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家破旧便宜的汽车旅馆。天色还早,韦布泡在浴缸里,全身没有一处不疼。胳膊和腿上的擦伤处好像紧贴着炽热的烙铁,一阵阵烧灼般的疼痛。脑门撞上垃圾桶的地方鼓起一个大包,正常的那半边脸上划了条大口子,里面说不定还擦进了些沥青颗粒。唉,真是老喽。也许他该离开调查局,试试男模特之类的行当。

电话响起来。韦布伸过手去,抓起听筒。是贝茨。

“一个小时后我来接你和你的哥们,在罗马诺家。”

韦布一声呻吟。

“怎么啦?”贝茨问。

“昨天睡晚了,现在头疼得要命。”

“哦,真为你难过,韦布。一个小时,要么在那儿露面,要么另找个星球住去吧。”贝茨挂上电话。

不多不少一个小时后,贝茨载上韦布和罗马诺,朝弗吉尼亚牧场区驶去。

贝茨看看韦布新挂的彩。

“到底出什么事了?”贝茨问,“最好没再毁了一辆车,告诉你,要是再弄坏那辆默寇利,往后你只能骑自行车了。”贝茨扫了一眼韦布停在路旁的车。

“从浴缸里出来时滑了一跤。”

“滑一跤就摔成这样?”贝茨显然不相信。

“知道人家怎么说的吗,贝茨?绝大多数意外都发生在家里。”

贝茨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最后决定不去深究。他的待办事务单上的事还多着呢。

一小时后他们驶下公路,在弯弯曲曲拐来拐去、两边簇拥着茂密树丛的小路上开了几英里。肯定在什么地方转错了一个弯,这才驶上这条跟车子差不多宽的土路。韦布看着一道歪歪斜斜的金属门,门边的标示牌上写着:东风牧场,严禁狩猎钓鱼,严禁非法闯入,违者将依法严惩不贷。

他们知道,东风正是坎菲尔德牧场的名字。韦布估计他们准是绕到后门来了。读着标示牌,韦布忍不住好笑。嘿,该死的,这些人可真小瞧不得,都快把他吓得发抖了。他望望罗马诺,他也正看着标示牌,满脸笑意,大概跟他的想法一样。围栏是用木板钉在桩子上做的,很矮。这个地方四周一片荒凉。

“只要是个懂行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跳过围栏,进入正房,杀了坎菲尔德全家和其他所有人,然后喝点酒看看电视。别人恐怕只能等到春天雪融时才知道出了事。”罗马诺内行地评论道。

“是呀,还有,标示牌上也没列出谋杀这条罪名,”韦布补充道,“我估计杀了人没事,人家不会依法严惩不贷。”

“少说废话。”贝茨喝道。韦布看出他也很担心,这地方太容易遭袭击了。

他们总算发现该在什么地方转弯,来到东风牧场的正门,其形状让韦布想起白宫大门。不过其他地方就那么大敞着,光一扇大门,从安全角度上说简直是个笑话。大门上端呈弧形,装饰着漩涡形花饰,大写字母拼出牧场名称。还有,大门居然敞开着!门边有一个通话盒,贝茨按下通话键,等了一会才有人拿起话筒。

“联邦调查局的贝茨特工。”

“进来吧,”那个声音说,“沿大路走,向右拐就是主宅。”

贝茨朝前开,韦布道:“没有闭路电视监视,就算我们是杀人魔王查利·曼森一伙他们也不知道。”

他们一直向前,极目远眺,一片起伏的绿色草地向天边延伸,视线所及,大部分地区都圈在围栏中。地上放着大捆干草,路边还有一个小池塘。大路铺着柏油路面,向前笔直地伸展,过了一会转向右边,路旁是成行高耸的橡树与山核桃树,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松树丛。透过树木他们看见那边立着一座巨大的建筑。

韦布向前望去,眼睛都瞪圆了:前面矗立着一座他平生所见最大的宅第,完全由大石砌成,六根粗大的圆柱支撑着巨大的门廊。

“该死的,”罗马诺说,“看样子跟调查局的胡佛大厦差不多大。”

贝茨在门前停住,开门下车。

“这是幢家宅,罗马诺,把你的舌头放回嘴里去,尽量别给调查局丢人现眼。”

厚重的大门打开,一个人站在门口。

比利·坎菲尔德老多了,韦布心想。

他仍旧高瘦精干。韦布记得他来医院探望他时还有宽阔的双肩、厚实的胸膛,可现在都瘪下去了。头发稀疏了许多,几乎完全成了灰白色,脸上比原来有更多的皱纹。坎菲尔德朝他们走来时,韦布留意到步子有些瘸,他的一只膝盖比常人更向内弯。他现在的妻子是第二任,名叫格温,比他年轻得多,两人结婚已经十五年了。他和第一位妻子生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和格温也生了一个男孩,就是那个在里士满学校被自由社团杀害的十岁孩子。韦布至今还时常梦见大卫·坎菲尔德的脸,内疚感不仅没有随时间减轻,反而越来越重。

坎菲尔德的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严厉地挨个打量着他们。贝茨左手掏出证件,伸出右手——调查局的传授,韦布注意到。

“坎菲尔德先生,我是美国联邦调查局华盛顿外勤办公室的贝茨特工,谢谢您同意我们来。”

坎菲尔德没理会贝茨,朝韦布看过来。

“咱们好像认识,对不对?”

“我叫韦布·伦敦,坎菲尔德先生。营救队的,那天也在里士满。”他又添了句客气话,“您到医院看望过我。我希望您知道,我非常感激。”

坎菲尔德缓缓点了点头,朝韦布伸出手,韦布和他握握手。

“嗯,谢谢你那时做的一切。为了我的孩子,你冒着生命危险,尽了最大努力。”他停下来看看贝茨,“可我电话上跟你们说过,这儿没出什么事。那个狗杂种真要冲我来,他就死定了,没别的路可走。”

“这我非常理解,坎菲尔德先生。”

“叫我比利。”

“谢谢你,比利。但是你得知道,跟里士满那所学校事件有关的人已经有三人被害,说不定是四个。如果背后主使是自由社团——我得向你说明,这方面我们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可如果真是他们,你极有可能成为刺杀目标。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

坎菲尔德看看表。

“什么?想把我锁起来?我还有个该死的马场要管呢,告诉你们,马场可不像飞机,没有自动导航那一套。”

“我能理解,我们可以采取些不显眼的措施——”

“你要是还想说什么,跟着我边走边说,我还有事。”

贝茨同韦布和罗马诺交换了一个眼色,耸耸肩。他们跟着坎菲尔德来到一辆墨黑色陆虎车前,上了车。

坎菲尔德没等系上安全带便一踩油门飞驰而去,韦布挨着他坐在前座,车子一边开,他一边巡视牧场。

“上一次我听说你在里士满开一家卡车公司,现在怎么在福基尔县经营起马场来了?”

坎菲尔德从衬衣口袋里拈出一支烟点上,摇下车窗向外喷了口烟。

“格温不准我在屋里抽,只好有机会就来几口。”他解释道,“对,这个问题问得真好,韦布。怎么不搞卡车弄起马来了,我时不时也问自己,常常想要还在搞卡车生意就好了。我在里士满出生,在里士满长大,喜欢那儿。我血脉里头就是个城里人,管它是好是坏。城里好坏两面我都见过。

“可是格温一直喜欢马,她是在肯塔基一家农场里长大的,我猜农场那套也生在她血脉里头了。可这一套放在我身上只让我血压高得冲破屋顶。不管怎么说吧,我们打定主意干,可干得怎么样现在还看不出来。该死的,我挣的每一毛钱都砸在这儿了,所以说,至少,干好的动机是有了。”

他们来到一个建筑群,包括谷仓、马厩和其他设施。坎菲尔德从一座拱形的三角墙下驶过,他说这座墙是依照乔治·华盛顿的维农山庄式样修建的,只不过花钱更多。

“这里就是马场中心,马厩、大型草仓、经理办公室、驯马手工作中心、洗马棚、骑乘圈,诸如此类。马场要是有灵魂的话,这个小地方就是——灵堂。”坎菲尔德说罢,大笑着从陆虎车里下来,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们也跟着下车。

有个人正和一群韦布看来是农场工人模样的人说什么,坎菲尔德冲他喊道:“喂,尼莫,过来一下。”

这人走了过来。他跟韦布差不多高,更魁梧一些,有着靠体力过日子的人那种结实身板。弯曲的黑发理得很短,靠太阳穴的地方稍稍有些灰白。身体强壮,五官英俊。一身牧场打扮。

“这位尼莫·斯特雷特是我的牧场经理。尼莫,这几位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来的,到这儿告诉我我有危险,因为他们让杀我儿子的混蛋越了狱,他可能会来打死我。”

斯特雷特以极不友好的眼神瞪了他们一眼。

韦布伸出手去。

“我是韦布·伦敦特工。”

斯特雷特握了握他的手,韦布觉得这人有意加了点劲。尼莫·斯特雷特是个很有力气的人,显然他想让韦布明白这一点。韦布发现他打量着自己受伤的脸。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张脸引起他们的同情,韦布最恨的就是这个。尼莫却只是脸色阴沉了些,好像他自己每天受的伤比这个重得多似的。韦布立即便喜欢上了这个人。

坎菲尔德指着韦布。

“告诉你,这一位上次当真想救我儿子的命,卷进那件事的其他人我可不敢这么说。”

“哼,照我看,除了瞎搅和我们这些人的日子,政府干其他的可不大在行。”尼莫看着韦布说道。他说话完全是乡下人的方式,各个音节之间平平的几乎没有降调,活像他那个动来动去的大喉结。

韦布看看贝茨,贝茨道:“我们到这里来只想帮助你,比利,如果有人真想对你下手,我们想留在这儿阻止这种事。”

坎菲尔德看看他的产业,又看着贝茨。

“我牧场上有十个全职工人,每个人玩枪都很麻利。”

贝茨摇着头。

“我们随随便便就进来了,你连我们是谁都没法知道,而你却从主宅门一个人走出来,也没带武器。如果我们来是想杀你,你现在已经死了。”

坎菲尔德笑了。

“如果我告诉你,从你们一踏进我的领地,我就有些小伙子盯着你们,你们有何感想?他们还有东西指着你们,我说的可不是他们的手指头。”

韦布和罗马诺不为人察觉地观察四周。有人拿枪对着他,韦布对此一向有第六感,这次居然没有反应,他不知道原因何在。

“我的感想是,你的小伙子到头来很可能误杀无辜。”贝茨答道。

“这个嘛,该死,我想,我上保险为的就是这个。”坎菲尔德反击了一句。

“比利,我查过记录。庭审时你接到欧内斯特·‘自由’的威胁,还有其他人,说要杀了你。当时你接受了调查局的保护。”

坎菲尔德拉长了脸。

“对,每次我一转身,就会发现几个带枪穿套装的瞪着我,提醒我我的小儿子死了、埋了。是这么回事,我不想说难听的,可我受够了你们这些人,这辈子都够了。我的话说得够清楚了。”

贝茨耸起肩膀,朝坎菲尔德走近一步。

“联邦调查局现在再一次提出保护你。除非欧内斯特·‘自由’被捕获,我们确信你没有危险,否则我打算坚持这么做。”贝茨又补充道。

坎菲尔德的两只胳膊胸前一抱。

“嘿,这样一来咱们就麻烦了。这里是美利坚合众国,一个人有权决定谁能留在他地产上,谁不能。我现在就要求你,马上滚出我的土地。”斯特雷特朝他的老板靠近了些,韦布看见其他牧场工人也朝这边靠拢,他还注意到罗马诺的手轻轻滑到枪把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犯了个真正的大错误,一把抓住罗马诺肩头。眨眼间这人便脸朝下摔倒在地,罗马诺膝盖顶住他的脊柱,一支点45顶在他耳畔,平时插在腰带背后第二个枪套里的另一支点45也早拔在手里,指着坎菲尔德的其他人。

“好哇,”罗马诺道,“还有哪位牛仔想上?”

韦布很快走上几步,惟恐罗马诺将他们全杀了。

“你瞧,比利,我打死了两个‘自由’,当时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把欧内斯特也干掉,可那个杂种运气太好,只肩膀上吃了一枪。那一次下来我少了半张脸,血也快流光了。是这样,我绝对相信,咱们的目的完全一致,只不过达到目的的手段略有不同。咱们这么办如何?我跟罗马诺留在牧场陪你,没有穿套装的,只有牛仔裤加靴子。我们还能帮你干点活呢。交换条件就是你得跟我们合作,我们告诉你哪儿可能会有问题时,你得听我们的,要你蹲下你就得蹲下。看样子那伙‘自由’已经干掉几个人了,手法还真高明。我相信你的人干活儿很能干,可如果那些家伙真想干掉你,他们可能还不大行。瞧得出来,你不是那种别人怎么说你

就怎么做的人,可你不会让‘自由’们高高兴兴杀了你吧?儿子死了,你和你妻子已经够痛苦的了,我不相信你想让她为了你再经受一次那种痛苦。”

坎菲尔德长时间看着韦布。整个这段时间里韦布心里都拿不准,此人是要跳过来揍他一顿呢,还是会命令他的人开火?最后,坎菲尔德低下头,踢了踢地上的土。

“咱们回到屋里去,再谈谈这件事。”他示意让斯特雷特和他的手下回去干活。罗马诺把地上那人扶起来,还替他掸了掸身上的灰。

“我不是冲你,机灵鬼,谁要碰我,我都会那么做的,懂我的意思吗?”

那人抓起帽子,一溜烟跑了。从他恐惧的眼神中看,韦布认为他再也不会“碰”罗马诺了。

坎菲尔德与特工们钻进陆虎。往回开时,坎菲尔德瞅瞅韦布。

“好吧,你说得很有道理,这我不跟你争。可我再也不愿想起那段日子了,那群王八蛋又把我往那种狗屁生活里拽,我恨的是这个。”

“这些我都理解,可——”手机铃声打断了韦布的话,他查查自己的电话,不是他的。贝茨和罗马诺也同样看了看各自的电话。坎菲尔德从陆虎的储物盒里摸出一部电话瞧了瞧,这部电话也没响铃。他往车子地板上望了望,伸手捡起扔在地板上的一部电话。

“不知谁把电话丢在这儿,不是格温的,这车也没别人开呀。大概是哪个想向我推销什么东西的人吧。”他正要按下通话键,韦布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电话,一按身边车门上的车窗按钮,将电话扔出车外。

坎菲尔德怒视着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眼看电话从空中飞过,落在一块空地上。什么事都没有。坎菲尔德停下陆虎。

“给我滚出车子,把那部该死的电话捡回——”

猛烈的爆炸震得陆虎摇晃起来,黑烟和闪光向空中直冲上一百英尺高。

几秒钟内,所有人都直瞪瞪地注视着这个炽烈的场面。最后,大受震动的坎菲尔德盯着韦布。

“你们这些人打算什么时候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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