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两周,埃莱娜跟我在东村的一家加勒比海餐厅与雷和比齐·加林德斯夫妇吃晚饭。雷是一个警察画家。他根据证人的描述,画出身份不明的罪犯,作为通缉海报或是纽约警察局的传单。他的工作非比寻常,而雷在他这一行又是非比寻常的杰出。我在查案时曾请过他两次,两次他都表现不凡,把我脑中的影像栩栩如生地在纸上重现。

吃过晚饭后我们步行回埃莱娜家,在那里他替我画的素描装框挂在墙上。那几幅画的组成十分怪异。有两幅画的是谋杀案的凶手,第三幅是一个男孩,被其中一个凶手所杀。另外一个男人名叫詹姆斯·列奥·莫特利,他差一点杀死了埃莱娜。

比齐从没去过埃莱娜的公寓,也从没看过这几幅素描。

她看了一会儿,毛骨悚然起来,说她不能了解埃莱娜怎么能忍受天天看着它们。埃莱娜告诉她这是艺术品,已经超越了实物本身。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它们是画得不错,画得很像,他的确有一套,但要说这是艺术品就太过分了。

“你不知道你画得有多好。”埃莱娜反驳道,“我如果有个画廊,我会展览你的作品。”

“画廊,”他说,“那一定像是警察局里罪犯的画像簿了。”

“我是说真的,雷。事实上我想请你替马修画一幅肖像。”

“他杀了谁?啊,我是开玩笑的。”

“你画肖像的,是不是?”

“有人要我画的话。”他伸出手,“我不是故意客气,埃莱娜,但在街上有成百的人拿着画架画纸,跟我画得一样好,说不定还更好。你让我来画像,结果不会有多特别的,相信我。”

“也许是,”她说,“但你的作品之所以特殊,是因为你在画一个你没法看见的人。我想要做的是你透过我来画马修,好像他是疑凶,而我是目击证人。”

“但我已经看过他了。”

“我知道。”

“所以那就会有妨碍。但我了解你的想法,真的。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那我父亲——”

“什么意思?”

“你可以画我父亲,”她说,“他已经过世了,很多年前就去了。当然我有一些他的照片。大门右边镶框的照片里就有他,但别去看。”

“我不会。”

“我还是去把它拿下来,这样等会儿你走出去时不会碰巧看到他。我觉得很兴奋,雷。你觉得可以吗?我们两个人坐下来,然后你替我父亲画一幅肖像?”

“我想可以吧!”他说,“我想不出来为什么不行。”

她对我说:“这是我想要的圣诞礼物,我希望你还没去买,因为这是我真正想要的。”

“是你的了。”我说。

“我父亲。”她说,“你知道,要从我的心里去描述他很难。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可以办得到。”

“当你需要的时候,你的回忆就会浮上来。”

她看着我。“已经开始了。”她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很抱歉。”她说,她起身离去。

他们走后,埃莱娜说:“不是我有毛病,你知道,他是有那种神来之笔。”

“我知道。”

“跟他一起做事会很激动。你看我只是想想就哭成那样。但这是我真想要做的事。如果我流了点泪又怎么样?纸巾很便宜不是吗?”

“是的。”

“如果我有能力的话,我会给他办画展。”

“你为什么不做呢?”她看着我。“你以前也说过,”我说,“不止是指雷,说不定你是该去开一个画廊。”

“真滑稽。”

“并不滑稽。”

“我是想过,”她承认,“但这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无谓的嗜好?只是比去亨特选课更为昂贵。”

“钱斯就抓住机会做成功了。”

钱斯是我们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多年收集非洲艺术品的黑人,现在在麦迪逊大道上经营画廊,干得有声有色。

“钱斯跟我不同,”她说,“钱斯开张时,他比百分之九十以上做这一行的人都要熟悉行情。活见鬼,我知道什么?”

我指指窗边那个大幅抽象画。“你再告诉我一次你花了多少钱买的,”我说,“现在又值多少钱了?”

“不过是走运罢了。”

“或是眼力好。”

她摇摇头。“我对艺术知道得有限,我更不知道要怎么去经营买卖,我们最好看明白一点,除了卖肉我知道什么?”

说来可笑,气氛说变就变。原来我们跟雷以及比齐高高兴兴的,而且埃莱娜对与雷合作画她父亲画像的计划极为兴奋,但现在一股郁闷感像乌云一样盖过来。我原来打算留下来,但快午夜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得去参加聚会。“之后我就回旅馆去了。”我说,她也没有要留我下来。

曼哈顿每天午夜通常有两个聚会,一个在西五十六街,一个在中城休斯敦街。我选了比较近的一个,在一张松动的椅子上坐下来,准备好喝足够一小时的低级咖啡。带领聚会的那个家伙七岁就开始吸飞机用的强力胶,之后没有任何一种毒品他没试过。十五岁时他第一次被送去戒毒,十八岁在急救室被捕,还有两次因为静脉注射海洛因,得了心内膜炎,差点就送了命。他现年二十四,戒酒有两年了,也熬过了一次永久性的心脏损伤,但就在最近被诊断出HIV呈阳性。“但至少我不再酗酒了。”他说。

中途我环顾四周,发现除了角落有一个看来是全美国最老的白发老者外,我是整间房里最老的人,而且比其他的人都要老得多。进行讨论时我好几次都想举手发言,但又缩回来了。聚会没结束我就想走,但我也没有那样做,仍旧尽责地待到结束。

之后我来到第十大道,走进了葛洛根。

米克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讲话的时候吗?我要你把衬衫脱下来。”

“你想确认我没有绑秘密录音机。”

“没错,”他说,“老天,我希望今晚你绝对没有带。”

伯克已经走了。地板也已经清扫干净,除了我们坐的之外,所有的椅子都已叠在桌上。只有一盏灯还亮在那里。米克刚告诉了我一个在法庭上说会让他入狱的故事。虽然发生在很久以前,但他做的事到现在还是可以被起诉。

“我没带录音机。”我说。我向下看我的玻璃杯。杯子里只有苏打水,但我看它的那副样子会使你以为这是更为强烈的饮料。我以前常常这样瞪着杯子里的威士忌,仿佛里面藏着秘密的答案。但它们所能做的只是溶化我的问题,但有时候那样也足够了。“没有录音机,也没有连接线。”

“你还好吧?”

“没什么,”我说,“我替可靠侦探社打了三天工,昨天干完了。今天下午我在那儿安慰一个寡妇。”

“哦?”

“也可以说是她安慰我。现在看起来到处都有这种不温不火不着痛痒的安慰。”

他等我继续说下去。

“一个以前的客户,”我终于接下去,“你记得那个在十一大道上被枪杀的家伙?”

“我记得。我以为你早就办完了。”

“我跟他太太好像还没完。”

“哦。”

有人在敲门。大门是关着的,铁门也拉了起来,但还有一盏灯亮着,加上我们坐在桌边,这就足够让一些醉鬼心里燃起一点希望之火。米克站起来,走过去做个手势要他走开。那个人又试着再转了一次门把,之后终于放弃希望离开了。

米克坐下来重新倒满了酒。“他来过一两次,”他说,“我告诉过你吗?”

“霍尔茨曼?”

“就是他。去年夏天我们这里来了好些个杂七杂八不属于这里的异类。一方面是因为这附近在改变,另一方面是那他妈的报纸报道。”

《新闻报》有篇葛洛根的专栏报道,对葛洛根声名狼藉的常客作了一番感情充沛的描述,围绕着米克的各种传说更是受到特别的关注。我说:“那会吸引人?我还以为那会把他们给吓跑。”

“没错,”他说,“但人类是很奇怪的。你刚提到的那个家伙就在那时候来的,跟那些人一样,东张西望,好像他可能在墙角发现一具尸首。”

“他是一个专门告密的人。”

“哦?”

“他把他舅舅出卖给了国税局,然后设计把一个贩毒的律师给抓了起来。”

“天哪。”他说。

“他干得挺不错,但也可能这是他被杀的原因。”

“难道不是那个小子干的?那个穿着军用夹克的家伙?”

“嗯,说不定。但也不见得。”

“不见得,”他想了一想说,“如果不是那个瘪三,那会是谁?”

“他当时想要设法坑害的人。”

“这么说他会去勒索?”

“不,除非他想多加一条赚钱之道。”

他皱起眉头:“那谁会知道去杀他?那个舅舅?还是律师?”

“不是这样的。”

“我想不该是一个正在进行的案子,不然你会看到联邦调查局的探子像苍蝇见了腐肉一样扑上去。你说他是要去告密的人,但这件事还没落到毒品管理局或国税局那里。”

“不错。”

“那么那个人怎么会知道去杀他?而且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给他个警告把他吓跑?你想如果有人警告他的话,他会怎么办?”

“他会吓得屁滚尿流。”

“我也会这样说。你甚至不需要抬起手来。如果是我,我绝不会对他大声嚷嚷。我会压低声音,我会静悄悄地对他说。”

“但带了一根大棒子。”

“对付那小子你压根儿不需要带棒子。”

“说不定是跟他过去有关的人,”我说,“不是那个舅舅或是那个律师,而是被他告过但我不知道的人,一个一心想要找他报仇的人。”

“然后在十一大道上找到他?你能常在那里找到他吗?那里是你要找他的地方吗?”

“有人可能跟踪他到那里。”

“然后当他要打电话时开枪打死他?”他拿起他的杯子,“哦,天哪,我是哪根葱,还想教你怎么办案子?”

“总有人该试试。”我说。

我们谈了些别的。在我们的故事之中渗透了长长的沉默。他喝的酒并不多,只是常常斟一点保持酒杯常满罢了。这种喝法我记得很清楚,以前我也常常这样喝,直到这样的喝法对我不再生效,因为在我还没喝个舒服之前,我就已经醉倒了。这是一年中白天很短的时候,但外面的天空终于转亮。米克走到酒吧后面煮了一壶咖啡。他倒进两只杯子,又在他的杯里加了威士忌,我不想去猜我像他这样混合有多少次了。那是完美的组合——咖啡因让你的心思灵活,而酒精使你的灵魂麻木。

我们喝了咖啡。他看看他的表,跟酒吧后的钟对了一对。“该去望弥撒了,”他宣布,“你来吗?”

神甫是爱尔兰人,几乎跟协助弥撒的男孩差不多年轻。参加的人不过十来个,大部分是修女,而且除了米克之外,没有人是穿着屠夫的白围裙。我想我们是唯一没领圣饼的人。他把他银色的凯迪拉克轿车停在教堂旁的殡仪馆前。我们坐进去后,他把钥匙插上但没有立刻启动。他说“你还好吧,兄弟?”

“我想是的。”

“你跟她之间怎么样?”

他在指埃莱娜。“有点紧张。”我说。

“她知道另外那一个吗?”

“不。”

“你爱她吗?我的意思是指另一个。”

“她是一个好女人,”我说,“我希望她一切都好。”

他等着。

“不,”我说,“我不爱她。我见他妈的鬼不知道我在她的生命里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在我的生命里干什么。”

“哦,老天,”他说,“你不喝酒。”

好像这可以解释所有的事。

“所以呢?”

“所以男人非得做点什么事,做点操他娘不该做的事。”他一转钥匙,踩下油门。“这是男人的本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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