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恩和回家已经是深夜。盈年没有入睡,亮着灯等我们回家。我这才想起出去的时候心慌意乱,竟忘记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我觉得内心酸楚,放下恩和便独自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浑身忍不住轻轻颤抖。他跟过来,在外面敲门。我说,没什么事情。我只是有些累。他说,良生,开门。他坚持要我开门。

我开了门,泪流满面,无法自控。他走过来拥抱我,我却不知可对他说什么。故人带着过往逐渐沉落于暗中,时间覆盖了一切,我亦不喜欢旧事重提。却只觉得盈年对我的陪伴与包容,是盛大的恩慈。盛大到无法对他轻言感激。

盈年轻轻说,良生,我们初次相见,我便觉得你是一个经历过很多事情的女子。但是你看起来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亦不知晓其他人的事。我的感情方式,很多女子恐无法接受,因会觉得它稀薄。但我知道你会明白。

我说,是,我明白。

这是我们之间惟一一次深入感情的话题。也就在那个晚上我有了暖煦。本来我们都已经商议好,为了恩和,不再有孩子。但我因是极其容易怀孕的体质,又有过反复流产,盈年觉得会伤身体,所以就想把孩子生下来。他亦是欢喜的,一直都非常善待孩子,植物,小动物等一切生命。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二个女儿。宋暖煦在10月出生。阳光晴朗温暖的秋天。

恩和已经开始上幼儿园。每天黄昏,我必亲自去门口等着她,接她回家。暖煦虽幼小,但看得出来性格与盈年相似,厚朴沉实,略显得钝,长大之后,也必然是那种大气而无情的个性,对很多事情不会计较也不会过问。

而恩和的暴戾天真,清坚决然一如莲安,且轮廓里逐渐有了沿见的痕迹。脸颊上有褐色圆型小痣,非常神奇。是敏感的依赖感情的孩子。心里有许多计较。她亦喜欢与我说话。

良生。她说。她一直被纵容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之间的关系如同成人。她说,今天老师说起你以前写过书。她家里有一本你以前的旧书。

是。我写过。

为什么你现在从来不写字。

因为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你以后会给我看你的书吗。我要知道你的故事。

不,恩和,一个人写一本书,只是为了记下所思所想,而不是说他自己的故事。

记下来是为了不会忘记吗。

有时候也是为了遗忘。因遗忘会让我们得到内心的平静。

那什么样的事情该记下,什么样的事情该忘记。

比如说,今天你邻桌分给你一颗糖吃,你就要记得,并且明天给她吃两颗。若她抢走了你的一颗糖,你就要知道她为什么抢,如果她没有理由,你就要告诉老师,给她教训,如果她有理由,你就主动送给她。但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你便要忘记。

有时候这对话会让我觉得艰难。但我仍旧希望恩和能够明白。我不愿意让她自己去摸索太多东西,在黑暗的隧道穿越时间过长,光亦更接近一种幻觉。

盈年问我是否打算一直对恩和隐瞒。我说是。

我决定不让她知道太多历史。我是可以一件一件对她说清楚的,从我的父亲,从阿卡,从云南四川一路说起,亦可以从临,尹一辰,卓原,Maya,柏大卫,一直说到沿见……但是说明又如何。这诸多辛酸苦楚,颠沛流离,人情冷暖以及世态炎凉,种种世间的人情与真相她自会有分晓。我不必勉强她去了解或试图懂得。这些事情,即使是成人,也未必见得人人都会明白。因为不懂,人世甚少宽悯。所以有些事情,无知也是恩慈。

自我说服了沿见把她留给我之后,我不再让沿见来看望她。有些事情若被遗忘更好,就不应该让它有复苏的机会。我已让她随暖煦一起姓宋。她的父亲只有一个,那便是从小对她倍加疼爱的宋盈年。而不会是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而任沿见,那个给予了她生命的男子,他在创造她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她,虽然他爱她。

我不愿意让她明白这种残酷。

她在她的成长中,必须学会的第一件事情,亦只能是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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