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地上,抱头痛哭。我知道他们都来了,阿悦、阿明还有阿刚,他们是来抓我这个叛徒的。他们带着枪,带着鞭子,带着刀子,一扇薄薄的门怎能挡住他们呢?我知道今天是必死无疑了,我在逃走的那天就应该料想到今天的事情,一旦入了匪窝,就难有脱身之日。即便是过上几天安稳清闲的日子,最后也总要付出代价。

我捂着耳朵,害怕再听到枪声,还有阿悦刺耳的鞭打声,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没有进来一枪毙了我,或者一刀一刀地宰了我,好不让我这个坏了大事的叛徒痛快干脆地死去。我盯着门看,心想也许下一秒一颗子弹就会击穿过来,打得我面目全非、血肉飞溅。我仿佛能感受得到那种痛苦,全身都紧绷着。

可是随着那声枪响,外面的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四下里更是没有一丁点人声。我跪在地上的双膝这才感到冰冷和麻木,我站立起来,可还是往后退着,我知道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见识过阿明和阿悦的手段,要不是老大的吩咐,他们早就把叶叶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他们难道是在外面商量着怎么折磨我吗?我不寒而栗,牢牢地盯着门口。我连观察叶叶家里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想着如果他们进来,那我就应该当场自尽。

是的!只有立马自尽才能免过一场酷刑。我看了看四周,寻找能自杀的东西,即使是一支笔我也紧紧地握在手里。我举起它们,抵住自己的心口,我已经想好,如果那扇门打开,那么我就把手中的这支笔硬生生地插入自己的心脏,无论是多么痛苦,也总比被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要好。

但是我听到的唯有风声,还有从自己胸腔内放射出的心脏的砰砰跳动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奇怪,难道他们需要商量这么久吗?我知道阿悦一向是个急性子,难道不会先进来将我抽个半死再说吗?我感到有些不对劲,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笔。但正当我放松警惕的时候,“吱嘎”一声,门往内移开了。

我马上又将笔戳着我的胸口,就想要刺进去,但是门口只有夕阳的余光照射了进来,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我的心脏几乎就快停止跳动,难道他们是在对我开玩笑吗?这算是精神折磨的一种吗?我忍受不住,往前走去,想要看个究竟。然而这时,我却看到一团黑影从门口滚了进来,它撞开了门,完全蜷缩在地上,所以一时间我没有看到它。

我把笔转过来,对着它,仿佛这样就能对付它一样。但是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掉了。“这是……”紧张的情绪使我眼前发黑,我的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我慢慢地移动过去,蹲下来看着这团黑影,我看到他穿着黑色的大衣,有着一头卷发,还有……从身下慢慢流出了一团漆黑的液体,那是血!

“你是谁!”我站起来用笔指着他,边说着边退开了几步。他的身子微微颤动,然后慢慢向我这边转过来。现在,借着残阳,我总算看清了他的脸,高高的颧骨,还有浓浓的眉毛。没错!这是冲着我叫喊的阿刚!我想要过去扶起他,但是立马想起现在我们已经是势不两立的了,他是来捉我的绑匪,而我是手无寸铁的叛徒。

我右手拿着笔,左手往后摸索着,想要找到能防身的东西,但这女人的家里真是空空如也,除了几件脏衣服之外就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了。我只是摸到了一个空碗,我抄在背后,心想紧急的时候可以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

但是阿刚并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也没有向我开枪,只是捂着他不断流血的腹部,大口喘着粗气。我这才有了点理性的判断,知道他对我形不成任何的威胁了。我和他就这样僵持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阿明和阿悦给我设下的陷阱,也许他们正在门外等着看我们厮杀的好戏呢。

“阿明和阿悦……”阿刚突然开口,我猛然举起笔,防范他对我突然攻击,也许那些血只是假象呢……但是阿刚的语气显得非常脆弱:“你不用担心,他们死了。”“什么?死了?”我喃喃地重复着,“阿明和阿悦死了?”“嗯,死了,就在刚才。”“怎……”我仿佛想要看他们的尸体那般抬头看了看门外,“怎么死的?”“被我杀死的。”阿刚突然冲我笑了笑,“为了你。”

我终于明白过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阿刚对我说“快走”显然是为了救我,但是我却往屋里躲,结果……结果也许阿刚出其不意地夺过了阿明的枪,然后杀了他们,没错,我刚才是听到两声枪响。阿刚继续解释道:“他们要来杀你……我替你杀了他们。但是……”我扑过去,从地上抓起一件衣服,用力地按住他的伤口。

“但是……我也给他们刺了一刀,还有阿悦的鞭子……”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看到那里有一道深深的鞭印,已经将他的头皮也削去了一片。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阿刚,你……你是来救我的吗?”阿刚点了点头,但又瞬间摇了摇头:“只是在刚才那一刻,我才想明白我要来救你。”

我看着浓稠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从阿刚的体内流出,那件衣服已经被完全染成了黑色。我试图抱起阿刚的身体,但阿刚粗壮的胳膊把我的手拉开了。我道:“我得送你去医院,不然你会死的!”“不了,我们这种人,不……”我第一次看到阿刚的脸上流露出无比温柔的神情,“我这种人,是不能去医院的,我是绑匪呀!”

“不,你不是!”我又换了一件衣服,想要将那个伤口包扎好,但阿刚依然推开了我的手,“你不是绑匪,你是个好人呀,阿刚!”阿刚摇了摇头:“说这些都没用了,我知道自己快完了。你不该来找这地方的,你知不知道老大就派人守在这里?”“什么?”离我带叶叶走已经过了快两个月了,但想不到老大依然还在追杀我。“老大说她很重要,能换很多……很多的钱。”阿刚突然咳嗽了起来,嘴角也渗出了血。

我呆坐当场,心想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不仅自己差点命丧黄泉,也害了阿刚。“我们一直守在这里,老大说你一定会找来的,因为你喜欢她。到时候叫我们跟着你,这样就能发现你把那女人藏在哪儿了。”“但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救我?”我的视线完全被泪水模糊了,我只能听到阿刚轻描淡写般的道:“救你?你是我的兄弟啊!怎么能不救?”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再也问不下去了,只是感到心里一阵暖流,想不到自己在匪窝也能找到一个真心的朋友……“呵呵,大概我是说谎了。在前一刻我还是想要完成老大的任务的,只是想到……只是想到我们曾经在一起聊过天、聊过那些女人……”阿刚不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我很怀念那些日子啊。你究竟……这些天你究竟是怎么过的?”阿刚说完这句话,眼泪也忍不住地滴落下来。

我从没有看见阿刚这样哭过,也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只是如实地回答道:“我和那姑娘在一起,我想找到她的家,然后送她回去。”“哈哈,你们可好着呢!”阿刚破涕为笑,在那一刻,我感觉他完全就是个孩子,“她漂亮吗?”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有看见过她的脸。”“哦。”阿刚应了一声,但转瞬间就疼得面容都扭曲了。

“我送你去医院吧!”我试图抬起他,但他再一次推开了我。“我没救了,我想告诉你……”阿刚将嘴凑近我的耳朵,“你走之前给我留的那本书,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了。我是不懂……”他的声音越说越轻,但我还能勉强听清楚,“很多地方我都不懂,但我记着里面的一段话,‘当一个人……想象着他所爱的对象……被消灭时,他将感到愁苦,反之,如果他想象着……他所爱的对象……尚保存着时,则他将感觉……快乐。’”最后那个“快乐”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

我愣了一愣,记起这果然是《伦理学》中的一条命题。他接着背道:“还有这条,‘我们想象着……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我们……或我们所爱的对象快乐,则我们将……努力对它加以肯定。反之,按照我们的想象……凡足以引起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的痛苦的任何东西,我们将努力加以……否定’,这些……还有……”

我掩住他的口:“够了,这些我都知道。”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说出了一段我至今难以忘怀的话:“这些话……多么理智、多么冰冷,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有序……那样不可推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这些道理当中……那种痛彻心扉的温暖,就像……我从中看到了满天的星光……满天的星光啊……”他睁大眼睛,往上看着。上面只有黑漆漆的天花板,但我相信在那一刻,他的视线穿过了天花板、穿过了大气层,他看到了我不曾看见过的最温暖的星光。

我不想合上阿刚的眼睛,我希望他能永远看到这些美好的事物。我心中回荡着阿刚所说的话,这些理智的、冰冷的推理……为什么从中却能感受到不曾体验过的温暖呢?难道我之前对那个面试官所说的话都是错误的吗?人们从宿命般的顺序中也可以得到感情吗?如果不能,那么就像分子凝聚而成的有机物那样,到底是如何产生所谓的“生命”的呢?人性,到底是如何产生,并且超越了万物所遵循的物理顺序的呢?

那一刻,我不能自已地恸哭着,我感到我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瞬间被瓦解了,我从《伦理学》中学到这个世界理性的顺序,又同时从中感受到了因此奇迹般产生的生命、情感和脉动。

我久久地坐在地上,双目朝天,似乎也想看到阿刚看到的光景,我就这样失神地眯着眼睛,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星空之中流动着……然而,突然我眼前一黑,已经被人蒙上了一层黑布。接着感到脖子猛然被人掐住,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我使劲想要拉开那人的手,但是浑身毫无力气,就这么瘫倒在地。我感到窒息,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跌入了深深的未知中,这时我才切身感受到作为一个人质所感受的恐惧。

然而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也渐渐松开了手:“阿飞啊,你可算是害死了不少人哩!”然后他又把我眼前的黑布拉开了:“我本来想把你抓回去的,或者一枪毙了你也不打紧。但是……”老庄指了指身旁依然圆睁着双眼、依然憨笑着的阿刚道,“但是我不想辜负了阿刚的一片好意。”

我茫然地看着老庄,猛烈地呼吸着空气,现在我的大脑缺氧,还无法完全恢复正常的意识。老庄拍了拍我的脸,又道:“阿明和阿悦我本来就不喜欢,死了我也不会可惜。但阿刚为你而死,我因此敬佩他的所作所为。我听不明白你们说的什么‘所爱的对象’,但我知道阿刚这是在报答你,他似乎从中得到了他从未得到过的东西。”我点点头:“那是星星,温柔的星星。”

这回换成老庄茫然了,他摇了摇头:“年轻人的世界我实在搞不懂,星星还会有温柔的吗?”我一副不想解释的神情,老庄用枪抵着我的脖子,我再次感到喘不过气来:“但是我不可能放过你的。阿明、阿悦、阿刚都死了,我回去怎么向老大解释呢?所以……”他啪嗒一声开了保险,我默默闭上双眼,我想我这辈子果然既看不到天上温柔的星星,也看不到……也看不到叶叶或许也很温柔的双眸了吧。

“所以我只能给你12个小时,”老庄放下了枪,拉我起来,“我只能如实汇报说是阿刚搅了事,不然我没法交差。当然你知道老大会怎么对阿刚的尸体……”老庄奸笑着,我低头看了看阿刚依然幸福着的脸,毅然的道:“那你抓我回去吧,我不能让他们……”老庄猛然扇了我一个耳光:“阿刚用生命在救你,你却要让他的努力白费?!再说,他也是死得其所了,你又在意什么身后的事?”

我清醒了过来,但是我不明白老庄为什么要给我逃走的机会:“你……老庄,你为什么不干脆……”“你不记得当初也是我放你和那姑娘走的吗?”老庄继续奸笑着,“我没办法脱身。”他解释道,我好像明白了老庄的意思,他是想将自己不能去办的事让我去做了,我就仿佛是他年轻时候的化身。

“但我还是想要弄明白一件事。”我还是不死心,我看了看这间屋子,既狭小又阴暗,屋中的物件又非常陈旧,“这是叶叶住的地方吧?我本来以为她是哪一家的千金小姐,所以老大才会绑来她。但是为什么……”老庄思忖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我答案。我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得带她一起逃走……”

“不!”老庄又给了我一个耳光,“你想害死那个孩子吗?”我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是的,我不能和她再在一起了,老大会一直追杀我到天涯海角的。”“哈,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就必须自己去承担。至于她为什么重要嘛……”老庄俯身在我耳旁说出四个字,听到这四个字我浑身一颤。

我还想再多问几句,因为我不太相信叶叶会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但是老庄却又举起了枪:“你快走吧,别磨蹭,给你12个小时,现在已经过去10分钟了。”我低头又看了一眼阿刚,然后看了一眼老庄,接着向他们各鞠了一个躬。我想说一声告别的话,甚至还想向他

们道歉,但是老庄显得很不耐烦:“15分钟了。”我收起自己脆弱的情感,往前迈出了步子,我知道叶叶究竟能不能逃出他们的魔爪,就看接下来的12个小时我到底怎么做了。

我刚走出叶叶的房子,就看到在走廊里躺着阿明和阿悦的尸体,他们的胸口都开了碗大的洞,从中能看到白森森的肋骨。我一阵反胃,掩着嘴巴走过去。整幢楼都显得空荡、安静,我想肯定有人听到了枪声,但在这种贫民窟,大家也都想着明哲保身,所以尽量躲得远远的吧。在回去的路上我还注意着身后有没有跟踪我的人,我生怕自己再害了叶叶。

我惊魂未定,在门口徘徊了好久,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和叶叶解释,也不知道我能把叶叶带到哪里去。我不能再让叶叶跟着我了,她当然也不能回家去。那么她能去哪里呢?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把她交给警方,即使自己被捉拿归案、即使自己被当作匪徒判刑,不过叶叶就安全了……

想着想着,我把钥匙插进了孔内,但是我还没有转动,门就开了。我一愣,心中不觉高度紧张起来,难道老大他们已经找到了这里?难道叶叶已经被他们给带走了?我抄起放在门口的一盘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我看到走廊里亮着灯,但我离开的时候是关上的。我明白事情有些不对劲了,而且可能是往着极坏的方向发展……

我放下花盆,又拿起厨房间里的一把菜刀,然后来到了叶叶的房门口。我正想推门,但突然听到从里面传出了叶叶的笑声:“哈哈哈,您说的真好笑,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哈哈哈……”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把刀背在身后,然后打开了门。

叶叶依然躺在床上,她也依然蒙着自己的眼睛,她不知为什么笑得花枝乱颤,而……而面对突然出现的我,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回头看着我,然后我看到他脸上轻松的笑容慢慢凝住了,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焦虑,以及……他突然站起来,朝我走过来,几乎是想要和我拥抱,但我躲了过去,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是阿飞吗?”我听见叶叶在叫我,但我无暇回答她。我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个充满……充满我所不理解的喜悦的男人,道:“你可以走了。”但他并未挪步,反而冲着我伸出了一只手:“好久不见了,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久都去哪儿了,我非常……”我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我说了,你可以走了!”我的口吻显得很愤怒。

这个男人一下子垂头丧气,道:“这么多日子来,你还是……我一直会来这里,帮你打扫,帮你……”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一年半没有回来,这里还会有电、还会有水,甚至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一尘不染的。但我并不稀罕:“我没有叫你这么做,你快点走吧!”他沉默了半晌,看着我坚持而冰冷的眼神,然后从我身旁迈了过去。

但是身后又响起叶叶的声音:“阿飞,你为什么要赶他走?他可有趣了!他是你的谁啊?”那男人听到这番话,一下子转过来又露出了笑脸:“小飞,这是你的……女朋友吗?”我心中充满着愤怒和嫉妒,我不明白叶叶为什么会觉得他很有趣。要知道,我只有12个小时可以救叶叶的命了,到了这个时候,为什么我的继父还要来纠缠着我不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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