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普根酒吧找到了丹尼男孩,普根酒吧在西七十二街上,是他的老巢。他坐在他常坐的那张桌子前,桌上摆了一瓶冰镇俄罗斯伏特加。他弯起右腿,右脚不偏不倚落在左膝上,他正在检查他的鞋子。事实上那是一双半筒靴,灰黄色,有点鞋跟。

“我真弄不明白这个,”他说,“你认不认得出这是什么皮?”

“是不是鸵鸟?”

“没错,”他说,“这正是让我烦心的地方。你见过鸵鸟吗?”

“很久以前在动物园里见过。”

“我只在电视上见过。《自然》啦,《国家地理杂志特辑》啦。很壮丽的动物。不能飞,但跑得极快。想想看有人杀这样的动物,就是为了剥它的皮来做靴子。”

“听说他们现在的技术不错。”

“它们被杀不要紧,”他说,“让我不舒服的是太浪费了。老天,只有它们的皮被拿来利用。如果它们的肉也可以吃又不同了,但一定不怎么好吃,不然整城的餐馆早就放进菜单了。”

“鸵鸟肉片。”我建议。

“我在想鸵鸟皮靴。但你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眼前有这么一幅景象,数千只的鸵鸟尸横遍地,就像在大平原的水牛一样。”

“它们是贪婪的鸵鸟剥皮人的受害者。”

“由传说中的鸵鸟比尔领导。难道你不觉得这很浪费?”

“我想是的,但你穿的是一双很好看的靴子。”

“谢谢你。他们告诉我很耐穿,鸵鸟皮做的皮货不错。说不定我们是该杀它们来当皮料,不然到处都是鸵鸟,它们会比老鼠更糟。老天,它们太多了。”

“可能也跑得更快。”

“它们会摧毁琼斯海滩,”他说,“再没有地方可以放你的毛巾。每隔几步路就有只鸵鸟一头钻在沙里。”

说不定他在电视上看过琼斯海滩。我敢打赌他从来没去过。丹尼男孩·贝尔,个子矮小,穿着优雅,父母虽是黑人,但他皮肤有病,白得像褪了色,而且他跟吸血鬼德拉库拉一样,绝不在日光下出现。晚上你可以在普根或鹅妈妈之家找到他,一边喝酒,一边交换消息。但到了白天,你哪儿也找不到他。

我问他有没有听过与格伦·霍尔茨曼有关的传闻。没有,他说。他知道的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无辜的受害者,携带枪械的神经病,罪案累累的街道。我说实情可能不是这样,死者虽然是拿薪水过日子,但经手的可是巨款。

“哦,”丹尼男孩说,“靠不在账面上的钱过日子,对不对?我从来没听说过。”

“说不定你可以到处问问。”

“说不定我可以试试。你好不好,马修?美丽的埃莱娜怎么样?什么时候你跟她结婚?”

“老天,我正想问你,丹尼男孩,”我说,“你是拥有所有答案的人。”

我叫了出租车到几个地方去转转,找了好些个像丹尼一样消息灵通的人。他们不像丹尼穿得那样优雅,或那样擅长闲聊,但有时候他们会听到有用的话,所以还是值得一去。

结束时已经过了午夜,我坐在第凡尼的角落,我指的不是第五大道上那家珠宝店,而是谢里丹广场上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屋。离休斯敦街上一个午夜的聚会不远,而那个地方在格林尼治村一家最臭名昭著的午夜俱乐部附近。我正在想要不要参加,发现我已经错过了一半。半夜两点还有一个戒酒聚会,不过我不想留到那么晚。

现在打电话给埃莱娜也太晚了。

打电话给汤姆·萨德斯基更嫌晚,虽然是到了我找他谈谈的时候了。我的工作像风车上的帆布篷一样开始转动了起来,逐渐有点进展了。我越想,越觉得乔治·萨德斯基是无辜的。

只要我有点运气,应该有办法证明。若我仔细调查霍尔茨曼,应该可以找到有杀他动机的人,这通常表示我已经赢了一半。你一旦知道是谁干的,你只需要去证明,而且在法庭上我并不需要提出证明是谁杀的。我只需要说服有关人士不再起诉乔治。那样乔治可以回到他原来的生活中,重新恢复为一个对他自己危险、但只是惹人不顺眼的人。

我叫了另一杯咖啡。一男一女从前面的雅座站起来去付账。那个男人对我点点头,我挥挥手。我认出他以前参加过不远处的佩里街聚会。如果我刚好在这附近,有时我也会去参加。说不定我们应该搬到这里来。我在第六分局工作时,自然在格林尼治村的时间很多。那也是多年以前我跟埃莱娜首次见面的地方。

那时候以来,这个地方已经有了很多变化,但大致说来并没有纽约市其他区域的变化那么大。这里大部分地方成为特定的历史保护区,建筑物成为被保护的地标。此处高楼大厦比较少,弯弯曲曲街上的三层政府房子,也比埃莱娜或我住的地方人性化。有很多的戒酒聚会我可以参加,埃莱娜可以走路去纽约大学或纽约学院上课,苏荷区的画廊不过是十分钟的距离。

这是不是我真想要做的事?

我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是马修,”我对着她的应答机说,“现在很晚了,但是,呃,如果你没睡的话,我想要跟你谈谈。明早我给你打电话。”

她接了电话,“哈罗。”她说。

“很晚了。”

“还好。”

“我希望没有吵醒你。”

“没有,就算你吵醒了我也没关系。我希望你打来。”

“哦?”

“是的。”

“我在想……”我说。

“嗯?”

“我在想你需不需要有人陪你。但我觉得实在太晚了。”

“不,”她说,“不算晚。”

我乘的出租车沿着第八大道向北走,在五十七街左转,经过我的旅馆门口,在第九大道遇上了红灯。在我的心里,我听见我对司机说,没关系,我就在这里下车。但这些话并没有说出口,然后红灯转绿,我们继续西行。他做了一个不违规、但并不常见的一百八十度回转,把我在我的目的地放了下来。

大厦的门房昨天还是一肚子疑心,今天却一脸熟识地微笑。他还是先跟楼上通话,然后再微笑示意我去乘电梯。第二十八层,我一敲门,她就开了。她在我身后关好门,插上门闩,转身向我,用她那双深深的蓝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她穿了一件睡袍,深绿色镶着黄边。下面是某种睡衣,淡粉红色薄薄的,赤着双脚。

我可以闻到她香水的味道,或是我以为我闻到了香水的味道,很难说,在出租车里也有一股这样的香味。

她说了些话,我也说了些话,但我记不得说了些什么。然后我说这是一个很不平静的晚上,然后她说可能因为今晚满月,她一边走到窗前去看月亮。

我跟着她去,就站在她的身后。我没注意月亮,我找的不是月亮,或者说不是真的在找。

我双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叹息着向我靠过来。透过睡袍我可以感到她身体的暖意。她在我怀抱里转回身望着我,她的嘴松开,她的眼睛显得更大。我向里面望进去,害怕我会在里面找到什么。

我吻她,害怕我可能错失了什么。

之后我躺在那里,感觉流出来的汗水逐渐在我的皮肤上冷却,静静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我觉得焕发着激昂欢娱的生命力,但同时又被悲伤及后悔所掩盖。

我说:“我最好回去。”

“为什么?”

“太晚了。”

“你打电话来的时候这样说,”她说,“你刚到的时候也这样说。”

“现在真的是越来越晚了,而且明天我有很多事要做。”

“你可以留在这里。”

“算了。”

“为什么不?我会让你好好睡的。”

“是吗?”

“多少让你睡一点。”她平躺在床上,双手搁在平坦的小腹上,眼睛往上直视着天花板。她的上唇有淡淡一层汗水的痕迹。我们之间的静默持续下去,她终于开口:“我很喜欢埃莱娜。”

“哦?”

“是真的。”

我撑起一只胳膊肘俯看着她。“我也是。”我说。

“我知道,而且——”

“我爱她,”我说,“埃莱娜与我属于彼此。我和你之间与我和埃莱娜之间没有一点关系,对我们没有影响。”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马修?”

“我不知道。”

“你打电话给我,对不对?是你打的电话不是?”

“是的。”

“所以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你提供服务的一部分?‘很抱歉,亲爱的,我不想吃完就走,但我得去和我的客户上床。’”

“别说了。”

“‘她是一个寡妇,你知道她们会怎么样,那个可怜的东西大概饥渴得要命。’”

“我怎么会这么想。”

她看着我。

“今天下午你不想我离开,”我说,“你需要人陪你看日落。”

“我很寂寞。”

“仅此而已?”

“不,不是,我被你吸引,而且我知道你也被我吸引,至少我很确定你是如此,我希望我们之间会有进一步的关系。”

“是发生了。”

“没错,是发生了。但现在你希望我变成一个南瓜,一个比萨,或干脆一缕烟。因为你爱埃莱娜。”

我说不出话来。

“相信我,”她说,“我不想让你的生活变得复杂,我不想戴你的结婚戒指,或生你的孩子,我甚至不想要鲜花。我要你继续当我的侦探,而且我要你做我的朋友。”

“这很简单。”

“是吗?”

“嗯。不过这两个角色之间可能有冲突。”

“你是什么意思?”

“当你说谎的时候,侦探一定会注意到,但朋友却能睁只眼闭只眼。”

“我什么时候说谎了?”

“嗯,那是一个很容易看穿的谎言。当我打来时,你说你还醒着,事实上你已经睡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不能骗过大侦探,”我说,“我到的时候,你穿着睡衣睡袍。”

“所以你打来时,我一定在睡觉。”

“不错。”

“我穿着睡衣,当我起来时我披上了睡袍。”

“反正你说什么是什么。”

“当你打来时,”她说,“我坐在客厅看HBO的《贝克男孩》,穿着今天下午你看到我时的衣服。”

“浅棕色长裤及绿色的高领上衣。”

“不错。等我跟你讲完话,我关上电视脱光衣服。我搽了点香水,重新化过妆,然后穿上睡衣睡袍。”

“哦。”

“我这样做可能让我像个荡妇,但管他的,我可不在乎。”她两只手抓住我的手,“回到床上来,大侦探。我们一起来寻找线索。”

我离开时已经四点多了。酒店都已关门,关了也好。我经过五十七街走回家,我的心里同时充满了太多的东西,根本无法作任何分析。我也不想分析,我只想把我的感觉关闭起来。

我直接回房间,压根儿没在柜台那里停留。我脱了衣服去洗澡,有时候这么晚不再有热水,但这次还有很多,而我一定几乎把热水全用光了。

我擦干后立刻上床。我有一长串的事情要想,但我累得不能思考。我闭起眼一头栽在枕头上就此睡去。

睡前我还是勉强定了闹钟。九点半闹钟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等我把闹钟按掉后,我的梦已经完全飞逝。我所能记得的是在一间房里有好多人跟我在一起,而我一丝不挂,身上没有半缕衣服。

我又冲了个澡,刮胡穿衣。出门之前我到柜台拿我之前没拿的留言,但一个也没有,我觉得不可思议。在我一脚踏出了门后,才想到离开埃莱娜那里时我并没有取消转移服务。我直接去了切尔西,一直到天亮前才冋旅馆。

我上楼去做我必须做的事。我想到打电话给埃莱娜查查有没有留言,不过如果真有要紧的事,她一定早就直接打到旅馆。过去我这样犯迷糊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做。

而且她可能正在健身房练肌肉,就算她没有,呃,我还没有跟她说话的心理准备。

我有很多事要做。我在街角处随便买了点早餐,坐了地铁到中城的钱伯斯街,然后到各种州立及市政府办公处查资料。现在我对格伦·霍尔茨曼多了几分了解,而最引起我兴趣的是那套我感觉在里面犯了通奸罪的公寓的所有权。最早的房主是一个叫多重线圈的制作公司,这个公司在三年以前从建筑商那里买下这套公寓。显然,多重线圈公司失去了所有权,因为格伦·霍尔茨曼在一年半以前从一家叫美国减价资产的公司那里买了下来。他们在四月十三日

给了他地契,这事发生在他和莉萨结婚前一个月。

这事甚至可以追溯至他向她求婚之前,在他还没有遇上那个女孩的时候,他一定已经开始磋商买房子的交易,所以才可能在那个时候完成交易。这一切都极其诡异。或许他坠入情网是因为他觉得他已经有了房子可住。或者他觉得这项交易好得不能错过,但到底是怎样的交易?我找不到他付钱的资料,应该有记录才对,但我就是找不到。

四点左右我打电话找到了乔·德金。我说:“你知道,该死的,我就在警察广场的角落,但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忙的熟人。”

“所以你就打来找我。”

“正是,一个小问题,只花一分钟。”

“我一分钟的宝贵时间。”

“你一分钟的宝贵时间。格伦·霍尔茨曼在警方有过记录吗?”

“天哪,见你的鬼,你现在在搞什么?”

“有没有?”

“当然没有。”

“你确定?还是你自己凭空猜想的?”

“算了吧,马修。难道你以为没人会去查?从林白绑架案后,没有一个案子比这个更轰动了。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在查?”

“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已经查了。”

“得了吧。”

“尽管嘲笑我好了,”我说,“去查查有什么害处?”

“又有什么好处?特别是到了目前的阶段。我发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在管这档子狗屁事情。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只需要花两秒钟。你只需要在你的电脑上按几个键。它立刻会告诉你有没有,我们两个人不就都知道了。”

“它只会告诉我要求无效,要不然就是未经授权不得使用。你的运气好,在这些混账还没进来之前,你已经滚蛋了。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刚从警察学校毕业的小子一两分钟之内就摸明白了。让我觉得我好像是操他娘的恐龙……妈的……好吧,我找到了。他没有记录。很惊奇吧?”

“你确定?”

“当然,我确定,至少他既没有犯过重罪,也没有因为轻罪而被关起来。说不定他闯过红灯,说不定他藐视法律,有一大堆没付的停车罚单。我操他娘的不会知道,而且他别想让我的电脑跟管罚单的电脑说话,因为我不想干。”

“他没有车。”

“他可以租一辆。你租车也可以拿罚单。”

“事实上,”我说,“我对罚单不感兴趣。”

“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说真的,你怎么搞的?为什么你还在查这个案子?”

“乔,我才办了不到一个月。”

“所以呢?好吧,我得走了。等你不再跟自己开玩笑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你可以请我出去吃个汉堡。”

我给自己买了一杯咖啡,奇怪为什么他的情绪这么焦躁。我不过是依照传统办案的步骤从被害人着手,难道我不应该确定被害人有没有被捕记录?最有可能是已经有人查过了,但为什么我不能再查一次?而且他为什么对我还在办这个案子感到惊愕,甚至轻蔑?

我坐在汤姆·萨德斯基的对面,收他一千块的时候是上星期六的下午。今天不过是星期四。我只办了四天。我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这提醒了我,我一直在计划打电话给我的客户。我查了我的记事簿,打电话到他店里。一个女人接的,没问我姓名就叫他。

我说:“汤姆,我是马修·斯卡德。我想我该告诉你侦査进行的情况。”

“你是什么意思?”

“原来我很不愿意办这个案子,但现在看起来你哥哥真有可能是无辜的。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检察官看,但比起上星期六我要有信心多了。”

“你有信心。”

“绝对有,”我说,“而且我认为你也想知道。”

经过一长段的静寂,他说:“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但你怎么可能开这种玩笑?我想到的是——一个人怎样转念头是很有趣的。其次我想到的是,老天,这狗娘养的一定喝醉了,他一直偷偷喝酒,不然他怎么会这样神经。刚才我的心里正掠过这个想法,就是这样突然。”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汤姆。”

“你不明白,”他说,“你真不明白,昨晚的夜间新闻,今早所有的早报都有了,但我猜你既不看电视,也不看报。”

我觉得浑身不对劲。“告诉我,怎么回事?”我问。

“乔治,”他说,“我的哥哥乔治,他们把他转走了,从贝尔维再回到瑞克斯。昨晚有人在他身上捅了一刀,那个可怜的家伙。他死了。我哥哥乔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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