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达紘给予了许可,表示可以让美影和须轻大人做短暂的会面。须轻大人也强烈希望早日逮捕凶手,为此不惜提供任何协助,只是因为身体状况不佳,所以达紘也会陪同在侧,并且希望静马能够回避,因为须轻大人还无法将他视为贵宾,给予信任。虽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望着美影由达紘带路前往御社时的背影,静马还是无法沉默目送,口中不由得啧了一声。

落单之后,静马没来由地被一阵孤独感所笼罩。这半天下来,静马一直陪着美影,虽然也不断被她耍弄,但反过来也可以说,美影其实一直陪伴着自己。静马在这座宅邸里是个完全的外来者,甚至还曾经被当成嫌疑犯。美影虽然说自己可以自由行动,但自由到底是什么?在他心头不禁涌现如此的疑惑。

对现在的静马而言,自由,就是能够亲手断送自己性命的权利,别无其他了。然而,初雪既还没落下,而他也丝毫不打算在自己卷入案件漩涡的情况下自杀;因为他很清楚,如此一来,一定会有人暗自窃喜,并把一切责任推到死去的他头上。

叹了一口气,静马忽然瞥见走廊另一端有个人影。是美菜子。她虽然也发现静马了,但一开始却别过头打算装作没看见。一直到她走到静马面前时,才像改变主意似地停下脚步。

“哎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中午吃饭时,静马也和美菜子打过照面,当时只见她一脸不悦地用餐。和那时比起来,现在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美菜子和菜穗长得很像,身材也都一样高挑。虽然现在因为上了年纪发福的关系,风华已经不再,但从她的脸庞间,仍然能够看得出年轻时代身为美女的痕迹。她的脸上化着浓妆,似乎也是想藉此掩饰衰老;体型和脸型一样发福,在琴折家众人之间,应该是体脂率最高的一位吧。

“美影和达紘先生一起去见须轻大人了。”

“这样啊?竟然让侦探去见须轻大人,达紘姊夫也真是任性妄为呢!”

美菜子说话的语气和女儿菜穗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加上了人生历练,让她的话听起来更尖酸刻薄。静马也火大了起来,忍不住回嘴说道:

“难道美菜子夫人不希望美影将事件解决吗?”

“既然她摆出一副名侦探的架式自己找上门来,我当然希望她快点把事情给解决了啊,要不然干嘛付钱给她啊!”

自己说话刻薄,却是听不得别人半句讽刺,美菜子眨着眼睛,继续着根本不相干的冷嘲热讽。

“还有,她那身打扮是怎么一回事啊?明明是女人,穿什么红白水干,简直就跟白拍子没两样嘛!”

“白拍子会在下半身穿上长裤吗?”

静马不甘示弱地反诘。

“可是她那打扮又称不上是神社巫女,难不成是什么新兴宗教的服装吗?让须轻大人接见异教徒,真是更让人不愉快了。”

“我想美影的打扮与宗教无关,她也没有强拉我入教啊。”

然而,美菜子对静马说的话根本充耳不闻。

“她在琴乃温泉当算命师对吧?说什么翡翠义眼能够看透真实,这摆明就是可疑新兴宗教常见的说词嘛!”

拥有千年历史的须轻教干部,发表着她对新兴宗教嗤之以鼻的不屑。静马想起在纱菜子之前,美菜子也曾在小社修行过。

美菜子的辈分相当于现任须的阿姨,所以年纪也比须轻大。阿姨为了让甥女顺利继承而修行,即使是为了教义还是有些不合理;而且她一直到三十五岁左右都在修行,就算以人生中消耗在替身生涯的时间长短来看,纱菜子也是全然无法相提并论的。因此,她对美影会有这种反应,除了单纯的高傲之外,或许也是来自于想保护须轻教的心情吧。

同时,静马也能理解她之所以处处想干涉本家行事的理由;虽然和纱菜子的方式不同,但这也是一种想为自己的人生寻求补偿的结果。仔细想想,她的人生一直是受到拘束与局限的。

然而静马刚萌生的一点同情之心,也很快被她接下来说的话给赶跑了。

“你老实说,就你看来那丫头到底怎么样?真的是个称职的侦探吗?”

美菜子压低声音,装模作样地凑近过来;从她说话的语气中,静马明显感觉得到她想拉拢自己的意图。这是干嘛?挑拨离间吗?静马一边保持警戒一边说:

“她的推理在龙之渊时救了我,我认为她是名符其实的名侦探。”

“唷,是这样吗?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看来你也是那丫头的信徒哪!”

听了他小心翼翼遗词用字说出的这句话后,彷佛瞬间对静马失去兴趣似的,美菜子又恢复了不耐烦的语气。

“我只是个见习助手,不是什么信徒。”

“随便你怎么说。”

一副不想再站着说下去的模样,美菜子走了开去。不过正要擦身而过时,她又停下脚步。

“我看你啊,脸上死相毕露喔。对了,我们公司有卖一种‘须轻清水’,只要每天喝那个,你就能长命百岁唷!”

留下目瞪口呆的静马,美菜子就这样离开了。静马在不知是否该称赞她那剽悍至极的商人魂,只是,能看出自杀倾向者脸上浮现死相,这眼力可真非同小可。或许这就是她长年修行下来的成果吧……就在静马还愣在原地时,一位中年侍女俐落地从他身边通过。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之故,静马可以感受到对方冷淡的视线。要是继续这样待在主屋,一定会导致神经耗弱;领悟到这点的静马,只好无奈地回到西侧别馆。

别馆和主屋不同,是两层楼建筑。一楼有四间客房,二楼则设有六间。岩仓将一楼的一间房间挪作书房,因此他一人便占据了两间,美影父女和静马则被分配到二楼的房间。

走出主屋,正想踏上通往别馆、设有简单屋檐的水泥走道时,静马遇见了双胞胎。

“你们好。”静马打了招呼后,两人便手牵着手跑过来。

“怎么了吗?”

“是刚才的叔叔。美影姊姊呢?”

长发的夏菜用清澈的声音询问。

(她是“美影姊姊”我是“刚才的叔叔”啊……不但被当成叔叔,连名字也没被记住……静马一边苦笑,一边告诉她们:“美影姊姊去见须轻大人了。”

“她去和母亲大人说话了啊?这样啊,那我们就不能去打扰了呢!”

两人看起来似乎很失望的样子。

“你们找美影有什么事吗?”

“嗯。在那之后又想起一些事,所以想跟美影姊姊说。”

这么回答的,是短发的秋菜。

“这样啊,要不然我帮你们跟她说好了?”

两姊妹先是商量了一下,然后笑着回答:

“叔叔,我们觉得应该可以信任你,所以决定跟你说。”

在这座宅邸中,至少还有她们相信自己,这让静马莫名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是这样的,关于春菜,在发生事件那天晚上,她有些地方和平常不大一样。”

秋菜这么说着。

“吃过饭后,春菜原本在我们房间里,但差不多八点时夏菜去洗澡,房里只剩下我跟她两个人,结果春菜马上就回小社去了。”

“这样说来,那天她很早回去呢。明明平常在‘教授’开始之前,她都会一直待在我们房里的,可是那天我洗好澡回房间,就没看见她了。”

夏菜好像也回想起来了,附和着秋菜的说法。不过她对当天的事似乎也不甚清楚,和静马一样竖起耳朵等着听秋菜描述。

“所以我就问她:‘今天这么早回去啊,有什么事吗?’可是,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春菜那天看起来和平常不一样,感觉很开心呢。”

“很开心?”

“嗯,最近她不是一直心情不好吗?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虽然春菜不想让我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还假装成是身体不舒服想早点回去,但看她的样子妒像很高兴,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高亢,就连讲话速度也比平常快了几分呢!”

“春菜看起来很开心”这是今天听见的话里最不搭轧的一句,毕竟整天下来听见有关她的描述,都是负面、消极的形容词;若说春菜那天显得消沉还能理解,但在死亡之前的她竟是看起来很开心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真的吗?”

静马谨慎地再次确认,身材娇小的秋菜用力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美影的。谢谢你们特地来跟我们说,我代替美影向你们道谢。”

“不用谢,但是要早点抓到凶手喔!”

在四只黑亮的大眼睛凝视之下,静马点着头说:“会的。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听了静马的话,姊妹俩似乎安心了,再次手牵着手离开。

感觉心情好了一点,静马也回到别馆中自己的房间里。

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吧,房门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打开了,紧接着出现了美影的身影。她低头看着在褥榻上打滚的静马,抛出一个轻蔑的眼神说:“你还真是散漫哪。”

“你进来也不先敲一下门!”

静马慌张起身的同时这么抱怨着,结果立刻遭到美影反驳:

“难道说,你这里有什么怕被看到的东西不成?像是行凶的柴刀之类的?”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啦!别管这个了,刚才夏菜和秋菜来找美影你喔。”

“真的?为了什么事吗?总之,你先告诉我她们说了什么吧。”

将刚才的谈话内容告诉她后,美影的表情渐渐认真了起来。她用手中的扇子遮住嘴边,沉吟着点头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春菜那时心情很好,是吗……”

美影宛若复诵一般,喃喃自语地确认着。

“我仔细想过了,春菜一定是被谁约出去的,而她也因为惦记着当晚的会面,所以才会比平常更早回小社。一开始我以为是岩仓,但似乎又不是他。只是这里已经没有其他年轻男子了,难道会是佣人之类的吗?”

静马才这么说,美影就双手插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个家里哪来的年轻佣人啊?不过,答案其实很简单;能让女孩子心情好的,未必只限于恋爱方面的事。比方说静马好了,难道你只有在被喜欢的女生搭讪时,才会感到心情愉快吗?”

“不,朋友约我去温泉旅行时也会啊。”

“男人跟男人一起去温泉旅行,会不会太死气沉沉了啊?至少也去个海边或滑雪好吗……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啦。能让春菜在为恐吓信而苦恼时骤然变得心情开朗,一定是发生了相当不错的好事,而且还必须是连秋菜都得瞒住不能说的事;好比说,有人骗她已经知道恐吓信是谁写之类的。她之所以会急着赶回小社,有很大的可能是对方和她约定在那里碰面。看来我得再调查一下春菜平时和谁交情好,对什么比较感兴趣才行了。只不过,那天傍晚她来找我商量时,完全看不出有开心的迹象,所以据我推测,这应该是在她回家之后,到吃完晚饭去夏菜她们房间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事吧?”

美影转眼就推翻了静马花了三十分钟(虽然一半是在发呆)才推理出来的结论,而且还马上举出静马想都没想过的几个可能性,静马不禁大呼佩服。

“你现在才知道我的厉害吗?要是静马也能机灵点,当场跟秋菜问清楚一点就好了……算了,对见习助手期待太高也不是办法,光是知道秋菜她们已经对静马不抱戒心就该满足了。”

“那还真是谢谢你喔。”静马赌气地应道。

“对了,须轻大人那边的情形怎样?”

“你想知道?”美影嘴上说得挑衅,脸上却漾着笑意。

“是啦,反正我就算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何必说这种自虐的话呢,男人要是谦虚到卑屈的地步,那可就太窝囊了唷。”

被比自己小的少女说教才叫窝囊吧!

“好,那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告诉我吧。”

“可以啊。”

美影静静地端坐在静马身旁。“首先,我问她是否知道何谓‘凶业之女’,但她也表示不知情。话说回来,比起她本人,伸生或达紘对习俗传说,可能还知道得更详细一点。须轻大人虽然从小被教导着与仪式相关的事,但除了基本知识之外,好像什么都不懂。换句话说,祭祀者和口传者的工作被划分得很清楚。”

“原来如此,由夫妻来分摊两种职责是吗?”

“这么做也能达到风险分散,是很合理的做法。再说须轻大人的地位本就是神,对于神该处理些什么事务,没有让祂自己去决定细节的道理吧?只是,连本该熟知传说礼俗的达紘先生都不知道的话,‘凶业之女’想必是早已湮没在历史洪流中的某

种传说吧。既然如此,问题就出在凶手又是从何得知这个传说的呢……”

“就像圣经有外典和伪典一样,大概也是出自那一类的文献吧。”

“如果说是在扩散到其他地域的过程中产生的变迁那还有可能,但奉须轻大人为神是这个村子固有的习俗,换言之,须轻大人即是这个村子的守护神,因此在性质上不大可能扩散到邻近村镇。当然,不可否认在千年的历史中,确实有可能真的产生了什么变迁,但若是发生在村民身上也就罢了,我不认为琴折本家中有机会出现信奉异端的人——除非,是在非常特殊的状况下。”

“特殊的状况?”

“例如濒临信仰危机,靠异端获得救赎之类的……只是,就算是那样,此人究竟从何处获得那种古籍,也还是个问题。要是历代以来琴折家都分为本家和分家,而古籍只有分家秘密流传,这样还能解释得通,可是现存琴折家的人,即使属于分支,也都是上上一代须轻大人的子孙……最棘手的是,我还是完全不明白春菜被称为凶业之女的原因何在,偏偏凶手在恐吓信中一点也没提到原因,现在的情况真的只能说是毫无头绪啊!”

静马很少听见美影用这么情绪性的语气说话,甚至还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她在搜查上遇到瓶颈,开始感到焦虑了吧?知道此时就算说些同情的话也只会激怒她,所以静马只是沉默着,在一旁等待她继续说下去。或许是静马的态度让美影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拉了拉裤脚,再次挺直背脊说:

“话题扯远了。总之,我也问了须轻大人是否可能有人怨恨春菜,但她也说想不出来谁会有可能。至于未来的大难,她只表示自己是相信会发生的、达紘先生也一样。我想,尽管程度有所差别,但村民们应该基本上都是相信这点的;而能够防堵灾难的只有春菜,须轻大人也是考量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无以为继,才会在大难来临前急着让春菜继任。”

“须轻大人的身体真的已经那么差了吗?”

“似乎真的是这样没错。虽然我只能隔着帘幕和她说话,情况如何很难判断,但是听她的声音,确实是气若游丝;不过要是没有大难,应该还不至于需要提早让位就是了。她也对突然必须接任继承人的夏菜寄予同情,原本一直以须轻大人立场跟我说话的她,只有在那时表露出属于母亲的真挚情感。至于有关不在场证明嘛……”

此时,静马才想起美影曾在刑警面前提过须轻大人也有可能是凶手的话。

“你还真大胆呢。在达紘先生面前问这种问题,他没有阻止你吗?”

“他是有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在决定让我和须轻大人见面时,他应该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再说须轻大人本人也一点都不在意,很坦率地回答我了——她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尽管负责照顾她的早苗在‘教授’结束之后,一直陪着她到十一点左右,但须轻大人在御社就寝时,一向都是独自一人……对了对了,她也很肯定地说了,绝对没有‘冬菜’的存在。”

“你连这种事都问了婀?没被当场轰出来,还真有你的。”

关于下任神明出生时的秘密,那根本是不可碰触的禁忌啊。静马听得瞠目结舌,不过美影却丝毫不为所动地答道:

“身为一个侦探,这是必须的。”

她那坚定的语气既不轻松,也不带任何情感,让人从中体会到她强烈的决心。

“那么静马这边呢?让我说了这么多,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难不成你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正苦于不知如何回答美影这无理取闹的反击时,静马马上就发现那不过是她的揶揄之词。“我就是好奇而已啦,不行吗?还是说,在侦探御陵美影办案的公式里有规定,一定要听取助手给的建议才行?”

“开玩笑的啦,谁会期待静马真有什么想法啊!”

“那,美影你自己又是如何?真实之眼开了没啊?”

想起方才美菜子说的话,静马试着这么问道。

“真实之眼?哪有那种东西啊!”

美影露出一个恶作剧的笑容,眨了眨水晶义眼。

“我的左眼确实是身为御陵美影的证明,不过,看穿真相靠的可不是这只左眼。”

“这是什么意思?你之前不是还发下豪语说,‘我的左眼能看穿真相’?”

数日前的光景还历历在目。在龙之渊时睁开那只水晶之眼,以沉默震慑周遭的美丽姿态。难道那都是假的吗?

“那是表演啦。我既不是算命师,也不是超能力者,而是个根据合理思考采取行动的侦探唷。同时,我也是为了成为足以继承母亲的侦探,而被教养长大的。”

看着毫不犹豫、自豪地说着这番话的美影,不知是否错觉,但静马眼中的她,似乎透露着一股淡淡的寂寞。

“真正重要的是右眼,其实我的能力都是右眼带给我的。呐,静马,你知道人类左脑和右脑各自司掌的功能吗?据说右脑专司感性,左脑专司言语,而左右脑主导的各是另一侧身体的感觉。当右脑功能不全时,左半身就会麻痹。”

“换句话说,右眼捕捉到的东西,会由左脑来下判断啰?”

“正是如此。这么一来所有进入我脑中的情报,就不会是由不合理且容易被当下情境所左右的感性所支配,而是透过需要一致性的言语来做处理。对我来说,一切都是被当成言语来看待的,在那当中没有任何暧昧含混。比方说关于静马好了,第一次看见你时,透过我的右眼认识到的,只是一个坐在龙之首上的不合理物体。那物体是个‘人类’、是个‘年轻男人’在知道你的名字之后,则变成了‘种田静马’。当然,之后会慢慢再附加上不可靠啦、脑筋迟钝啦等等的情报。”

“后面这些就不用讲啦。那,美影看东西时是像电脑一样,用算式输人脑中的吗?真教人难以置信。不会马上出现错误讯息吗?”:电脑程式只要打错一个字母就可能停止动作,甚或出现错乱失控。静马还记得高中时曾尝试学了一点皮毛,不过很快就因为对除错过程不耐烦而厌倦了。

“那样对我而言才方便啊。只要一出现矛盾的事,我的左脑马上就会有反应。因为对左脑来说那便是不合理,说不通。人类因为右脑特性的缘故,只会对能够理解的、或是几乎难以理解的事物起反应,这样的思考方式是很含糊笼统的。可是,如果把接受到的事物当作言语来处理的话,就非得一一赋予它们意义不可。笼统本来不是坏事,但对侦探而言却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这样一来,你脑中的处理程序不会愈来愈庞大吗?矛盾不合理的事物在日常生活中多得像座山耶。要一一找出理由赋予意义,身体会吃不消的。难道说,左眼看不见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静马忽然想起了不知哪只眼睛戴着眼罩的柳生十兵卫,对美影这样问道。

“这也未必尽然。一般人会将左脑来不及处理的事交给右脑帮忙,但我则是经过锻链,强制只由左脑来处理。再说,就算发现矛盾,也没必要全部当场解决啊。重要的是要先辨别出矛盾。辨别出来之后,就当作资料收藏在脑中某处即可。”

真是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的说明。

“这样子的话,那你看到抽象画时,岂不是要发疯了?”

“正好相反喔,只要不受表象感觉所惑,去思考作者创作的意图就行了;如果无法理解,那就保留起来也行。比起看一些实力不够,连素描比例都不正确的画要轻松多了呢!”

“是这样吗?好吧,那这起事件在美影看来,有什么说不通的矛盾地方吗?”

再问下去静马也没有自信能听得懂,只好把话题拉回来;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美影的左脑在经过“锻錬”之后,工作效率大概是静马脑袋的好几倍吧?美影眨了两三下双眼后说:

“虽然只能从证词这种本身不确定性就很高的东西去抽丝剥茧实在是很可惜,不过目前最大的不合理,应该是岩仓听到奇怪声音的时间和地点吧。这两者以目前所知的情报而言都说不通。”

“会不会是他说谎呢?”

“以可能性来说是可以成立,但我并不认为他说了谎。相反地,将之解释为凶手在犯案后为了某种原因再次前往风见塔还比较合理。只是,作为解释是合理的没错,但却找不到能够合理解释的理由啊。”

连说明都是如此暧昧笼统见事较有多混乱。美影像是为了证明这点似地低声说道:

“老实说,这次的事件中,合理的部分和说不通的部分都太清楚了。比方说,凶手的犯案一法本身是很聪明且合理的,但却不知为何又会冒出诸如刚才所说的关于塔的那件事,或是‘凶业之女’这个字眼等事物,一点都说不通。反过来说,只要能找出这些不合理从何产生,就能掌握事件的全貌了。只是,这里头的‘言语’实在太少了。”

“你的意思是,人心无法资料化吗?”

“没这回事。”

美影强烈否定。“人类的行动原理出乎意料地简单喔,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一马时,马上就明白你在想什么一样。只是,想要掌握真相,需要再看到更多一点的东西。尤其是这个事件牵扯到习俗传说,和过去的人也有所关连。”

不知她这番话是逞强还是实话,总之可以确定的是,她还需要一点时间。

“……对了,关于那只右眼的事,是不是不要告诉别人比较好?”

“我想没什么刻意宣扬的必要,毕竟让人以为我真的拥有真实之眼,做起事来也比较方便嘛!”

“原来如此,那我会保密的。”

虽然只是件小事,静马却有种两人共享着某个秘密的感觉,只是不知道美影是不是也这样想就是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很简单啊。对我来说,万物言语的一致与否是很重要的,但静马却可能在下意识里,笼统且感性地试着将言语中说不通的部分消除,所以我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比方说刚才秋菜说的话,静马就很有可能下意识地消除了说不通的部分。其实最好是可以去拜托每个人都不要这样,但那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那我至少得让见习助手了解这一点吧。”

正当美影的反应令静马期待落空而沮丧时,山科从前面的走廊通过,在他的腋下,挟着一包用紫色包袱巾包起来的东西。发现两人之后,他也没向静马打声招呼便迳自走了进来。

“你在这里啊,美影。进展如何?”

“父亲大人怎么和静马问一样的问题呢!请放心,捜查进行得很顺利。”

美影抬头望向父亲的神情凛然,完美地掩饰了刚才对静马吐露的不安。或许,山科是美影最不愿意示弱的人吧!

她的话似乎让山科心情大好,只见他点了点头后说:

“我没担什么心,你的实力我是最清楚的。只是这次绝不允许失败,毕竟这可是御陵美影的出道案件,所以我稍微问问、关心一下而已。对了,这是你要的琴折家古籍,我去跟岩仓借来了。”

山科将挟在腋下的包裹递给美影,她立刻站起身接了过去。

“谢谢父亲大人,我会赶紧阅读的。这次事件的关键绝对和‘须轻传说’有关,这是不会错的。”

美影说着,就这样离开了房间,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当静马回过神来时,房里就只剩下自己和山科。仔细想想,两人从未单独谈话过。正当山科完成任务,转身就要离开时,静马开口问道:

“美影的母亲御陵小姐,真的是那么厉害的侦探吗?不,我绝对不是怀疑啦……”

毕竟,就算静马在小说和电视剧中看过再多侦探,现实生活中却从未听过也没看过,顶多是在报纸的广告栏上看过小小的侦探社名称。虽然他也听过国外有些超能力者会协助警方办案,但从方才美影说的那番话和语气听来,她和她的母亲都不是超能力者。山科对这失礼的疑问也没发怒,迳自在静马身边坐下。

“是啊。虽然她一辈子都没在媒体上露过脸,但却拥有极为出色的能力。几乎没有哪个警官没听说过她的。我也是在某起事件中与她相遇,受到她的能力感动而成为她的信徒。在那之前,我对她也曾像坂本刑警那样充满敌意,但最终还是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手下败将。不只是我,所有和她一起办过案的搜查官都有一样的经验。”

第一次在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山科脸上看见毫不掩饰的赞美表情,这令静马惊讶不已“那还真的是很厉害呢。”

“是啊。她非常优秀。不是有句俗话说‘快刀斩乱麻’吗?见过她,我才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快刀。我向她恳求,希望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好继续亲眼目睹她的活跃,而她也接受了我。虽然,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告诉我自己到底是看上我哪一

点。就这样,我辞去了警察的工作,作为她的助手一直待在她身边。”

说到后来,山科的口气甚至有些兴奋激昂了起来。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竟对外人描述起与妻子的相恋过程吧,山科赶紧换回认真的表情,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

“不过很遗憾,她在美影一岁时病倒了。她的死实在来得太快,人家都说莫扎特是因那拥有令神爱不释手的天才而蒙主宠召,我想她或许也是受到了神的召唤吧!现在,将她留给我的美影培养成能够独当一面的侦探,就是我活在世上的价值。美影拥有和她母亲相同的才能,不过……”

说到这里,静马看见山科脸上露出了寂寥的神情。

“这样的日子也快要告终了。美影即将从我身边单飞。你也看到她在龙之首的推理了吧?当然和她母亲比起来还早得很,但只要她今后再继续累积经验,她的能力一定会更加充实完整。幸好美影虽然身材单薄,但和她母亲不同的是她很健康,至今连场大一点的病都没生过,看来是从我身上遗传的基因发挥了一点作用。内人一切完美,唯一欠缺的就是寿命。只要活得够久,美影比她的母亲还要活跃数倍的将来,想必也是指日可待吧!”

“山科先生是希望美影成为超越母亲的名侦探吧。”

“不只是我,美影的母亲应该也这么希望着。或许她之所以愿意和毫无所长的我结婚,都是拜我的体力之赐。为此,我也希望美影一定要成功。作为一个父亲,所有能做的事我都会为她做。”

山科热切地诉说着。静马觉得自己简直就像走进了忍者或武术家的故事之中。那是个对静马而言完全异质的世界,世界观也截然不同。然而,听完山科那充满希望与期待的话语,静马却只觉得内心无比沉重。

别的不说,和选择即将走上死亡之路的静马不同,美影的人生充满了远大的目标,耀眼得令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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