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葬礼。三天之内韦布参加了六个葬礼。到了第四个,他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他走进教堂、殡仪馆,听着他大多不认识的人谈论那些倒下的人,那些他熟稔至极、某些方面甚至比了解他自己还深的人。他的神经好像全烧没了,随之而去的还有一部分灵魂。他觉得自己有些难于做出适当的反应,担心该沉痛哀悼的时候却放声大笑起来。

葬礼上一半棺材敞开着,另一半却没有。只有死者的致命伤口大小位置合适时才能敞开棺材供人瞻仰。尽管如此,看着金属棺材里那些惨白塌陷的脸和僵硬收缩的躯体,闻着花香,耳听周围人的抽泣,韦布只想也能躺进一具棺材里让人埋起来,永远躲开这一切。英雄的葬礼,让别人这样记住你总比其他的方式强得多。

他重又把手包扎在绷带里。走在失去亲人的人中间,一点负伤的痕迹都没有,他觉得惭愧。他也知道这种手段很可怜,可他总觉得自己的存在仿佛就是对这些人的一记耳光。他们只知道韦布·伦敦不知怎的脱了身,只划破了一点皮。他逃跑了吗?他是不是扔下了战友们任他们死去?他能看见这些疑问写在某些人脸上。惟一的幸存者总是会落个这种下场吗?

送葬的行列走过一排排身穿制服的男女,另外还有数百人,穿着整齐套装和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实用鞋子。摩托车队开道,市民们伫立在大街旁,处处降下半旗。总统和大多数内阁成员都来了,同时来的还有其他许多重要人物。几天时间里,全世界惟一谈论的话题就是六位好人在一条小巷里惨遭屠杀。没怎么提到第七个人,韦布对此感激万分。可这就好像暂时延缓偿付的时间,他怀疑这段时间能持续多久。

华盛顿全城受到极大震撼,不光是为被杀害的人,事件背后更广泛的含意更让人心惊。犯罪分子们真的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了吗?社会是否将分崩离析?警察再也跟不上犯罪的步子了吗?美国联邦调查局这颗美国执法力量王冠上的明珠黯然失色了吗?某些国家的新闻兴高采烈地报道西方社会的混乱,这种混乱终将使傲慢的美国屈膝跪倒。在美国自己的土地上,权威人士们滔滔不绝地发表大批荒谬见解,韦布甚至不再看报,也不看电视听广播。如果有人问他的意见,他会说整个世界,不光是美国,有了大毛病已经很长时间了。

这一阵交叉火力总算停了下来,尽管其原因是另一场骇人的悲剧。一架日本商业航班在太平洋海岸外坠毁,新闻追逐者们追逐那一事件去了,暂时扔下了那条小巷和其中的死者。三百具粉身碎骨的尸体漂在大海里,比起几天前一队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死亡的老消息,前者的吸引力大得多。现在这里只孤零零停着一辆转播车。对这个韦布也万分感激。让我们静静地独自哀悼吧。

他已经“回家”在胡佛大厦和华盛顿外勤办公室等不同场合下作了三次汇报,受不同的调查队伍盘问。这些人全都拿着本子铅笔,开着录音机,有些年轻特工甚至还有笔记本电脑。他们问的问题比韦布能回答的多得多。不管调查者是哪一队人马,每当韦布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僵住、后来又摔倒时,刷刷猛写的铅笔就停在本子上,哒哒敲击的手指就停在键盘上。

“你说你僵住了,你看见了什么吗?还是听见了什么才出现这种情况?”调查者用单调平板的语气问。韦布觉得,这种语气不过是用不易被人察觉的方式所表达的另一种形式的怀疑,或者更糟,压根儿不相信。

“我真的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你不能肯定你是不是僵住了?”

“不能肯定。我是说,能肯定。我动弹不得,好像瘫痪了一样。”

“可当你的队友被杀害后你还是动了?”

“对。”韦布承认。

“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你又能动了呢?”

“我不知道。”

“还有,到达院子后,你摔倒了?”

“对。”

“刚好在机枪开火之前。”另一个调查者道。

韦布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回答:“对。”

这些贫乏的回答之后是沉寂。对韦布受过重创的内心来说,这种沉寂的影响几乎达到毁灭的地步。

需要时他们会再叫他回来,他们对他说。至于现在,他们只想让他什么也别做,多花些时间恢复过来。局里请了一位顾问,一位心理健康专家来帮助他。事实上他们坚持要他看心理医生,韦布也说他会去的,尽管局里到现在对看心理医生的人还是有偏见。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他们告诉韦布,在C小队重建之前他会被分派到另一个突击队或狙击队,只要他自己愿意。如果不愿留在营救队,他可以在调查局另找份差事。甚至有说法说可以给他“按个人喜好选择部门”的待遇,接着他便能以这个部门人员的身份退休。这类待遇通常只留给高级别特工,这说明局里还不清楚到底该拿他怎么办才好。正式说来,韦布正接受行政调查,可能还会变成全面调查。现在总算还没人向他宣读他的米兰达权利,这既是好事又是坏事:好事是因为一旦韦布拿到了米兰达权利,这就意味着他被逮捕了。坏事是到那时他在盘问中所说的一切都可以针对他用于刑事或民事诉讼,显而易见的是,他什么错事也没做过,除了幸存下来。而这一点却给他带来了沉重的负罪感,比调查局能安在他头上的任何罪名都重得多。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们告诉韦布。他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他,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会全力支持他。

出门时他走过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荣誉墙,每名执行任务时牺牲的FBI人员都有一块牌子挂在上面。墙上会添很多人,事实上,这是调查局历史上单项任务中牺牲人数最多的一次。韦布有时想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在这里结束,职业生涯浓缩进一片木头与黄铜的牌子挂在墙上。他离开胡佛大厦,开车回家。无数疑问困扰着他,比他愿意直面的多得多。

美国联邦调查局宣称自己浓缩并代表了忠诚、勇敢与正直,韦布目前觉得这些品质自己一样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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