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了下来。我明白这已不可能是三天两天的事情。也不会是三个月两个月的事情。莲安在这里,落魄,流离,承担着她巨大的落难,对人世的不信以及决然意志。她变得这样的重。重得靠自身的力量难以维持,需要我帮她共同背负。

我换了手机号码,不让沿见来找。这件事情我既已答应莲安为她守口如瓶,便不想再让任何人介入。即使是沿见。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私营小广告公司做文案。没有太多挑选的余地,因现在急需用钱。这样才能换房子,能每个月有固定收入付房租,买食物给莲安吃,以及为她储备分娩的住院费用。

我们搬到新街口附近的小巷里。是旧公寓,虽然还是狭小简陋,但毕竟是朝东南的房间,整日有清新充沛的阳光。爬上小楼梯,有一个屋顶露台,可以种植花草和乘凉。环境的改变,也许可以让腹中的胎儿更健康一些成长。

我又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六点半被闹钟叫醒,起来匆促梳洗,给莲安准备好牛奶,水煮鸡蛋,中午的便餐。然后急急骑车到公司。公司里业务忙,有时候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能到楼下的快餐店吃到第一顿饭。经常需要加班。晚上回家再做饭给莲安。

很辛苦。这辛苦是从皮肤从指甲缝里都会渗透出来的酸涩煎熬。已经多年未曾这样努力地工作过。公司老板,那肥胖的中年男人,在我第一天进公司开始,便一直企图性骚扰。老婆就在这个私人公司里做财务,每天虎视眈眈冷眼相对。若沿见知道我在这种龌龊低层的环境里求生,不知道会多失望。但我不能轻易辞职。我必须保住饭碗来维持我与莲安的生活。

亦需要定期陪莲安去医院做检查。在大堆人群中排队,等候,体检,取报告……莲安的子宫有肌瘤,乳房有肿块,身体隐患多,怀孕比一般人辛苦许多,需承受更多的苦楚与危险。

一个月又一个月。从起初的妊娠反应,呕吐,胃酸,吃不下任何东西,到体重增加后,气喘,小腿抽筋,各种病症明显,晚上很难入睡。并且她时有抑郁。因为抑郁无法脱离烟草和酒精。并企图服用安眠药来治疗失眠。这是我们之间起争执最频繁的原因。只有孩子。孩子是光。虽然微弱,亦照耀我们所泅渡的黑暗海面。

莲安从未对我提起孩子的父亲。也无从探测。她似不觉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不重要,便无从说起。似乎这个孩子,是她自身分裂出来的一部分细胞。她如此镇静并且沉着。知道这个孩子将会完完全全只属于她。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身形完全走样,皮肤上浮满色斑。素面朝天,穿着布鞋出去散步,没有人知道这个面容平淡身体臃肿的女子,是一个曾经那么被众人瞩目的女子。因为幼小生命的寄居,她的灵魂便成为一种容器,暗而深邃。脸却显得比之前年轻,轮廓如同少女般清瘦凛冽,亦有一种微弱的光芒,熠熠闪烁。

她不看报纸,不看电视,没有任何朋友,平时就一个人在家里。在露台上种波斯菊与鸢尾。研究英国人编著的远古植物化石图册。

她说,看到那些很久很久之前因变成化石,烙刻在岩石之中的被子或稞子植物,便觉得时间永恒。记忆也应属于时间,而不属于人。人是会消失的。良生。她说,但我们的记忆会因为意念流转,也许一样抵达某个新的白垩纪。

每天黄昏的时候,她在固定的时间上露台,用相机拍下天空云和光线变化。自己在家里洗照片。每天都是不同的。她说。在上面就能看到时间的流动。那些机器她是带了出来,只是我们都不舍得拿出来换钱。

她亦喜欢《约伯记》与《传道书》,深夜我们躺在一起,读给我听:万事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情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她说,良生,这真是我读过的最为厌世但是美的句子。我们现在所受的困顿,原来只是寻常的苦。所感受的希望,亦是寻常的幸福。

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让我轻轻来回抚摸着它。我一天工作下来,非常疲倦,慢慢睡过去。手心下面的生命,却兀然地静默生长着。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此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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