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布按大F给他的那张纸片上写的号码打电话时,接电话的声音是个男人。他不知道说话的是不是大F,和那个巨人的首度交锋只给他落下个脑震荡,两人连一句话都没说过。韦布希望电话上那个又高又尖的声音是大F的。如果上帝真的给那样一个人配上一副尖嗓门,那可真是他老人家开的一个大玩笑。不过,尖声尖气的腔调还是无法减轻韦布心中的恐惧:要是再和这颗会走动的大橡树跳起两步舞来怎么办?大F打人靠的可不是他的扁桃体。

电话上那个人要韦布一直向北开,晚上十一点正穿过伍德罗·威尔逊大桥,到那时韦布会收到进一步指示。肯定是打手机,韦布猜想。他的号码本来没有登记,可现在,再也没什么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了。

自然,韦布问了个很有道理的问题,他为什么非去不可。

“你会去的,如果你想知道你朋友们出事的原因的话,”那人答道,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如果你还想继续活下去的话。”不用说,说完这句话电话便断了。

他停了一次车,给汽车加油。他想是不是该给克莱尔打个电话,又决定不打。他能说什么?明天我也许来看你,可也许不会?

很久以来,伍德罗·威尔逊大桥便已成为美利坚合众国州际公路系统中最糟糕的瓶颈。绝大多数本地司机一提起这位美国第二十八任总统的名字便会怒火中烧。终生为国无私奉献,韦布心想,到头来却落下这么一桩遗产。还不如用你的名字命名一处中途休息点呢,至少大家一想起你,就会联想到精疲力竭后喘口气、舒展筋骨的好时光。

他驶上这座老旧的大桥,看看表,差三十秒十一点。波托马克河今晚风平浪静,水面上不见一艘渡船。河对岸是马里兰州,只见水边一带黑沉沉的茂密树林。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这边的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德里亚老城区灯火通明,北面就是首都区和国家纪念碑。交通流量不大,通行顺畅。他驶过大桥中线,一辆弗吉尼亚州警车从他车旁驶过,朝相反方向开去。韦布颇想朝警车喊一声:喂,愿意今晚跟我做个伴儿吗?我跟死亡博士有个约会。

韦布驶下大桥继续往前开。他观察四周,什么都没发现。这就算准时赴约。

突然间,一阵寒意攫住他:是不是别人设了个圈套想收拾他?什么地方会不会正有一个狙击手用瞄准镜朝他瞄准?他韦布·伦敦是不是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大傻瓜?

“向右拐,快!快!”

声音可能来自四面八方,又好像任何地方都不是。韦布大吃一惊,差点把那辆默寇利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掉头。

“该死!”韦布大骂起来,车子嗖的一声横穿三条车道。喇叭四起,其他车子四下避让。他弯转得太急,车身擦上了护栏。

韦布上了295号州际公路的人口坡道。

“转向特区。”这回那个声音比较平和。

“该死,下次提前点通知我。”韦布骂道。

他怀疑那人可能根本听不见他的话,不知他们怎么搞的,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在他车里藏了个通讯器。韦布一面朝华盛顿特区开,一面做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会儿他只希望今后别再有这种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事了。

“继续开,”那声音道,“等会儿告诉你在哪儿转弯。”

嘿,刚才还希望别再有这种事。这个声音不是那个尖嗓门,说不定这才是大F。这声音听上去才像大F那种人的嗓门,韦布想,低沉、干脆、有震慑力。对得上号。

韦布很熟悉他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段。这条公路两边全是树丛,少见人迹。谁的车要坏在这儿,等他折回来取车时车子早就不见踪影。要是车主守在坏掉的车旁,那便连人带车全没了下落。在这儿出没的小伙子都是三A级的坏蛋。这条路一直下去还有圣伊丽莎白精神病院,里头的疯子有约翰·欣克利之类的名人,一个劲儿翻白宫围墙的那些家伙也关在里面。

那个声音道:“从下一个出口驶下公路,到红绿灯向左拐,开1.1英里后再向右转。”

“我是不是该找张纸记下来,要不你发份传真给我?”韦布问,这是他的心里话。

“给我闭嘴。”

嗯,他们听得见他。还能看见他。他瞧瞧后视镜,可后面有好些车灯。另外,韦布最受不了没什么幽默感的犯罪分子。他在自己的秋后算账册子里记下一笔。他按照吩咐走,不久便来到华盛顿特区东北与西南区交界处的中心,紧靠阿纳卡斯蒂亚河。这是一片死亡地带,过去七年里有上千人在这里遭谋杀。与之相比,河对岸富裕的西北区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同一段时间里只有二十来桩谋杀案。

人家又对韦布下了一通命令,不久他便开上一条绕来绕去的土路,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眼望不透的树丛灌木。韦布以前来过这里,这儿是本城从事较为剧烈活动的人士最喜欢的弃尸场,他们不愿意让碎尸残骸扰了街坊邻居。营救队有两次行动就是在这里。

“停车,”那个声音道,“出来。把枪放在前座上。”

“你怎么知道我有枪?”

“你要没枪,那你就没长脑子,长了一脑袋马粪。”

“我要是放下枪,那我脑袋里长的是什么东西?”

“你要不放下枪,你就甭想留下什么脑袋了。”

韦布把手枪放在前座,慢慢下车,四下张望,除了树丛和没有月亮的天空外什么都看不见。他能闻到河水的味道,那个味儿闻起来可不怎么舒服。他听到的动静肯定不是大F这种人发出的,更像松鼠、狐狸,或者是忙着张罗晚饭的偷偷摸摸的小贼。韦布这时只希望有罗马诺藏在行李箱里。唉,现在才想起这个。

他听见他们过来了,韦布的身体微微有点僵。他们走出树影时,韦布分辨出一排三条大汉,个子都比韦布高,手里全端着厉害的硬家伙指着他。可韦布并没怎么留意他们,为的是他们身后那位块头大得多的人。韦布早知道自己今晚准能跟那个巨人二度照面,可一旦大F真的出现在视线中,他还是觉得有几分胆寒。大F身旁是一个白人,韦布还吃了一惊,后来才认出这位活生生的克莱德·梅西,比照片上更像具骷髅。韦布想起他和贝茨的谈话,当时他们猜测科夫的内线是谁,梅西?皮布尔斯?梅西看样子不像个告密的,可谁知道呢?韦布盯着这人时,他发现梅西穿着套装,戴着耳塞式对讲机,模样活像个特工。也许他从前的理想就是当一名特工,后来才发现自己更喜欢杀人。四处都不见皮布尔斯的人影。新型犯罪大亨们显然不喜欢弄脏自己的手指甲。

三个打手将韦布围在中间,大F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梅西也避在一旁没上。他看上去非常警觉,同一时间里却又极为放松。不过很容易看出来,此人对待他的工作十分严肃认真。一个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短短的像麦克风的东西,把韦布从头到脚扫瞄一遍。另一个人搜了韦布的身,看他还藏着什么武器没有。他什么都没发现,只没收了韦布的手机。还有一个人手持一根杆子,韦布这才明白那是一根电子探测杆,用来搜索发出杂音的跟踪装置。

他把韦布的车扫了一遍。探测杆只在扫过后座时响了一次,那人却毫不在意。他转身朝大F点点头。韦布明白他没说出声的意思:只发现了他们安在韦布车上的那个电子装置。

几个人向后退了几步,大F走上前来,粗大的身体靠在韦布的车盖上。韦布觉得他似乎听见车子哼哼起来,也难怪它。

“脸怎么样了?”

这人的声音既非尖嗓门,也不是粗鲁的低音,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的男中音,平和,没有威胁的意思。不是韦布车里闻其声不见其面的那个声音。这一点韦布敢跟他的股票经纪人打赌,如果他真有个股票经纪人的话。

“没什么,只是自尊心受了点伤。我想你就是大F。”

这人微笑起来,接着一拍大腿,韦布觉得声音好像雷鸣。这人做什么都显得很大。其他人也笑起来,显然是附和老板。

“该死,大F,你说得对,我就是大F。好名字,咋样,伙计们,好不好?”

大家一齐点头,好名字,真好。梅西却毫无笑意,嘴唇都没咧一下,只管死死盯着韦布,像要用意念杀死他似的。

“我有个麻烦。”

“我来就是为了帮忙的。”韦布看似随意地朝前挪了一点,现在他只要一飞腿便能打翻另外两个人。大F当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打他就好像捶打拉什莫尔山。一旦动手便得先打击薄弱环节。

“有人陷害我,想把我没干过的事儿往我身上栽,整垮我。”

“你知道我的小队出了什么事吗?”

“老子才不要干那种见鬼的破事儿呢,懂我意思吗?”巨大的身体矗立在那儿,压人一头,他的眼神让韦布的心跳都加快了。

“你觉得我多大岁数?”

韦布粗粗估量一番。

“二十二。”

“三十二,”大F骄傲地说,“还是按黑人的算法。”他转身朝梅西道,“要按干干净净的白人算法,我该多大?”

“应该是一百二十岁了。”梅西用很有学问的腔调回答,好像他是这群杰出人物中的饱学之士。

大F又看着韦布。

“老子一百二十岁了。老家伙了,干着年轻人的买卖。我才不会干那种见鬼的破事儿呢。你告诉你们那一伙,别追着我的屁股不撒手,老子没干。”

韦布点点头。

“那么,我想知道是谁干的。不知道这个,我不能保你没事。”

大F又松松垮垮靠在车上,抽出一枝贝雷塔九毫米手枪。韦布注意到枪上加装了消音器。事情真的不太妙。

“送信的不值钱,一毛钱能买一打。”大F一边说,一边心平气和地看着韦布。

“站在我的角度上价钱就高得多了,我在自己身上投了不少本钱。”韦布又往前迈了一小步,假装换一条腿撑住身子。现在他一个旋身飞腿就能踢中大F后脑,要是他居然挨得住这一记,那他简直就是世界之王。

“你想想,也许你还欠我一份情呢,我救了凯文,他可是你的小兄弟。”

“不是我兄弟。”

韦布竭力不露出惊讶的神情。

“是吗?”

“是我儿子。”大F揉揉鼻子,咳嗽一声,啐了一口,“当然,我们一个妈。”

韦布呆了一刻,看看其他人。他们显然早就知道,而且把它当成生活主流接受下来,也许是他们的生活主流吧。这有什么?韦布心里说,一家子里有点小小的乱伦又怎么样?这种事总不好跟陌生人干吧。老奶奶说过凯文有点迟钝,哼,这么一份乱七八糟的家谱,韦布总算明白原因了。

“嗯,我希望凯文没事。”韦布说。

“那小孩不关你的事。”大F厉声道。

好哇,韦布心想,这么说这人还是关心凯文的,这个情报很有价值。

“干掉我小队的到底是谁?告诉我,然后我们各走各的,大家好过。”

“没那么容易。”

“容易得很。”韦布催了他一句,“名字,我只要这个。”

大F瞅了瞅手枪。

“知道我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韦布盯着那枝贝雷塔,怀疑自己才是大F最大的麻烦。他做好了扑上前去的准备。

“生意拼得太凶,我留不住好帮手。”他看看自己的手下,“图纳伙计,前头来。”

韦布看着一个人跨步上前。个子有六英尺四,穿件套装,韦布猜想一定很贵。

“一双空手,能对付这小个子不?”

图纳扬扬得意地咧嘴一笑。

“这小子?不消两只手。”

“我可吃不准,”大F说,“这家伙那一脚,妈的还有一把力气。好,你觉得行,放下枪,上去试试。”

图纳从腰带上抽出枪,放在地上。他至少比韦布年轻十五岁,个子也大得多,而且动作流畅自如,韦布相信这个对手既壮实又敏捷。图纳拉开一个武术架势,韦布便知道此人相当棘手,而他还没从昨晚恢复过来。

韦布摊开手。

“你瞧,咱们用不着来这一套。你觉得你收拾得了我,我觉得我收拾得了你,咱们算平手好了。”

大F摇着头。

“哦,哦,小个子,不行。不打就吃枪子儿。”

韦布看着这人和他的枪,叹口气,举起双拳。

一开始,两人来回转了几个圈子。韦布掂量着对手,瞧出几处破绽,可他却没有乘虚直入,反而用了别的招数。他虚踢一脚,图纳轻而易举便抓住韦布的腿,僵持一瞬,猛一拧,将韦布摔倒在地。韦布迅速站起身,被图纳侧身一脚踢在前臂,疼得要命,可踢中手臂总比踢中头部强。两人佯攻躲闪,又过

了几个回合,图纳一个旋身飞腿击中韦布。他又一次摔倒,才着地便一跃而起。

“只会这几下子吗,图纳?”韦布奚落他,“伙计,你比我重五十磅,年轻十五岁。换了我早把你打趴下啦。”

图纳撂下得意扬扬的笑容,使了个右刺拳的老招数,打中韦布。韦布在他左边脑袋上狠狠来了一下作为回击。图纳好像不愿让脸上落下伤,韦布很快便利用了这一点。

图纳怒火万丈,朝韦布猛扑过来,狠狠一拳,正打在他肾脏上。韦布差点被这一拳打倒,可他双臂缠住图纳的腰,用力猛勒。图纳两拳打在他头上,韦布还是不松手。韦布的双臂像条大蟒,图纳每喘出一口气,韦布便收紧一点,要让对手的横隔膜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

图纳拼命要摔开韦布,韦布却坚持着不放手,他心里另有打算。终于,图纳奋力一挥,韦布的双臂分开,连滚带爬摔了出去。准确地说,韦布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做了一个前滚翻,一把抄起图纳留在地上的手枪,跳起来一个前扑,锁住惊呆的图纳的喉头,枪口顶住他的脑袋。只一闪,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你得替自己找个更好点的保镖,”韦布对大F道,“对不对,图纳?”

大F抬起手枪,开了一枪。子弹准确地打在图纳前额正中,图纳向下一倒,一声没吭便已丧命。

韦布眼睁睁看着大F把枪随随便便朝腰问一插,那神态好像他刚刚只不过除掉了菜园子里一只讨厌的鼹鼠。大F手下的样子也和韦布同样震惊,显然只有大F一个人的日程安排上才有干掉图纳这件事。只有梅西纹丝不动,手里的枪指着韦布,好像对一个同僚骤然间暴死压根儿不感兴趣。

手里的人质死了,还有几枝枪对准他,韦布只好扔下手枪。

“好帮手,”大F对韦布说,“我找不到。我给我的人大把钞票、漂亮衣服、车子、女人。我告诉他们窍门,教他们做买卖。老子不会一辈子干这一行,到时候筹码一兑,换成现钞,直到我蹬腿闭眼前再甭想见我的面。你以为他们会死心塌地跟着我?放屁,一点儿门儿都没有。恩将仇报,谁给他们喂吃的就咬谁。图纳在底下玩花样,当我不知道。一直贪我的钱,吞我的货,以为我笨,不会查。这些还不是最蠢的,那小子还干了件最没脑子的事,他也用上了咱的产品。只要用上那玩意儿,无论跟谁、无论啥事,你会什么都说。抽得晕头转向,朝那帮药物管制署的猛说一气儿。那个杂种自己居然屁都不知道。把咱们哗啦哗啦全卖了。”

他凶恶地瞪着手下。

“你们打算就把图纳扔在这儿还是怎么着?对死人得放尊重点儿。”

“你到底要我们拿他咋办?”一个人问,伸开两只胳膊,一脸气冲冲的样子。可韦布毫不费力便能觉察出此人对老板的畏惧。

大F带着显而易见的厌恶神情一晃脑袋。

“你们是小娃娃还是什么?事事都得我告诉你们?我能闻出这儿有条河,你们也该闻得到。把这混蛋扔河里去,捆上点什么,别叫他漂起来。”

那些人小心翼翼抬起倒下的同伴,嘴里不住咒骂,因为血和图纳的其他碎渣子溅上了他们漂亮的范思哲外套。梅西站在他的老位置一动没动。显然他是小圈子内部的人,韦布想,有资格留下来等待下一回合。

其他人从小路上消失不见了。大F看着韦布。

“懂我说的好帮手的意思了?找不到。人人都想一晚上挣大钱,再设谁愿意干活儿了,给什么都不愿意。才起步就要成功,全都想才起步就成功。我开头干了八年小贩,卖小袋白面儿。拼命干了二十年。今天这些黑哥们儿,狗屁活计干了一两个月,就觉得老子每一毛钱都该是他们的。新经济,放狗屁。”

韦布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大F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这个事实:韦布成了一桩谋杀案的目击证人。

“说到图纳,他准杀过五六个人。我给你们省了收拾他的麻烦,还不谢谢我。”

韦布没有道谢,他什么都没说。也许他可以来上一句机智的俏皮话,评点一番。可目睹一个活人——无论他多么该死——被冷酷地谋杀,这种事实在引不起韦布的幽默感。

“我也晓得人人都有难处,”大F擦了擦一只眼睛,“可老天爷实在太照顾我了点儿,只管把麻烦雨点似的往我头上浇。家里人围着我转,人人都管我要现钱。来了个九十岁的姨祖母,我认都不认得,跑来跟我这么说,”他捏着尖嗓门,“‘哎呀,弗朗西斯,就不能管管咱的眼睛吗?得了白内障,亲爱的,都看不清扑克啦。帮个忙吧,亲爱的,好不好?只消一千块钱就得,弗朗西斯,’她跟我说,‘就这点钱,亲爱的,可别忘了,你娘在下游什么地方使小针管儿扎自个儿时还是我帮你洗的尿布片子呢。’知道我怎么做的吗?我掏了一千块,给她和她那只该死的猫。”

“你那个F,指的就是弗朗西斯?”

大F咧开嘴笑了。韦布还是第一次在这个粗壮、残忍的成年人身上发现了一点小凯文的影子。

“是啊,你当是什么?”

韦布摇摇头。

“没当什么。告诉你个坏消息,警察不会就此罢手不管你。”

“警察我能对付,麻烦的是我那一行里头的人,真正像根刺扎在屁股上,以为你洗手不干就是要告他们的密。他们不懂,像我这样,过得好好的,干吗要退。钱不是问题,只不过得把钱东藏西藏,你自己也得不停地搬。”他细细打量着韦布,“那帮营救队的,你也是一个?”

“对。”

“我听说你们这帮人厉害得很。那晚上你打我那下,哎哟,真疼。少见,小个儿,告诉你,这种事真的少见。你们准是帮厉害家伙。”

“等你真了解我们后就知道,我们其实可爱极了。”

听了韦布的俏皮话,大F没露出一丝笑意。

“你居然没死,怎么回事?”

“我有守护天使。”

这回大F绽出了满脸笑容。

“好哇,那可真是好东西。跟我说说地方,我也找一个去。”

大F接着换了话题说道:“想知道那些机枪怎么进屋的吗?”

韦布身体都绷紧了。

“你愿意作证吗?”

“行啊,咱们上法庭去。你头里走,等着我就是了。”

“好吧。他们怎么把机枪运进去的?”

“你知道那些房子年头多久了吗?”

韦布眯起眼睛。

“年头?不知道,怎么了?”

“50年代建的。我还没那么老,记不起来。我妈岁数够,她还在时告诉我的。”

“还在时?”

“可乐喝得太多了。不是果味汽水。是啊,50年代,想想,营救队员,好好想想。”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摇摇头,看了梅西一眼,又看着韦布。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该死的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全念过大学呢。”

“有些上的好学校,有些学校不怎么样。”

“你没办法把那些混账机枪从屋顶上扔进去,也不能从大门搬进去,还剩下什么路子?”

韦布考虑了一会,蓦地想起。

“从下面。50年代,冷战时期。屋子都修了地下避弹室,地道?”

“到底还算机灵。放手做去吧。”

“可做的东西还是没多少。”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我给了你一点东西,现在,你告诉你的人离我的屁股远点儿。干掉一帮调查局特工,我没什么理由啊。你回去,让他们都明白这一点。”他停下嘴,大脚板碾着地上的松针,直盯着韦布,“你们不会跟我玩花样,扣了凯文不告诉我吧。嗯?”

韦布想了想怎么回答最好。奇怪的是,他觉得对付这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实话。

“凯文不在我们手里。”

“你瞧,当地警察我只糊弄糊弄他们,那些人我信不过。当地警察一逮住黑人就朝死里整,死在他们手里的黑人兄弟太多了。照我的规矩,调查局也不大信得过,可你们总不至于无缘无故乱杀人。”

“多谢。”

“这样,其他事儿咱们也算扯平了。要是你们弄到了凯文,那我相信他不会出什么事。你们这些人大概只想扣他一阵子,等事情弄出个眉目再说。”

看了这人乜斜着眼睛望着他那种神情,韦布明白大F希望凯文在美国联邦调查局手里,在那儿他至少相对而言还算安全。

“我真希望他在我们这儿,可他不在。我跟你说的是实话。”他又补充道,“可我认为凯文跟这件事有牵连。”

“胡说八道,”大F咆哮起来,“他只是个小娃娃,什么都没做过,也不会蹲什么监狱,绝不会。凯文绝不会出这种事。”

“我没说他明白自己做的是什么事。你说得对,他只是个小娃娃,一个吓破了胆的小娃娃。不过抓他的人正是这件事的主使,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凯文怎么会到那条小巷里去,可他在那儿,这不是什么巧合。我跟你一样想找到他,也希望他平安无事。在巷子里我救过他一次,我可不愿白费劲。”

“好呀,这么一来他就可以替你们作证,往后这辈子就按你们的证人保护计划过活。这种活法有什么劲。”

“至少他还活着。”韦布反驳道。

好一会儿功夫,大F和他死死瞪着对方,最后大块头挪开视线。

“我会尽一切努力,把凯文平平安安带回来,弗朗西斯。我向你保证。但是如果他当真知道些什么,他一定得告诉我们。我们会保护他的。”

“是啊,你们当然会。到现在你们这类工作干得还真不错,是不是?”

他们听到其他人回来了。

“除了地道,要还有个名字就更好了。”韦布说,可大F已经大摇其头。

“没名字,帮不了你。”

那两人走进视线,大F对其中一个打个手势。

“把车里的双向通讯设备破坏掉。”

那人点点头,钻进韦布车子的前座,朝政府配备的无线电通讯器材开了两枪,扯下手持式麦克风。

他还卸下韦布枪里的弹匣,朝地上开了一枪,把压上膛的那颗子弹打掉,然后将枪交还给他。另一个人从兜里掏出韦布的手机,像执行什么重大仪式似的朝树上猛砸,再把它递给韦布,咧开大嘴笑道:“造得不如从前结实了。”

“我们得上路了,”大F道,“我朝图纳扣了扳机,你要想靠这个整我的话,好好听着我的话。”他顿了顿,凶狠地瞪着韦布,“无论什么时候,我想要你死,你就得死。我要你哪个朋友死,那些人就得死。哪怕你养了只宠物,我要它死,它必死无疑。”

韦布毫不畏缩,迎着大F的目光。

“你不会这么做的,弗朗西斯,小心点,千万别这么做。”

大F转身走了。韦布使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朝这人的后背猛扑上去。现在不是料理他的时机,可韦布又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他大摇大摆走开。

他朝大F喊道:“我猜你想培养凯文继承你的王国吧,你那位兄弟兼儿子。他肯定为你骄傲得不得了呢。”

大F转过身。

“我说过,凯文不关你的事。”

“我们在巷子里聊了不少,他跟我说过很多你的事。”这是虚张声势,可韦布估量过大F,这些话他精心盘算过。不管是谁换走了凯文,他很可能是大F的对头。要真是这样,挑动这两方互斗说不定是个好主意。韦布认为大F没说假话,那件事不是他的人干的。可这并不等于这位街头资本家就不能和别人合资经营,让那另外一伙人干掉C小队。如果真是这样,韦布要将一切相关的人绳之以法。一切人。

大F来到韦布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像在衡量他的胆量,也许是他的愚蠢程度。

“如果想要凯文回来,我看你最好能和我们合作。”韦布说。他没提大F刚才告诉他的话。他估计,有关那幢目标建筑下的地道的事,大F一定只想让他们两人知道。这也是他把那两人支开替图纳举行水葬的原因。

“你看这个吧。”大F道。

韦布竭力用前臂挡开部分打击,可大F保龄球大小的拳头落下时冲击力太大,这股力量连同韦布自己的前臂一起撞上他的下巴,将他打翻在车前盖上。头撞在车窗上,喀啦一声撞碎了玻璃。

半小时后,韦布醒过来,慢吞吞滑下车盖,跌跌撞撞的,捂着胳膊,揉着下巴和头,嘴里咒骂着。镇定下来后,他发现下巴、胳膊和头好像都没骨折,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他不知自己还能承受几次脑震荡,这种搞法,总有一天脑子会从头盖骨里掉出来。

韦布嗖地一转身,端枪瞄准刚从后面一

排树丛里钻出来的那个人。那人手里也有一把枪指着韦布。

“动作不错,”那人说,“可你枪里一颗子弹都没有。”他走上两步,韦布看清了他的脸。

“科夫?”

兰德尔·科夫收起枪,身子靠在车上,说:“那家伙危险极了,还是他自己的人,就那么一下敲掉了。连我都是头一回看见这种事。”他端详着韦布的脸,“明天会起好些淤青,可总比上验尸官那儿报到强。”

韦布也收起自己的空枪,揉着后脑。

“我猜你准在前排占了个好位子,多谢帮忙。”

科夫严肃地看着他。

“听着,伙计,不管卧不卧底,我也是个特工,是你的同志。拿一样的证件,说过一样的誓言,跟你一样在局里受过罪。如果他们真想干掉你,你一定会看见我露面的。可他们没想,我也就没出来。下面的话可能让你心里好过点:你昏迷时,我帮你轰走了几个在你尸体上东闯西嗅想捞点好处的黑哥儿们。”

“谢谢,这具尸体我还没用完呢。”

“我们必须谈谈,不是在这儿。附近可能还有大F的手下没走,这个地方也不安全,哪怕是武装执法人员。”

韦布四周望望。

“那在哪儿?他们把你的老办公点拆了。”

科夫笑了。

“我知道你跟桑尼谈过。我想如果桑尼·文纳波这个老伙计都觉得你没问题,那你肯定真没问题。那人有本事闻出臭肉来,跟我在密西西比时养过的那条最好的猎犬一个样。”

“这段时间出了很多问题,你最近跟贝茨碰过面吗?”

“我们谈过,可谁都没把一切说出来。这没什么。我知道珀斯的情况,他也了解我的处境。”他递给韦布一张纸片,“三十分钟后咱们在这个地方见。”

韦布看看表。

“我在执行特别任务,得赶回去。”

“别担心,不会耽搁太久。对了,还有件事。”他钻进韦布的车,搜了一会儿,又钻出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卫星跟踪设备,跟我们的器材一样好。”科夫说。

“他们居然上了卫星,”韦布说,“真让人宽心哪。”

“还有个无线对讲机。”

驶过威尔逊大桥时他们正是依靠这些设备向他下达指令的。这么说韦布早先的推断是对的。

科夫关掉仪器放进兜里。

“证据就是证据。真奇怪,他们竟然没把它收回去。”说完他便消失在树林里。

韦布总算恢复过来,能同时睁开两只眼睛,虽说看东西还有重影,毕竟不再是模模糊糊一堆影子了。

他发动汽车开走。约会地点在城里购物区,美国国家历史博物馆附近某条长椅。韦布坐下后听见科夫的声音,他没有动弹。训练手册里的规定。韦布分辨出科夫在长椅边一丛灌木后面。

“贝茨说他把我的情况告诉你了。”

“是的。你家出的事我很难过。”

“嗯。”科夫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韦布说:“贝茨说你接近了几个大毒枭,可能就是他们给我的小队设下了圈套。”

“没错,不过离拿下战果还远着呢。我听见韦斯特布鲁克跟你说地道的事,这我倒从来没想到。地道是个好办法,搬走电脑,运进机枪。”

“我会尽快向贝茨汇报这个情报,我们要上那儿查查。你一起来吗?”

科夫没有回答,韦布过了几秒钟才发现原因。

街对面走过一个人,穿着打扮像个流浪汉,脚步蹒跚又像喝醉了。韦布觉得椅背后什么东西塞进他手中。他紧握科夫递过来的手枪,轻声一句谢谢你,坐在长椅上,枪靠在身侧,枪口随着街对面那人的步子缓缓移动,直到那人走远。

“那帮混账东西,不定什么时候就撞上一个。”科夫说。

“贝茨说你可能通过韦斯特布鲁克哪个手下渗透了他的团伙,可能是皮布尔斯,也可能是梅西。也许他们给你设了圈套。”

“梅西和皮布尔斯不是我的内线。我觉得我那个人没骗我,至少大多数时候没骗我。我倒觉得是他中了人家的圈套。”

“如果那人跟你说的是实话,我们能不能再利用利用他,找出真相?”

“不可能啦。”

“为什么?”

“因为我的内线是图纳。”

“你开玩笑。”

“大F的手下一直在贪污,他跟你说的那些话全是胡扯。他杀图纳,原因是图纳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跟警察合作。”

“依图纳的看法,那件事除韦斯特布鲁克之外还有别人吗?”

“图纳基本上是个浑身肌肉干力气活的粗人,可他也有点脑子。我跟他联系已经有六个月了。我们在几件小事上把他钉死了,他才出来混就蹲过四年牢,再不想尝那个滋味了。他这才告诉我新冒出来一个组织,本地帮派的一部分货源就来自他们。他们还通过某些合法贸易帮本地人洗黑钱。这种服务收费可不便宜,不过大多数帮派还是同意了。除了韦斯特布鲁克,他对任何人都没那么信任。还有,哪怕是贩毒团伙,总有一天也会厌倦了枪杀火并,跟合法生意一样,团结协作、削减开支这一套做法在非法经营里也行得通。我到处挖掘这个新组织的情报,却撬不开口子。我的掩护身份是替一个贩毒团伙探路,他们准备把活动从亚利桑那转移到弗吉尼亚农村地区。我们听说了这个新兴组织,设法让他们请我去看看他们的经营情况。最初我还以为那是韦斯特布鲁克团伙,可到那儿一看,我就明白了,是个大家伙。”

“贝茨还说起过奥施康定。”

“这就是那个组织的特别之处。我认为他们向本地团伙提供的主要货色就是处方药,像奥施康定、波拷塞特之类。低风险,高利润。图纳不管经营方面的事,可他也是这种看法。这是本地区毒品交易的一种全新方式,而且这个新组织不会把活动局限在华盛顿特区,我相信他们正开始向整个东海岸供货。”

“奥施康定最早是从农村地区开始传播的。”

“是啊。听说过这句话吗,某某药劲大,吃了以后情绪高涨,像落基山一样高。现在这种货色能把你直推上阿巴拉契亚山去。别忘了,阿巴拉契亚山脉覆盖二十个州,从亚拉巴马一直往北,直到加拿大边境。你看,依靠这种合法药物建立一个咱们本土的毒品王国,其发展空间可是大得很哪!……正因为这个,一意识到那座货仓里的经营活动规模,比韦斯特布鲁克大得多,我马上报告华盛顿外勤办公室。是这么回事,我也可以继续挖情报,可能会挖出些新东西,但要冒一种风险:他们可能会撤走、溜掉。我当时这么想,如果能让那些财会人员出庭作证,我们就可以把这个奥施康定团伙一网打尽。唉,现在回头看看,知道我有什么想法吗?”

“前景过于美妙,简直不可能是真的。”

“一点儿不错。”科夫有一会儿功夫没说话,“喂,韦布,你们出了事,我真抱歉。我怎么都没嗅出陷阱来。是我的责任,我搞砸了。我会牺牲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来弥补我犯的错误。”

“你干的这份工作,我绝对做不到。不知你们怎么做下来的。”

“有意思,我也这么想你们来着。你现在去找那些地道,弄清他们怎么运进运出。也许能发现什么线索,查出是谁干的。我觉得不会是韦斯特布鲁克,肯定是别的什么人,正在外头得意忘形,笑话咱们呢。”

“会是谁呢?你有什么比较确定的想法?”

“我还在摸索。无论那些人是谁,一定跟某个要害位置有密切联系。不然他们不会总比所有人都领先一步。”

“跟谁有联系?调查局内部的人?”

“这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有证据吗?”

“直觉。你信不信直觉?”

“坚信不疑。我猜你一定觉得自己孤零零的。”

“什么意思?哦,你是说大家都以为我成了叛徒,帮着干掉自己人?对,这些我最近都想过。”

“你不是孤军奋战,科夫。”

“嘿,韦布,从某种意义上说咱们像兄弟俩。在别人眼里都是叛徒,为什么?因为那些咱们没干过的事。有些人压根儿不想听你辩解。”

“这么说来咱俩还真是兄弟,我的遭遇跟你一模一样。”

“好吧,只盼着这场舞跳完时咱俩都能直着,不倒下去。你怎么说?”

“只能说尽我的最大努力。”

“记着头埋低点,伦敦,那些杂种开起火来枪子儿走得很低。”

“喂,科夫?”

“啊?”

“接受你的道歉。”

韦布驶上杜邦环城道。他从行李箱里抓起手枪的备用弹匣,把科夫给他那把枪插在后腰,招了辆出租车赶到华盛顿外勤办公室。贝茨早回家了,韦布决定等天亮再和他联系。那个人真需要好好睡上一晚,地道又跑不了。韦布没有登记再换一辆局车。他打定主意干点真正胆大妄为的事:取回他自己的车。

他家外面已经没有记者驻扎了,可韦布还是没有贸然行事。他从后门溜进屋,蹑手蹑脚钻进那辆野马车,打开车门,没开车灯,把车慢慢开出来,直到开上大街才打开灯。他踩下油门,同时观察后视镜。没情况。他朝东风牧场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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