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布把车停在保罗·罗马诺家前面。韦布看见保利——大家都这么叫他——正钻在一辆老式雪佛兰克尔维特的车盖下忙活。这辆车是他最大的骄傲和欢乐。要说爱,连他的老婆孩子在他心里都得排在这辆飞快的车后头一点儿。

罗马诺瞪着韦布,只说了一句:“啤酒在冷柜里,开一罐。还有,别舒舒坦坦把这儿当自个儿的家。”

韦布伸手从脚边那只科尔曼小冷柜里拿出一听百威,砰地打开,倒也没有留下一块钱啤酒钱。

“你知道,保利,世上不单是百威,有些南美啤酒,劲头儿大,你该尝尝。”

“好啊,就凭我的薪水?”

“咱俩挣一样的薪水。”

“我有老婆孩子,你有个屁。”

罗马诺拽了几下管钳,走过韦布发动引擎。引擎轰鸣,像要把将它固定的那一层薄薄的金属皮炸生开似的。

“呜噜呜噜像只小猫。”韦布啜着啤酒道。

“去你的,像只老虎还差不多。”

“能谈谈吗?我有些问题。”

“你有问题,别人还有问题呢。没问题,问吧,全世界的时间都在我手里攥着呢,我他妈休假这天该做什么?难道还能自己做点开心事不成?行,你想要什么?要芭蕾紧身裤的话我得问问我老婆。”

“你知道,如果你不在匡蒂科向每个人说我的坏话,我会感激不尽的。”

“如果你不吩咐我做这做那,我也感激不尽。说起这些,你从我的地产上滚出去。跟什么人来往我是有标准的。”

“就只谈谈,保利,你欠我的。”

罗马诺用扳手指着他。

“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伦敦。”

“这种破事做过八年,我觉得我们都欠了对方,还不清。”

两个人互相瞪着对方,最后罗马诺终于放下扳手,擦了擦手,关掉那只老虎,朝后院走去。韦布把这当做一种邀请,跟了上去。可他还是有点没把握,没准儿罗马诺只是去车库拿把更大的扳手来揍他。

后院的草剪得很短,树也修过枝,一丛茂密的蔷薇从车库另一边冒出来。阳光下温度准有华氏八十度,不过这么多场雨后倒觉得很舒服。他们拉了两把草地椅坐下,韦布见罗马诺的妻子安吉正把衣服晾到绳子上。她是密西西比人,罗马诺两口子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安吉身材纤小,长着波浪形的金发,一双魅人的绿眼睛,还有一种“宝贝,我要把你一口吞掉”的表情。她总是四处调情,摸摸你的手臂,用脚蹭蹭你的腿,跟你说你真可爱,不过这些都是天真调皮的嬉闹。这种事有时把罗马诺气得发疯,可韦布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别人被他妻子所吸引,这是罗马诺生活动力的一部分。不过安吉·罗马诺一旦发起火来,你最好小心点。韦布在一些营救队聚会的场合见识过她的这一面,这位小女人一变而为大发雷霆的悍妇。她要是踏上征途,那些极度自信整天玩大枪过日子的男子汉们也得赶紧隐蔽。

保罗·罗马诺现在是H小队的突击手,他和韦布一同加入营救队时都是狙击手,他俩被编成一对搭档过了三年。罗马诺进美国联邦调查局前在三角洲部队。他的体格和韦布一样,没有大块肌肉,可他有的那些肌肉结实得像钢缆一样,怎么都折不断,而且这位伙计的马达永不停工,不管给他压多重的担子都不会停。

罗马诺全身大半地方都刺着文身,有龙、刀子和蛇,左臂二头肌上还有一颗心,里面漂漂亮亮一行小字:安吉。

罗马诺来自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纽约市别动队,他名声在外,是那帮吓人角色里头最吓人的一个。营救队资格考核的第一天,在那间装了七十个赤条条男人的房间里他毫无惧色。韦布觉得他的模样像是喜爱痛苦,巴不得营救队赶快动手把痛苦狠砸在他屁股上。这也是个能找别人麻烦的人。那个时候韦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争到营救队里的空缺,可从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保罗·罗马诺能上。他们两人总是处在超强竞争下,这人时时让韦布气得发疯,可韦布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能力和勇气。

“你想谈,谈吧。”罗马诺道。

“凯文·韦斯特布鲁克,巷子里那个小孩。”

罗马诺冲他的啤酒点点头。

“嗯。”

“他失踪了。”

“胡扯。”

“你认识贝茨吗,珀西·贝茨?”

“不,我该认识他吗?”

“他主持华盛顿外勤办公室的调查。肯·麦卡锡说你和米基·科尔特斯跟凯文在一起,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没多少东西。”

“那孩子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

“你把他交给谁了?”

“几个穿套装的。”

“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摇头。

“喂,保利,你知道跟你说话和跟墙壁说话有什么不同吗?”

“什么?”

“一点区别都没有。”

“你想要我说什么,韦布?我见了那孩子,我看着那孩子,后来孩子走了。”

“你是说他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吗?”

“他嘴巴相当紧,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住址,我们记下来了。米基想跟他多说几句,可什么都没问出来。见鬼,科尔特斯连跟他自己的孩子都不大说话。你瞧,我们当时不大清楚那孩子在里头是个什么角色。我是说,我们正拖着屁股朝院子里去呢,见了你的信号弹停下来,接着这个小孩从黑巷里过来,拿着你的帽子字条。那时还不知道他是不是我们这边儿的,我可不想问他些不该问的,把法律上的事儿搅黄了。”

“好吧,你这么做确实很聪明,可是你问都不问一句那些穿套装的是谁就把他交出去,你怎么想的?”

“他们亮了证件,说他们来要这个小孩,就这样。我们无权说不。营救队不搞侦查,韦布,我们只干‘炸晕他们挂了他们’的事儿,东闻西嗅的活路归穿套装的做。我脑子里还有别的事,你也知道我跟泰迪·赖纳在三角洲部队里就在一块儿。”

“我知道,保利,我知道。那,那些穿套装的是什么时候露面的?”

罗马诺想了想。

“我们在那个地方没待多久,天还黑着,嗯,两点半左右吧。”

“华盛顿外勤办公室这么快就动起来派人来找那个孩子,他们效率挺高的嘛。”

“你想让我跟他们说什么?喂,老兄,你们不能带走孩子,效率高得太过分了,美国联邦调查局可不能这么快。老天,这么干我的前程就会出奇迹了,我的十四级联邦政府工作人员的辉煌时光,亲个嘴,咱们再见吧。。”

“那些穿套装的,你能给我描述一下吗?”

罗马诺考虑了一番。

“我已经告诉过特工们了。”

“那又是一帮穿套装的。给我说说,说说死不了的,相信我。”

“行啊,我要有那么笨,不单是布鲁克林大桥,你还能把整个布鲁克林都卖给我。”

“别这样,保利,咱们突击队员对突击队员,H小队对C小队剩下的残部。”

罗马诺又想了想,清清喉咙。

“其中一个是个白人,比我稍矮一点,很瘦,可挺结实。满意了?”

“不,他的头发什么样?”

“短短的金发——他是个调查局特工,头发还能什么样?你以为埃德加头上留个马尾辫走来走去?”

“有些人说他这么做过,马尾辫加一身裙子。年轻的?年老的?中年的?”

“三十来岁,穿那一身标准的调查局式的套装,说真的,可能比那里还能还稍好点儿。比你衣柜里挂的好多了,伦敦。”

“眼睛呢?”

“他戴着墨镜。”

“凌晨两点半戴墨镜?”

“这个嘛,没准儿是医生让他戴的。我才不打算盘问别人怎么选眼镜呢。”

“这些你都记得,却不记得那人的名字了?”

“他只把证件闪了闪,我便没再多想。我在犯罪现场中间,四周都有人跑来跑去,还有六个我们的人崩掉了脑袋。他来要孩子我就给了他孩子,他走路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走法,说话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说法,该死的,没准儿他官儿比我还大呢。”

“他的搭档呢?”

“什么?”

“他的搭档,另外那个穿套装的,你说过他们是两个人。”

“是呀。”罗马诺现在看上去没那么有把握了,他揉揉眼睛,啜了口啤酒,“这个嘛,你瞧,另外那个人其实没过来。前一个穿套装的指了指他,说这是他的搭档,就这样。另外那个人在跟几个警察说话,没真的走过来。”

韦布怀疑地看着他。

“保利,这就是说你其实并不知道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和另外那个人一路,可能他根本就只有一个人,冲你撒了个弥天大谎。这些情况你都跟确确实实真正不搀假的美国联邦调查局说过吗?”

“喂,韦布,你从前是个确确实实真正不搀假的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以前就调查这类屁事。我是个三角洲队员,加入FBI只为了加入别动队,再参加营救队。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我早忘了怎么玩侦探游戏。我只干‘炸晕他们挂了他们’的事儿,就只‘炸晕他们挂了他们’,老兄。”

“嗯,这回你可能真让一个小男孩给挂掉了。”

罗马诺怒视了他几秒钟,接着泄了气,把视线移开了。韦布猜罗马诺想起了他自己的两个儿子。韦布就是要让他内疚,好让他以后不再犯这种大错。

“那孩子现在说不定已经给埋进了哪个垃圾场。他有个哥哥,一个叫大F的坏种。”

“还不都这个德性。”罗马诺咆哮道。

“那孩子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他脸上那个弹孔你也见过,才十岁啊。”

罗马诺喝了口啤酒,擦擦嘴道:“是啊。还有,我们死了六个人,他们本来不该死。而且,我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不是七个。”他一面说,一面不怀好意地瞪了韦布一眼。

“我正在看大夫,让他们帮我把事情弄清楚。说不定这话能让你舒服些。”韦布这是作了一个重大招供,特别是对罗马诺。话才出口他便后悔了。

“是呀,我舒服死了,马上就得跑上大街叫唤‘韦布看精神病大夫喽,世界太平喽’。”

“省省吧,保利,你当我想僵在那儿?你觉得我想看着我的小队被人打死?你觉得是这么回事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只有你一个人能答得上来。”罗马诺回击道。

“你看,我知道这件事糟透了,可你干吗非得给我吃这种苦头呢?”

“想知道为什么?你真想知道为什么?”

“对。”

“好,我跟那孩子说过话,不,这话该这么说才是,那孩子跟我说过话。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吗?”

“我坐这儿听着呢,保利。”

“他说你吓得像个吃奶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还说你求着他别跟任何人说,你是他见过的最胆小的胆小鬼。他说你还想把你的枪塞给他,你害怕用上它。”

忘恩负义的小鬼头。

“这些屁话你相信了?”

罗马诺喝了口啤酒。

“这个,枪的部分我没信。那枝该死的SR75你不会给任何人的。”

“太谢谢了,罗马诺。”

“可那孩子一定是看见了什么才会那么说。我意思是,他干吗要撒一篇大谎呢?”

“噢,我不知道,保利。也许因为我是个警察,而他对执法人员这类人不大感冒。你为什么不问问那些狙击手?他们能告诉你我是在哭还是在开火。要不就是你连他们也不相信。”

罗马诺没答这个碴儿。

“人哪,随时随地会变成孬种,我这么猜的,这方面我反正不大清楚。”

“你清楚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王八蛋。”

罗马诺放下啤酒,从椅子上欠起身。

“想试试我这个王八蛋究竟有多地道吗?”

两个人怒火渐炽,眼看就要挥拳相向,这时安吉走过来跟韦布打了个招呼,安慰地拥抱了他一下,还说了几句宽心话。

“保利,”她说,“也许韦布想留下来吃饭,我在做猪排。”

“也许我不想留韦布吃该死的猪排,行吗?”罗马诺咆哮道。

安吉弯下腰,揪住罗马诺的衬衣,一把把他扯了起来。

“原谅我们单独呆一秒钟,韦布。”

韦布眼看安吉把她丈夫拽到车库那边,气势汹汹吓煞人地修理了他一顿——韦布只能这么形容。

她的光脚在地上敲打着,手冲着他的脸来回挥舞,活像一个把新兵蛋子臭骂一通的

教练中士。保罗·罗马诺呢,这个能杀掉几乎一切活物的汉子,只能立在那儿,耷拉着脑袋,顺从地领受他的“小女人”的申斥。终于,安吉领着他回到韦布身边。

“去呀,保利。跟他说。”

“安吉,”韦布说,“别硬叫他——”

“闭嘴,韦布。”安吉厉声道。韦布闭了嘴。安吉在仍不做声的罗马诺后脑拍了一巴掌。

“要不跟他说,就跟你那辆蠢车子一块儿睡车库。”

“想留下来吃饭吗,韦布?”罗马诺道,两眼盯着他的草坪,两只胳膊抱在胸前。

“猪排大餐,”安吉提醒道,“你干吗不真心实意请人家,保利?”

“请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吃顿猪排,韦布,好不好?”韦布第一次听见罗马诺用这么恭顺、这么小的声音说话,而且说话时简直不敢看韦布的眼睛。这位安吉真是个魔术大师。眼看着罗马诺这么遭罪,韦布怎么说得出个不字,尽管他真的很想拒绝邀请,气气这个家伙。

“当然好,保利,我留下来,谢谢你想到我。”

安吉进去准备开饭,两个男人喝啤酒,看天。

“说这话可能让你好受些,保利,安吉把我也吓了个屁滚尿流。”

罗马诺向这边看过来,至少在韦布近来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他真的笑了。

韦布看着他的啤酒。

“我猜你把那孩子说的话都告诉家里的伙计了吧。”

“没有。”

韦布奇怪地抬起眼睛,罗马诺只直直地看着前面。

“为什么没说?”

“那些不是实话。”

“谢谢。”

“小孩子撒大谎时我看得出来,我自己的俩小子常这么于。只是整整你,我猜已经成了习惯了。”

“可我真的不敢相信那孩子居然说那些话,我还救了他的小命呢。妈的,两次他都够走运的。全靠了我,他脑袋上才没叫子弹再弄个窟窿。”

罗马诺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那小孩没有枪伤。”

“他当然有,在左边脸上,前额还有一道刀疤,跟我的小指头一样长。”

罗马诺摇着头。

“你瞧,韦布,当时我跟那小孩在一块,虽说我没太注意他,可这种事我不会看漏的。我知道枪伤什么样,我自己也有一个。再说,我干掉了那么多家伙,也该知道枪伤什么样了。”

韦布坐得笔直。

“他什么肤色?”

“你这说的算哪门子事,他什么肤色?他是个黑人!”

“该死,保利,这我知道!我是说,他的肤色是深是浅?”

“浅肤色,光光滑滑像婴儿屁股,一个疤都没有。我向教皇起誓。”

韦布猛地把胳膊砸在椅子上。

“混蛋!”凯文·韦斯特布鲁克,至少韦布遇见的那个,肤色是巧克力似的褐色。

在罗马诺家吃过饭后,韦布又去见了米基·科尔特斯,他的说法一样。他没听见那孩子说什么,也没见过把孩子带走的穿套装特工的证件,但时间都对得上。还有,那个男孩脸上没有枪伤。

谁换了孩子?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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