔德尔撑起上身。

“你想说什么,小朋友?‘大哥哥,想不想要呀?’对不对?”

“你不想要吗?我年纪还轻,我有需求啊。你就这么让我住下来,我们相处得也很不错,你不能怪我心里纳闷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吧?”

威尔德尔用手指搔搔浓密的乱发。

“我也很纳闷,”他疲惫地说。

其实,和莫利斯讲过电话之后,他就应该对他下逐客令的。他应该狠狠吓他一顿,然后塞给他一些钱,送他一张回伦敦的车票。那是个治根不治本的作法,却至少能争取一些时间,好让他慢慢做出决定,在不受外力影响的情况下厘清思绪。这是尊严的问题。但他继而一想:尊严?狗屁!他只是借口拖延,其实什么也不敢做,只想继续闷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中。他已经这样苟延残喘了不知多少年。他再次回想起初次听见克里夫特电话中的声音时,心中不但震惊,也同时察觉到威胁。然而,当时他不也感到一丝喜悦,心想,也许解脱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他注视着克里夫特年轻的胴体,心痒难熬。想不想要啊?克利夫粗言模仿了同志圈的挑逗语,而他的答案其实是“想,当然想!”

怎么不想?假如他就此掀开被褥,张开双臂,情况又会有什么不同?

“麦克,你到底在顾忌什么?担心爱滋病吗?还是想把贞操留给你们局长?”

克里夫特这话坏了事。他就像是经验不足的警察,原本只要默不作声就能套出口供,他却逼问得太急。威尔德尔等待自己的欲火逐渐息去。

“给我听好,你这个小杂种,”他刻意说得凶暴,“你的底细我早摸清楚了,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我也全知道。你是个小偷,是个骗子,大概也想勒索我。别装出一副被诬赖又无辜的模样,别忘记,我可是太熟悉那种伎俩了。你难道没想过我会去查吗?我知道你在伦敦搞过什么鬼,小朋友。还敢扯什么鬼话,说一路搭便车,碰巧被载到这里!小子,你买了客运的车票,终点站就是这里,而我就是你下手的目标。”

“你真是这样想?”克里夫特喊叫,“你真是这样想的?”

“不是想的,我知道这就是事实,”威尔德尔疲惫地说。

“去你的,小队长,去你的!”

他转身冲出卧房,用力摔上门。

威尔德尔聆听了片刻。然后他熄灯,把被单拉到下巴,好久好久才睡去。

尼维斯·瓦特莫斯躺在妻子身旁。她同样睡不着,因为丈夫失眠扰得她也不得好睡。然而,如果问他为什么睡不着,大概只会被他骂:“你问个没完,我睡得着才怪。”

嫁给具有雄心壮志的人是件辛苦的事。在他脑海奔腾翻搅的是规划与大计,是政策与谋略,是深刻与崇高的愿景。所以瓦特莫斯夫人告诉自己,尽量跟以往一样,把长年的烦躁埋进长年的谦卑里,继续睡觉。

于此同时,瓦特莫斯满脑子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自从与欧吉波依吃完午餐之后,他敏锐如雪貂的大脑,一直追着一个狡兔般的疑问跑。

刑事局里的死玻璃到底是谁?

那天午餐过后,他急回办公室调出档案。像他这种中生代的省郡专业人士,多半学了不少时下流行的词汇,不时搬出来挂在嘴上,以免被人讥笑跟不上时代。然而他的学识与基本道德观念,却根植于十八世纪福音教派那种僵化维多利亚社会的旧派思想。某些观念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其中一个就是,同性恋者最有可能是年轻单身汉,具有文艺倾向,喜欢光顾男女皆宜的发廊,刮完胡子后习惯涂抹刺鼻的爽肤水。遍寻刑事局的个人档案后,他找不到符合这种特征的警察,只好向书本讨教。他的办公桌后面有个大书架,摆着历任副局长留下来的警政图书。他舍不得丢,因为他认为书架满满能大幅增加办公室的“书香”。

他隐约记得其中一本的主题是“性偏差”。找到书之后,他开始翻阅,然后很惶恐的发现,这本书非但没有为他缩小嫌疑犯的范围,反而为他打开一个崭新而恐怖的视野。他惊异的发现,令人景仰的奥斯卡·王尔德竟然结过婚,而且生了两个儿子。

这表示,他想找的那个狗杂种可能已婚,也可能未婚!

此外,根据书中的说法,这种倾向并不是长大后就能戒掉。所以说,已婚的高阶警察也有嫌疑。这么一来,范围又扩大了不少。当然,妻子如果知情,势必不肯屈就于这种丈夫。王尔德的性向曝光之后,夫人就向他要求离婚。所以说,妻子愤而求去的高阶刑事警官也可能有嫌疑……

达尔齐尔!啊,求求你,上帝,如果你非赐给我这个重担,请让这个人是达尔齐尔吧!

不过瓦特莫斯天生想像力不够,也缺乏创意。他可以幻想出未来的某些荣景,像是自己婉拒接下局长一职,因为国会的席位比较安稳;或是社民党筹组联合政府,他应邀担任内政大臣。但他怎么也无法想像,达尔齐尔穿上一袭随风飘曳的女装,耳后插了一朵绿色康乃馨……

不过,帕斯卡尔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没错,他已婚,生了一个女儿,然而根据他最近阅读过的书,这种人几乎肯定是同性恋。而且帕斯卡尔尔的衣着虽然整齐,却喜欢穿那种亚麻质料的游猎休闲服,瓦特莫斯平常看了总觉碍眼,现在想了则甚觉可疑。此外,帕斯卡尔尔喜欢看书,看戏,听音乐,受过大学教育,而且透过妻子仍与学术圈往来密切,还有,每次他走过身边的时候,不是偶尔会飘出那么一丝丝山谷百合的清香吗?

符合得天衣无缝,或者,更确切的说法是,找不出矛盾的证据。瓦特莫斯根本没有想过矛盾的证据可能是什么样子,但凭良心说,他的警察生涯中接过不少匿名电话,但绝大多数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总之,不要在未来几天爆发就好!

但他还是得好好观察帕斯卡尔尔警探。他笑起来的样子好像有点那个;而且,他走路的时候不也怪怪的……?

就这样,副局长瓦特莫斯让脑海尽情翻腾,担心得睡不着觉。至于这桩疑案的其他要角都醒了过来,张着眼睛希望能忘却一切,再入梦乡。比尔特·帕斯卡尔尔抱着不肯安睡的女儿,诉说着一日点滴。若尔比伊·霍尔比在床上翻身,没摸到丈夫,却知道他大概是下楼坐在阴暗的吧台边,抽着气味浓厚的烟斗以舒缓常年的焦虑。莎拉·波兹沃斯在黑暗中撑开眼,又看见了亨利·沃兰德斯那张写满疑问与猜忌的脸,听见他的追问,自知必须跳过——或清除这道障碍。洛尔德尼克·洛马斯也等着、看着,却觉得随着时间一分分流逝而越趋不耐。管家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听见了声响,安德鲁斯·古登诺听到一个夸张的提议,宗爱琳接听了一通淫秽的电话,史蒂芬妮·沃恩达·埃拔恩斯听见沉重的喘息声,瑞茜尔·霍尔比听见轿车声,达尔齐尔主任听见的是凌晨时分播放的电影。

这样的夜晚与多数夜晚一样,恐惧多于希望,疑问多于笃定,痛苦多于慰借。为人父母者担心儿女;丈夫与妻子为彼此担忧;儿子与女儿则担心自己。然而,并非所有的子女都担心自己,担心的程度也不一,因为子女对待父母的态度难以揣度,无法预测。让女儿渴望离家的原因并不一定是怨恨。

让儿子回家的理由也并不一定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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