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布花了大量时间,开着维多利亚车在屠杀发生现场附近转来转去。他现在是不带薪休假,没参与正式调查,所以一县需要,他无权请求增援,他自己对该寻找些什么也没个明确概念。街道一片漆黑,只有车灯闪闪划破黑暗。

韦布最终还是做了预约,再看克莱尔一次。她没提上次的掉头而去,还有临走时说的那句侮辱人的话,只记下时间,说到时候见。这女人真能忍,他想。

韦布到的时候诊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谁都没有与他视线相接,韦布也不想。他寻思精神病大夫的候诊室里大概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治自己的疯癫症时谁愿意陌生人看见呢?

克莱尔出来了,对他鼓励地笑着,递给他一杯新泡的咖啡,按他的口味加了奶油和糖。他们在办公室里坐定。

韦布伸手摸了摸头发。

“嗯,克莱尔,上次的事儿我很抱歉。平常我没那么混。我知道你只不过是要尽力帮我,还有我的病症也不那么容易查清。”

“用不着道歉,韦布,你就该那样做,把想法和感受都表露出来,这样你才能应对它们。”

他勉强笑了笑,道:“好,今天咱们上哪儿去,大夫?火星还是金星?”

“起步阶段,咱们先探讨一下创伤后精神压力症,看这个病因符不符合你的症状。”

韦布心里笑了,这个嘛,他应付得了。

“炮弹休克症之类的?”

“这个术语常常误用,我想稍微精确一点儿。从临床角度上讲,你可能患有创伤后精神压力症,其症状即反映在那个院子里。”

“我大概应该同意你的观点吧。”

“好,我们来对这个推断做一番检验。如果诊断结果确实如此,治疗这种病倒有些行之有效的办法,比如压力舒解技术,适当的饮食和睡眠习惯,有助于放松的药物,感知再造,再开些抗焦虑药。”

“该死,听起来易如反掌嘛。”他辛辣地说。

她注视着他,韦布觉得那种眼神很奇特。

“有的时候确实非常简单。”她看了看她的笔记,“开始吧。你留意到身体方面有什么变化吗?发冷、眩晕、胸痛、血压升高、呼吸困难、疲劳、恶心,诸如此类的症状?”

“第一次回忆那个院子,还有发生的事时,我有点头晕。”

“那之后呢?”

“没有了。”

“好吧,从那以后你有特别兴奋的时候吗?”

韦布用不着想很久:“没有,不算有。”

“你滥用过什么刺激物帮助你熬过去没有?”

“没有!说实在的,从那以后我酒喝得还更少了。”

“有没有突然一下脑子里闪回那次事件?”

韦布摇摇头。

“有没有感觉迟钝,有意回避生活、回避人的情况?”

“没有,我只想查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想第一个知道。”

“你现在与人相处,是否比以前更加易怒、暴躁,更有敌意?”她看看他,笑道,“跟我打交道不算在内。”

韦布回了她一个短短的微笑。

“应该不是,克莱尔。其实我还算比较平静。”

“有没有持续的沮丧、不时恐慌、焦虑感增加或是恐惧症?”

“什么都没有。”

“好,发生的事件有没有反复突然出现在你的思想中?创伤性梦魇,换句话说就是做噩梦?”

韦布说得很慢,仿佛他在精神上的雷区里试探着一步步向前走。

“出事后在医院那一晚,我做过噩梦。他们给我吃了不少药,我都迷糊了,可我还是记得我不停地向他们的老婆道歉。”

“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完全正常的。从那以后,这方面还发生过什么吗?”

韦布摇头。

“我忙着调查的事,”他分辩道,“可我还是一直想来着。我是说,院子里的事把我彻底打垮了,跟一台打桩机似的。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

“可在你的工作中你经历过死人的事。”

“是,但从来没出在我的队友身上。”

“有没有这种情形,有些发生过的事,你把它们排除出自己的大脑?我们称之为记忆紊乱,或者记忆缺失综合征。”

“没注意到,我几乎记得起每个该死的细节。”韦布疲倦地回答。

克莱尔低头看着笔记,韦布脱口而出:“我真的不愿他们死,克莱尔。他们死我太难过了。只要能让他们活过来,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把笔记放到一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听我说,韦布,你听好:你没有创伤后精神压力症的症状,可这完全不等于你对朋友们出事无所谓,不等于你不痛苦。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在你身上,我看到的是一个经历过磨难、备感痛苦的人,有着劫后余生的种种正常反应。你经历的事换了别人,绝大多数都会丧失身体机能,至少丧失很长一段时间。”

“可我没有。”

“因为你有特别的才能,又经过多年训练,心理构成也异于常人。也正是因为这些素质,当初你才得以通过营救队的选拔。从你到我这儿来之后,我知道了营救队不少事。我知道队里在体力方面对你反复锤炼,让你承受巨大的压力,可在精神方面,他们让你忍受的折磨更是令人望而生畏。因此你在体格与精神两方面都极其优秀,你所能承受的几乎比其他任何人都多,韦布。你从那个院子里活下来,不仅仅是逃出一条命,你的精神也没有受到损伤。”

“这么说我没有创伤后精神压力症?没有功能紊乱?”

“没有。我认为你没有。”

他低头看着双手。

“这么说我们治完了?”

“不。院子里发生的事没有对你造成精神方面的损伤,可这并不是说你就全无问题,不需要进一步治疗。也许你的一些问题早在加入营救队之前很长时间就有了。”

他立即起了疑心,向后一靠,不禁开口问道:“比如说?”

“这就是我们要谈的。你提起过,觉得自己是同伴们家庭中的一分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自己成家的念头?”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韦布想了想。

“我一直想要一个大家庭,你知道,生好些儿子,跟他们玩球,再生一大堆女儿,宠死她们。让他们拿漂亮的小手指头揪住老爸不放,把我乐得合不拢嘴。”

克莱尔拿起本子和笔。

“那你为什么没要呢?”

“过了那个时候啦。”

“就这个原因?”

“不够吗?”

她注视着他的脸,看着好的那边,也看着毁容的那边。韦布跟上次一样转过脸去。

“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伤的脸?”

“真有必要说这些吗?”

“我觉得脸上的伤让你很不自在,不想说的话咱们也可以说点别的。”

“用不着,管他呢,我没什么不自在。”他站起来,脱下外衣,克莱尔看着他的举动,越来越吃惊。韦布解开衬衣上边的扣子,露出脖子上的枪伤。

“伤了脸之后,紧跟着我又伤了这儿。”他指着颈根上的伤疤。克莱尔垂下眼皮,一声没吭。

“别这样,大夫,别朝一边看呀,你还没见到最精彩的部分呢。”她抬起眼睛,他手托下巴,把脸转过去,正好让毁容的那一半完全展现在她眼前。

“请看,这处漂亮伤疤是一颗燃烧弹弄出来的,那颗炸弹差点要了我的老伙伴卢·帕特森的命——你知道,就是那个当着全世界骂我的女人的丈夫。你肯定在电视上看过,是不是?整个这边肉全在外边,敞着伤口。有个人说我那样子就跟分解腐烂了似的。所以,不,我不常约会,婚姻嘛,只好排在扔垃圾剪草坪这些重要活动之后。”

他重新坐下来,扣好衬衫,“还想知道些什么吗?”他亲切地问。

“其实我看了调查局的记者招待会,会上他们透露了很多有关你受伤经过的事。你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可你却好像觉得自己对女性没有吸引力,女人接受不了你。”她接着又说,“我猜你可能也怀疑自己成不了一个好父亲。”

这女人真该死,刨根问底,怎么都停不下来。

“我喜欢这么想,成个好父亲。”他的语调很平板,努力、努力忍住,不要发火。

“不,我问的是,你认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好父亲吗?”

“这到底算哪门子问题?”他气愤地说。

“如果有了孩子,你会虐待他们吗?你自己怎么看的?”

韦布从椅子上半直起身子。

“克莱尔,只差两秒钟,我就从这里走出去,再也不回来。”

克莱尔瞪得他坐下来。

“你记不记得,疗程开始前我就告诉你,请相信我。治疗不是那么容易的,韦布,尤其是有些问题你不愿意触及。我要做的一切就是帮助你,可你也得对我公平些。你如果要装模作样演戏浪费时间的话,随你的便。我倒想做出点成效来。”

心理医生和执法人员四目相对好长时间,最后眨巴眼的是韦布。他坐下来,对罗马诺与安吉的婚姻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我要有了孩子的话是不会打他们的。斯托克顿这么对我,我自然不会学他的样。”

“我信得过你,韦布,真的相信。问题是,你自己信得过你吗?”

他的脸又红了。

“这回你可真难倒我了,女士。”

“我把话说得再直接一点。你想过这种可能性没有?你不结婚不要孩子,原因是你小时候受过虐待,你担心自己也会虐待自己的孩子。这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事,韦布,真的不是。其实,有人可能还会说这是一种最彻底的奉献牺牲。”

“或者最彻底地逃避问题。”

“也可能会有人这么说。”

“你怎么看?”

“你可能二者兼具。如果这就是你面对婚姻家庭止步不前的原因,我们可以解决,韦布。我也知道你脸上的伤确实让一些女人对你望而生畏,不过别以为所有女人都像那样,她们不是。”

离开克莱尔的办公室时,韦布看见候诊室里有两个人正小声交谈着什么。有一两秒钟时间他脑子里一片茫然——这两人根本凑不到一块儿去嘛。欧班伦站在那儿,这很对,毕竟他在这儿工作。可跟他一起的那个女人却不该出现在这里。黛比·赖纳抬起眼睛朝这边看过来,发现韦布,她骇得倒抽了口气,叫出声来。

欧班伦也瞧见了韦布,便朝他走来,伸出手。

“韦布,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我想我也不可能知道,克莱尔和我又没共用日程表。要那样可就成了职业丑闻了。”

韦布没理会医生伸出的手,他直直地瞪着黛比。黛比看样子吓愣了,好像正跟欧班伦幽会被逮住了似的。

欧班伦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

“你们认识?”他马上朝前额猛击一掌,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营救队。”

韦布朝黛比走去,黛比正从手袋里抽出一张纸巾。

“黛比?你在看欧班伦大夫?”

“韦布,”欧班伦道,“这些都是保密的。”

韦布一摆手打断他。

“是呀是呀,我知道,头号机密。”

“我从没喜欢过这个公共候诊室——不利于保守病人的隐私,可又没其他安排办法。”欧班伦道,尽管另外两人根本没听他抱怨。

欧班伦终于说道:“再见,黛比。”又对韦布说,“慢慢来,别急,韦布。我相信克莱尔的治疗对你有奇效。”

他探询地望着韦布。

确实有奇效,大夫,韦布想说,那个女人的治疗神奇得都快把我逼疯了。

韦布替黛比打开门,他们走进电梯。她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韦布自己也觉得脸上烧得发烫,他也闹不清到底是出于生气还是窘迫。

他总算开口道:“我来看精神病大夫。出了那件事,请他们帮忙。我猜你也是?”

她擤了擤鼻子,终于能看着他了。

“我看欧班伦大夫已经有一年多了,韦布。”

他又一次大惑不解地望着她,连电梯门开了都没听见。

“你下去吗?”她问。

两人来到大街上,正要分手,韦布压下困惑,道:“有时间喝杯咖啡吗,黛比?”她肯定匀不出时间给他这种人。

“街角有家星巴克,这一片我熟得很。”

闪闪发亮的机器呼呼转动,唧唧作响,噼噼啪啪地为焦渴的顾客效力。他们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喝着大份咖啡。

“你说一年多了?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在看精神病大夫?”

黛比往她杯子里搅进些桂

皮屑。

“有些人还终身接受治疗呢,韦布。”

“是呀,有些人,可不是你这样的人。”

她看着他,以前她从来没像这样看过他。

“我给你说说我这样的人,韦布。泰迪和我刚结婚时他还在普通部队里,之前我就知道结婚后会是什么样子。驻扎在其他国家,没人说你的语言,要不就是国内哪个小地方的烂泥塘里,看场电影都得开车跑上一百英里。可是我爱泰迪,还是跟他结婚了,睁着眼睛,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后来他进了三角洲部队,又有了孩子,我们老是呆在一个地方,而泰迪却总是不在那儿。一半时间里我连他在哪里、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只能和别人一样在报纸或者上看见他们的消息。这些我们还是挺过来了。接下来他又参加了营救队,我还当这下总算好了。老天爷,怎么没人跟我说说,营救队比三角洲部队还疯些,韦布,我丈夫离家的时间比从前所有时间都长。要是我还只有二十岁,又没孩子,那我还能忍。可我再不是二十岁了,韦布,还有三个孩子,几乎全靠我一个人带大,就指望着泰迪的薪水。这么多年报效这个该死的国家,他挣的钱跟凯马特超市的收银员差不多。我天天都得带孩子,最小的那个只想知道爸爸上哪儿去了?爸爸为什么不回家?我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他是英勇战斗而死的,黛比,为祖国牺牲。”

她的拳头猛地砸在桌子上,声音大得四周咕嘟咕嘟喝咖啡的客人都转过头来朝这边望。

“全都是屁话,这你全知道。”她做了极大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韦布觉得,这女人活像一座喷发的火山,拼命想收回喷涌的岩浆。

她说:“他做出了选择,他想跟他的伙伴、跟他的枪、还有他的历险呆在一块儿。”她的声音平静了些,更悲伤,“他爱你们这些人,他爱你,韦布。上帝呀,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爱你。远远超过关心我,甚至超过关心他自己的孩子,因为他了解孩子们还赶不上了解你一半深。你们这些人一起战斗,救对方的命,天天顶着危险上,你们够厉害,训练够刻苦,战胜危险挺过来了。部队齐心协力,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该死的部队。好多事儿他可以跟你说,却绝对不能跟我说。从前很长一段时间我真恨你们所有人,恨你们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她拿出一张纸巾擦拭眼泪。

韦布想伸手拍拍她,可又不知道她愿不愿意。他非常内疚,好像犯了可怕的大罪。人家早已告上法庭,而他却刚刚才意识到。

“泰迪也看过医生吗?”他轻声问道。

黛比拭干泪水,啜了口咖啡。

“没有。他说要是营救队里有人发现他瞧精神病大夫,他们会把他踢出队去。营救队里容不下有缺陷的人。他还说他用不着看大夫,就算我有点疯疯癫癫,他可是好好的,什么毛病都没有。他本来不让我上这儿来,可我这辈子总算有一回自己拿定了主意。我必须来,韦布,我得跟什么人说说。营救队员家属里看心理医生的也不光我一个,别的人也来,像安吉·罗马诺。”

安吉·罗马诺!韦布想她来这儿会不会说保利的事。也许保利打她,不,她打保利还差不多。

“你不快乐,我真为你难过,黛比,你应该快快乐乐的。”

韦布家里有上百张照片,都是他和C小队的伙伴们一块儿快快活活寻开心。照片里没出现过一位妻子,没有一张照片里有过。他们从不邀请家属。韦布原来不大设身处地想想人家的感受,现在他不想再犯这种错误。太无知,对别人伤害也太大了。

她看着他,伸手过去碰碰他的手,甚至还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你瞧我,冲你诉了一大堆苦,朝你倒下一吨砖似的。你的治疗进行得怎么样?”

韦布耸耸肩。

“还在进行,我也不知道进行下去会是什么样。我知道我的损失跟你的没法比,可我突然想起,我这一辈子里只有他们几个人。现在他们去了,我还活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朱莉·帕特森那样对你,我真抱歉。她完全昏了头,从一开始她就不那么稳定。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我猜,她恨你们几个。”

“哪怕她再那样对我,我还是能忍下去。”他淡淡地说。

“你应该离队,韦布,你已经尽了责任。对这个国家你绝对已经尽职尽力了,付出得足够了。他们不能再要求你干什么。”

“我估计再让心理医生给我叽里呱啦扯上三十年废话,我就能完全复原。”

“疗程真的起作用。欧班伦还给我催眠,让我想起了些我以为自己再也想不起来的事。我猜那些事在脑子里埋得真的很深。”黛比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一点,“我知道那天在我家的晚饭糟透了。我们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指望能让你舒服自在,可我知道我们没做好。我真的很吃惊,你没在甜点上来之前就一路大叫大嚷着跑掉了。”

“别往心里去。让我舒服自在又不是你的工作。”

“这么多年,你对大家的孩子这么好。我想让你知道我们有多感激。你活下来了,我们没有一个人不为你高兴。这些年你冒了生命危险,让我们的丈夫平安,这些我们都知道。”她伸手抚着他毁伤的那半张脸,柔软的手指上下滑过他粗糙的凹凸不平的脸庞。韦布没有挪开。

“你付出了多大代价我们都清楚,韦布。”

“现在看来,多大代价都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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