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方追悼仪式这天早上,韦布早早起身,淋浴,刮胡子,穿上他最好的西装。正式向他的朋友们表达敬意寄托哀思的日子到了,韦布心里却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韦布没告诉贝茨他从罗马诺和科尔特斯那里了解的情况,也没向他提自己去了凯文家。韦布自己也不大清楚为什么这样做,只是现在对谁都不敢彻底放心。还有,贝茨要是知道他介入调查,一定会把他骂个狗血喷头。韦布知道,贝茨认为那孩子是凯文·韦斯特布鲁克。这就是说,或者那孩子亲口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名字,或者贝茨到现场之前那个男孩已经消失了,他是从罗马诺和科尔特斯那儿了解到的。韦布要确认到底是哪种情况。如果贝茨亲眼见过那另外一个孩子,那么,一从那位老祖母手里拿到真凯文的相片,他立即便会知道,这个案子里牵涉了两个小孩。

情况就是这样:韦布给一个脸上带枪伤的小孩一张便条,要他交给营救队的人,这孩子告诉韦布他名叫凯文。便条送到了,却不是韦布交给便条的同一个小孩送到的。这就意味着在他交给自称凯文的小孩一张便条到便条送达这段时间里,有人把这孩子换成了另一个,交换只能发生在韦布所站的位置和冲上来的营救队之间这段巷子里的什么地方。这段地方并不大,可也够调包了。这就是说还有人躲在巷子里某处,等着这件事发生,也许,等着许多事情发生。

凯文进那条巷子是事先安排好的吗?他是为他哥哥大F工作吗?他想看看还有没有幸存者,本以为一个都没有吗?他发现韦布还活着时,这是不是打乱了某人的计划呢?这个计划到底又是什么?为什么拉出去一个小孩换进来另一个?为什么假凯文要撒谎说韦布是个懦夫?把换进来的孩子带走的穿套装的特工是谁?对丢了孩子的事贝茨嘴紧得很。跟罗马诺说话的那个穿套装的到底是不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如果不是,这个冒牌货怎么可能直接走进去,带着证件,神态俨然,竟把罗马诺和科尔特斯都骗了?还随随便便和另外一个冒牌货溜走了?真令人大惑不解啊。韦布满腹疑团,正因为这样,他并不打算立刻向贝茨寻求答案并分享他的情报。

他把野马一型停在尽可能靠近教堂的地方。这里已经停了不少车了,而车位相比之下却没多少。

天空晴朗,阳光温暖,凉风送爽。真是个美好的下午,举行这么令人压抑的仪式却未免有些不合适。韦布这样想着,走上教堂台阶。擦亮的皮鞋在石阶上走一步便格的一声,像转轮枪的弹膛转动时发出的声响,转一格,一颗子弹,一条命。韦布觉得这种暴力联想成了他的宿命,别人看见希望的地方,在他眼中却是堕落腐败的生活造成的钻心刺痛。上帝呀,这种想法,难怪没人请他参加聚会。

到处是特工处的特工,挎着肩背枪套,面无表情,耳塞线弯弯曲曲。进教堂前韦布必须接受金属探测器检查,他向特工处的特工们亮了亮枪和美国联邦调查局证件,意思是告诉他们他宁可死也不交出武器。

真不知道教堂里怎么挤得下这么多人,韦布开门时差点从后面撞进人堆。他采取了不太文明的战术,挥舞着美国联邦调查局证章,于是人海中分,让他挤了过去。

角落里一个摄像组已经占好位置,正在转播这场奇观。这是哪个白痴批准的?

在几个同僚特工帮助下,韦布尽力将自己挤进一张教堂长椅中。他四下张望,死者家人坐在绳子拦出的前两排。韦布低下头,为每一位死者念了一段祷辞。为泰迪·赖纳念的最长,他就像韦布的导师,是最优秀的特工,一个好父亲,最重要的,是个好人。韦布落了几滴泪,他意识到在那地狱般的几秒钟里他丧失了多么重要的东西,可当他抬起头看见坐在前排的死者家人时,他明白他的损失还及不上那些人惨重。

那些年幼的孩子们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韦布听到他们为一去永不复还的爸爸号哭。抽泣和哭叫伴随着陈词滥调的演说——政治家们严厉打击犯罪的废话,教士们对他们从未见过的那些人的颂扬赞美。

他们勇敢地战斗过,韦布想站起来平静地说,他们为保卫我们大家而死,永远别忘了他们,他们以其所作所为令我们永世难忘。赞美就此结束,阿门。让我们喝个大醉去吧。

追悼仪式终于结束了,人群齐齐发出解脱的长长叹息。韦布出去时和黛比·赖纳说了会儿话,安慰几句辛德·普卢默和卡罗尔·加西亚,彼此拥抱,还抽空和其他人说了几句话。他蹲下身和年幼的孩子们交谈,胳膊里抱着那些小小的、颤抖的身体,韦布真不愿意松开手。给予别人一点身体上的安慰,这种小事差点让韦布号啕痛哭。他从不是个轻易落泪的人,上一周里他流的泪水比他一生中流的还多,可现在这些孩子真的让他难以自制。

有人拍拍他肩膀。韦布站起来转过身去时还以为又是一个需要他安慰的痛失亲人的人,可直视着他的那个女人看来却既不需要也不想要他的同情。

朱莉·帕特森是卢·帕特森的寡妇,她有四个孩子,正怀着第五个,可当知道自己成了寡妇和单身母亲后三小时,她流产了。一见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韦布就知道她药吃得太多了,他只希望那些药是大夫开给她的处方药。他还闻得到酒味,像今天这种日子里药片和酒加在一块可不会带给人什么好处。在所有这些妻子当中,朱莉与韦布的关系最远,因为卢·帕特森像亲兄弟一样爱着韦布,韦布很容易便察觉到朱莉对这种关系有些妒忌。

“你当真觉得你该到这儿来吗,韦布?”朱莉说。她踉踉跄跄地拖着黑色高跟鞋,眼睛盯着他,眼光却有些散乱,聚不拢焦,她的话也含混不清,还没说完上一个字舌头便发着下一个字的音。

她有些浮肿,皮肤苍白,混杂着红斑。那个孩子她还没怀多久,肚子还没大起来,看样子孩子流产让这个女人深受打击。她应该留在家里呆在床上休息,韦布不知她为什么没这样做。

“朱莉,咱们上外面去,让你呼吸点新鲜空气,来,我扶着你。”

“滚开!”朱莉叫起来,声音大得二十英尺内的人都立住脚向这边观望。电视小组也看见了,摄影师和记者显然同时发现了这个潜在金矿,摄像机朝韦布方向转了过来,记者也往这边赶来。

“朱莉,咱们上外面去。”韦布安详地又说了一遍,把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

“我哪儿都不跟你去,你这个杂种!”她一把甩开他的手,韦布疼得哼了一声,在体侧捂住那只受过伤的手。她的指甲正好戳进伤口,扯开了缝合线,手开始淌血了。

“怎……怎么回事?小手手疼了?你个没种的婊子养的!丑脸弗兰肯斯坦,这副模样你妈怎么受得了你?你个怪物,你!”

辛德和黛比尽力跟她说话安抚她,可朱莉推开她们,又逼近韦布。

“开枪前你呆在那儿不动弹,还说不知道为什么?接着又摔倒了?指望我们相信这些屁话!”她的呼吸气息里酒精味太浓了,韦布不得不闭了会儿眼睛,可一闭上眼更加重了摇摇欲坠的感觉。

“懦夫,你让他们送死!你得了多少?卢的血你卖了多少钱?你这个王八蛋!”

“帕特森太太。”说话的是珀西·贝茨,他很快走过来。

“朱莉,”他十分镇定地说,“我领你上车,过一会儿交通就太拥挤了。你的孩子们我已经送上车了。”

提起孩子,朱莉的嘴唇哆嗦起来。

“有几个?”

贝茨有些不明白。

“几个孩子?”朱莉又一次问道,一只手滑到空空的腹部停下,泪水溅湿了黑裙前襟。朱莉再次瞪着韦布,嘴唇收缩,号叫起来。

“我本来该有五个孩子,我该有五个孩子一个丈夫,现在只有四个孩子,没有了卢。我的卢死了,我的宝宝死了。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声音尖厉,她的手发疯似的在腹部画着圆圈,像摩擦着一盏神灯,也许是祈愿孩子丈夫再回到她身边吧。摄像机吞食着这一切,记者拼命做着笔记。

“我真抱歉,朱莉,我尽力了。”韦布说。

朱莉停下腹部的比画,一口啐在他脸上。

“这是为卢。”她又啐了一口。

“这是为我的宝宝。滚到地狱去吧,你给我滚到地狱去吧,韦布·伦敦。”她扇了他一记耳光,正打在他毁伤的那半边脸上,她用力过大差点跌倒。

“这是为我。你这个杂种!你……你这个怪物!”

朱莉的精力耗尽了,贝茨一把抓住,她才没瘫倒在地板上。他们把她带出去,周围的人群散成小堆交头接耳,很多人愤恨地回头盯着韦布。

韦布没动,甚至没擦掉朱莉的唾沫,脸上她打的地方红了。他刚刚被人宣布为一个怪物,一个懦夫,一个叛徒。朱莉·帕特森真该把他的头剁下来当战利品带走。

“先生,你是韦布,对吗?韦布·伦敦?”那个记者在他肩旁道,“你瞧,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很尴尬,可新闻等不得。你愿意和我们谈谈吗?”韦布没答话。

“谈谈吧,”记者道,“只花一分钟,就几个问题。”

“不。”韦布道。他准备走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还挪得动脚步。

韦布走出门,很快把这座名人和有钱人的教堂甩在身后。他爬进野马车,打着火开走。他一把扯掉领带,翻翻钱包看清里面还有些现金,于是把车停在特区一家卖酒的小店,买了两瓶便宜的意大利红勤地酒,一盒六瓶装尼加拉莫德罗。

他驶回家,把所有门统统关上,拉下窗子上的百叶帘。他走进浴室,打开灯,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模样。右边脸上的皮肤略呈日晒色,还比较光滑,刮漏了的地方还留着几根胡子,这边脸皮不错,一点儿也不差。

“这边脸皮。”现在是这个说法了。人人都可以随便评说他的英俊面庞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啦,可朱莉品评他的脸时一点儿都没犹豫。弗兰肯斯坦?这种说法倒是头一回听说,朱莉。隔了这一段时间,现在想起来,他对那女人就不那么同情了。要不是弗兰肯斯坦做了毁掉他该死的半边脸的事,你早就没有卢了。你忘了吗?我可没有,朱莉。这张脸我每天都看着哪。

他稍稍侧过身,让左边脸全现在镜子里。这边脸上冒不出胡子,也从来不会真正晒黑,医生说过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形。皮肤好像不够似的,绷得太紧了。有时他想大笑,咧开嘴微笑,可是办不到,这半边脸就是不肯合作。它好像在说,去你的吧哥儿们,瞧你怎么待我的!损伤部位一直延伸到眼角,眼窝被拉得比常人更靠近太阳穴。手术前他的两边脸更是搁不到一块儿去,现在模样好些了,可两边脸还是永远失去了对称。

他把头偏过来点儿,慢慢拉下衬衣领子,露出颈根那道以前的枪伤。子弹从防弹衣上面穿了进去,居然连一根致命的动脉血管都没碰上,也没伤着脊柱,这只能说是个奇迹。

他摸了摸胸膛,另一处枪伤完完整整就在那儿。子弹打进去后从后肩穿了出来,不知怎的绕过了他的凯夫拉尔防弹衣,钻进又钻出,还留下足够的冲力打掉了他身后一个家伙的脑袋,当时这家伙正要用一把大砍刀劈下韦布的头。谁说他运气不好?韦布冲着镜子笑了。

“运气真是捉摸不定。”他对自己的影子说。

在营救队里韦布极受敬重,就因为那天晚上他所表现的惊人勇气。就是那次发生在弗吉尼亚里士满的劫持人质事件。当时韦布刚由狙击手转为突击队员,还处于适应期,急于在火线上显示他的勇气。一个“自由”扔出一颗土制燃烧弹,炸弹响了。眼看就要炸中卢·帕特森,韦布一跃而起将他撞开。爆炸的火球正击中韦布左脸,将他掀翻在地,连他的护甲都被烧熔在了脸上。他把护甲连着一大块脸皮一把扯下,继续战斗,惟一能止住剧痛的只有伴随战斗产生的肾上腺素。

“自由”们开了枪,韦布上身中了一颗子弹,另一颗击中他的颈部。如果不是韦布受伤之后的所作所为,许多无辜的人必死无疑。子弹不仅没有降低他的活力,好像反而刺激了他。他凶猛地战斗,杀掉那些想杀了他和他的队友的人!还把受伤的战友拖到安全处,其中包括刚刚去世的卢·帕特森,就在韦布把他从燃烧弹前撞开后一分钟,他手臂中了一枪。

韦布根本记不起当时的剧痛。当最后一颗子弹射出、最后一个人倒下时,他也瘫软在地。他摸了摸脸上敞露着血肉的伤口,感觉到血从身上两处伤口汩汩流淌,韦布知道自己的死期终于到了。他在救护车里昏了过去,弗吉尼亚医学院的医生们抢救他时他的心电图已经几乎成了一条直线。谁都不知道那一晚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自己更是全无头绪。以前他从不是个信神的人,可从那时他开始琢磨一些事了,比如上帝。

复原是韦布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尽管他是个英雄,可这并不能保证他能重新回到营救队。只要他不能彻底

复原,他们就不会要他,不管他是不是英雄。这是规定,韦布也绝不想变动这些规定。他回来了,重新归队。花了他几乎一年时间,可没人能说他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归队的,一点儿折扣都没打。可现在大家会怎么说?这一次他还能回去吗?这次的问题不在于身体方面,问题出在脑子里,这比身体可怕一百倍。

韦布握紧拳头,一拳砸破镜子,还砸裂了镜子后面的干砌墙。

“我没让他们送死,朱莉。”他冲着碎裂的镜子说。他看看手,连血都没流一点。他的运气还在,不是吗?

他打开砸破的药橱,拿出一个装着不同药片的药瓶。这些药片是他从各种途径攒下来的,有些是正规开的药,有的则不那么正规。他偶尔吃这些药帮助睡眠。吃药时他很小心,做面部整形手术期间他差点吃止疼药上了瘾。

韦布关上灯,弗兰肯斯坦不见了。人人都知道怪物们喜欢呆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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