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赖纳第一个倒下。倒下用了两秒钟,第一秒钟时他已经死了。另一边的卡尔·普卢默像被巨人用大斧砍翻似的倒下。韦布无助地看着密集的重机枪子弹上下飞舞,打在凯夫拉尔防弹衣上,打在人身上。接着,什么都没有了。好人不该像这样死,一声不出便静静死去。

机枪开火前韦布已经倒下了,步枪压在身下。他喘不过气来,防弹衣和武器像把他的横膈膜压扁了似的。面罩上有什么东西,他不知道那是泰迪·赖纳的部分残躯,一颗大得吓人的子弹把他的护甲炸出一个巴掌大的洞,崩掉了一部分身体,把这块血肉,甩回韦布躺着的地方。牺牲的C小队的最后部分逐落到——真像是讽刺——惟一活着的人身上。

韦布仍然觉得瘫痪麻痹,肢体对大脑要求行动的呼唤全无反应。三十七岁就中风了吗?突然问,枪声好像使他的头脑清醒过来,胳膊和腿终于又有了感觉。他摸索着扯下面罩,翻了个身,脊背朝下,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宽慰地大喊起来。韦布仰面朝天,他能看见闪电刺破天空,枪声中却听不见隆隆的闷雷。

他没抬起手,而是向下摸着腰带,打开一只侧袋上的带子,拉出他的热成像器。即使在一片漆黑的夜晚,热成像器也能通过测定任何物体都具有的内部热像,重现裸眼不可见的世界。

连用热成像器也看不见,不过韦布能清楚地感觉到子弹飞过的气流痕迹,弹雨交织,从他头顶嗖嗖掠过。他还发现密集火力分别来自两个方向:正前方的屋子和紧靠右面的一幢废弃建筑。他用热成像器观察后者,除了碎成锯齿状的窗玻璃外什么都看不见。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些东西,身体绷得更紧了:各扇破碎的窗户后面,枪口在同一时间喷出火舌,条条火舌在射孔中横移,停顿几秒钟,再朝反方向横扫回来。枪管做着同样的动作,虽然他看不见,但知道它们就在那里,画着严密控制的火力弧线。

新一轮火力刚刚开始,韦布一个滚翻,脸朝下卧倒,从热成像器里盯住那幢原来的目标建筑。这幢建筑底层同样也有一排窗户,同样的枪焰,同样步调一致的弧形运动。现在韦布分辨得出机枪长长的枪管,在热成像器里,喷吐了大量子弹的机枪轮廓呈炽热的砖红色,可是却没有显示出人的形状。只要附近有一个人,韦布的热成像器就会钉牢他。他有把握,自己看到的只是某种远程控制火力点。现在他明白了.他的小队踏进陷阱、遭到了伏击,敌人却没有一个人遭到丝毫危险。

子弹射在他后面右侧的砖墙上、飞迸开来。韦布感到跳弹四面溅射,就像硬邦邦的雨点。至少有十多次,转向的弹丸擦过他的防弹衣,好在它们的速度和杀伤力己经大大衰减了,他始终把没有防护的双腿双臂,紧贴在沥青地面上。就算是他的凯夫拉尔防弹衣,也挡不住一发直射——几乎可以肯定:那些机枪用的是点50口径的子弹,每发足有黄油刀那么长,说不定还是穿甲弹。

韦布可以通过机枪发出的超音速的哒哒枪声,和特别的枪口火舌状态,判定这些情况。还有50口径弹的气流弹迹,也是一种实在让人忘不了的东西。事实上,听到子弹过来之前,你甚至能先感觉到气流的劈啪声。这声音让你浑身上下,汗毛倒竖,好像闪电投下它致命一击,之前的那一瞬间。

韦布挨个喊叫着队友的名字。没有回答,没有动静,没有呻吟声,也没有身体抽搐,显示某处还残存着一丝生命。韦布仍旧喊着他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像失去理智的点名呼唤。在他四周,垃圾堆都被炸开了,玻璃粉碎,砖墙不断被子弹剥蚀着,像波涛汹涌的河流蚀进峡谷。这是诺曼底滩头、或者更准确些,是皮克特冲锋,而且韦布刚刚全军覆灭。

韦布不想死,可是,当他每次望见小队残留的尸休,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希望成为其中的一员。一家人战斗在一起,也死在一起。这种想法吸引着韦布,他当真正觉得双腿跃跃欲试,想一步跃进永恒之中。可是,还有某种更强烈的东西控制住他,他趴着没有动。

死就是认输,认输放弃就是让其他人白白死去。

X和W小队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不缘绳速降赶来援救?

俯视院子的屋顶上的那些狠击手,一下来就会被子弹打个稀烂,可是C小队过来的那条小巷两边,屋顶上还有其他狙击手,他们可以吊下来。中心会给他们绿灯放行吗?可能不会——如果中心不了解情况的话,而他们是不会了解的,连韦布自己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问事,他正身处局中呢。

可是,他又不能呆在那儿,等中心拿定主意,直到一颗流弹飞来,把韦布的小队彻底扫除干净。他感到一阵恐慌笼罩住了自己,尽管有多年的训练,专为把这种弱点,从思想中清除出去。

“行动!……”他需要做点儿什么。他的耳寒式麦克风丢了,韦布一把扯下了用尼龙毛刺式粘条,贴在肩上的摩托罗拉便携对讲机,按下按纽,冲它大喊:“HR呼叫中心,HR呼叫中心。”没有回应。

他切换到后备频道,又换到通用频道,还是什么都没有。韦布看看对讲机,心头一沉,对讲机在他摔倒的时候砸坏了。

韦布匍匐前进,爬到卡尔?普卢默尸体旁边。他正扯着普卢默的双向对讲机,什么东西在手上撞了一下。他猛缩回来。只是颗跳弹,要是直接命中的话他的手非崩掉了不可。韦布数了数,五个指头都还在。剧烈的疼痛激发了他的精神,要战斗,要活下来,不为别的,一定要消灭干下这一切的那个人。可是韦布的锦囊里已经没剩什么妙计了。在他整个职业生涯中,韦布第一次怀疑,他现在面对的对手可能真的比他强。

韦布急促地喘着气,w和X小队到底在哪儿?还有H小队,他们就不能跑快点儿吗?不过他们又能怎么样?受的训练是从远处近处朝人开枪。他大叫起来:“这儿没什么给你们打的!”

韦布大吃一惊,下巴都掉到了胸口上——他看见了那个小男孩,没穿衬衫坐在大块混凝土上的那个。孩子双手堵着耳朵蜷缩在拐角边上,后面就是韦布和战友刚才过来的那条小巷。如果他再往前走进院子,韦布知道小孩准会被装进一条尸袋,也许是两条,那些点50子弹真的可以把他皮包骨头的身体一切两半。

男孩向前迈了一步,接近砖墙尽头,差不多进入院子了。也许他想来帮忙,也许是想等到射击停止,好去剥掉尸体上的值钱东西,攫走武器以后到街上转卖,也许干脆只是好奇。韦布不知道,说真的,也不在乎。

机枪停止射击,一下子寂静无声。男孩又向前迈了一步。韦布朝他大喊起来。他突然呆住了,显然没想到死人居然会朝活人吆喝。韦布一点一点抬起手,叫着让他退后,可机枪重新开火,枪声淹没了他的警告。韦布肚皮贴地,在弹雨下匍匐前进,一边爬一边向那个男孩高呼:“呆在后头别动!退后!”

孩子没有退缩。韦布一直注视着他,这很难,因为与此同时你要肚皮贴地快速朝前爬,还很提心吊胆,怕脑袋再抬起一厘米你今后就再也没有脑袋了。男孩终于做了韦布猜他会做的事:他开始后退。韦布爬得更快了,孩子转身就跑,韦布向他大叫站住。让人吃惊的是,他站住了。

韦布差不多快到小巷边了。他要试一试,掐算好时间。对孩子来说现在出现了一种新的危险:刚才射击停顿时韦布听到远处同时传来脚步声和叫喊声。他们来了,韦布估计所有人都上来了:H小队和狙击手,还有中心每一次都留下来待命以应付紧急情况的后备分队。嗯,这一次都不算紧急情况的话就没什么紧急情况了。没错,他们正急匆匆上来援助战友——自以为如此,其实真正做的只是在没有可靠情报的条件下瞎闯一气。

问题是那个孩子也听见他们来了。韦布看得出来,男孩很清楚他们是谁,来干什么,就像猎手嗅嗅地面就能推测出野牛群的方位一样。男孩觉得自己落进了陷阱,他想得没错。韦布明白,这种背街小巷的孩子要是让人看见和韦布这样的人在一起,等待着他的就是死刑。不管谁是老大,不假思索就会当他是个叛徒,尸体扔进树丛,这就是对他的奖励。

小孩打了个哆嗦,就在韦布加快速度时他朝身后望望。韦布扔掉了一半装备,在粗糙的沥青地面快速移动,像一条爬得飞快的两百磅重的蛇。韦布能感觉到血从腿上手上脸上十多处擦伤的地方淌下来。左手钻心地疼,像有几千只大黄蜂在那里狂欢。护甲这时重得要命,双臂双腿每动一下,身体便一阵疼痛。韦布本可以扔掉步枪,可他留着还有用。不,他绝不会扔开这枝该死的SR75。

韦布知道那孩子会做什么:后路被截断,他会下决心搏一搏,猛冲过院子,然后钻进那一头的建筑跑个无影无踪。枪声男孩听得和韦布一样清楚,可他却看不见密集的火线,他躲不开。尽管这样,韦布知道那男孩马上就会尽力一试。

小孩从墙后跳了出来,千钧一发之际,韦布凌空跃起,在生死关头两人迎面撞上,这种撞击十次中韦布能赢十次。孩子踢着韦布,瘦骨嶙峋的拳头在他脸上胸口乱砸,韦布只管用两只长胳膊搂着孩子,带着他向后退进小巷。手打在凯夫拉尔防弹衣上的滋味可不好受,男孩终于住手,看着韦布。

“我什么都没干,放开我!”

“往那儿跑你就死定了!”韦布压过枪声喊道,他举起血淋淋的手,“我还穿了护甲,在那儿都活不出来,那些子弹会把你一劈两半。”

男孩静下来,专心看着韦布的伤。韦布抱起孩子,离院子和机枪远些,现在他们至少能说话了,用不着大叫大嚷。一阵奇怪的冲动下,韦布伸手摸了摸男孩面颊上的枪伤。

“那一次你真够运气的。”韦布说。

男孩尖叫一声,猛地朝后一缩,挣脱韦布。他站起身,像只鼬鼠,没等韦布眨一下眼,转身便朝小巷里跑。

“黑乎乎的你要朝他们跑过去,”韦布道,“你的运气就玩儿完了。他们准会打死你。”

孩子站住了,转过身来,眼光第一次聚焦在韦布身上。接着他朝远处瞥了一眼院子。

“他们死了吗?”他问道。

韦布没答话,他从肩头拿下那只重型步枪。一见这件吓人的武器,男孩向后退了一步。

“先生,你拿这把枪干啥?”

“呆在这儿,蹲下别动。”韦布道。他朝院子转过身。这时四下里警笛长鸣,驰骋赴援的骑兵队开到。

太晚了,骑兵队总是来得太晚。最聪明就是什么都别做。可是不行,韦布还有任务要完成。他从腰间便条本上撕下一张纸,潦草地飞快写了几句,接着摘下头盔下戴的帽子。

“拿着,”他对孩子道,“朝小巷往回走,别跑。拿着这顶帽子,把便条交给向这边来的人。”

男孩接过东西,长长的手指头紧攥着帽子和便条。韦布从枪套里拔出信号枪,顶上一颗闪光信号弹。

“我一开火你就去,走着去!”韦布又说一遍,“不要跑。”

男孩瞧瞧便条。韦布不知道他到底识不识字。

在这种地方你不能假定孩子们和其他地方的孩子一留样,理所当然受过基本教育。

“你叫什么名字?”韦布问道。现在得让这个男孩镇定下来,紧张的人会出逊错,而且韦布知道冲过来的那些人会把朝他们扑过去的任何人打个灰飞烟灭。

“凯文。”男孩答道。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看上去一下子就恢复成了个惊恐万状的小孩儿,韦布更为他让男孩做的事内疚了。

“好吧,凯文,我叫韦布。照我说的做,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他说,越来越觉得内疚了。韦布举起信号枪指着天空,看着凯文,抚慰地点点头,开了一枪。闪光弹是给他们的第一个警告信号,凯文拿着的便条是第二个。男孩上路了,走着,但走得很快。

“不要跑。”韦布喊道。他转身朝院子走去,把热成像器卡在步枪的皮卡迪尼锁扣上,固定,锁死。

红色闪光信号弹映红了天空,在脑海里,韦布看见突击队员和狙击队员们停住脚步考虑这一新情况。他们会给那个男孩时间去接近他们。凯文不会死,至少今天晚上不会。这一波火力再一次停顿,韦布猛地冲出小巷,几个翻滚后变成卧式射击姿势,举起步枪,啪地扳下脚架,枪托紧抵肩窝。正上方的三扇窗户就是他的第一批目标,凭肉眼就能轻而易举地看见枪口的火舌,热成像器更让他可以瞄准机枪炽热的枪身,这就是他要打的东西。SR75怒吼起来,机枪巢一个接一个爆炸。

韦布装上另一个二十发弹匣,举枪瞄准,扣下扳机,另外四挺机枪随之沉默。最后一个机枪巢还在开火,韦布爬向前去,高高地扔出一颗震荡手榴弹,手榴弹直接灌进机枪巢。接下来是一片沉寂,直到韦布将两只点45手枪里的所有子弹朝静静的窗洞倾泻一空,跳动的弹壳翻滚着从枪里弹出来,像伞兵跃出机

腹。最后一枪射出,韦布弯下身,大口吸着宝贵的空气。他浑身滚烫,觉得自己几乎要自燃起来。云层分开,泻下暴雨。他抬头望望,见一个身穿防弹衣的突击队员侧着身小心翼翼挪进院子。韦布想朝他挥挥手,可手臂不听使唤,只软软地垂在身边。

韦布扫视着队友的残躯,他的朋友们,四散倒在滑溜的地面上。他跪了下来。他还活着,可他并不想这样活下来。那一晚韦布·伦敦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看着大滴大滴的汗水坠下,坠入一摊摊鲜血染红的雨水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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