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公寓设计的时候就是要给别人豪华的印象。从前门看来就是富丽堂皇。像大旅社一样的大厅,有柜台和职员,有私用安全设施和总机。甚至还有个穿大厦标志制服的小童负责跑腿工作。

职员管制来访的人,所以兼管总机。

我走进去时,职员抬头看着我。我说:“艾先生。”

“艾罗伯先生?”

“是的。艾包伯……我们叫他小名。”

“他知道你要来吗?”

“知道。”

“先生尊姓?”

“赖。”

职员接通对内电话说:“一位赖先生说你知道他要来……是的,很好,先生。”

“请吧,赖先生,八二五。”

穿制服的开电梯人送我上八楼。还指给我看那个门。正如我了解,这种公寓外面非常堂皇,里面都分割成小公寓。艾包伯站在公寓门口,当真还穿着睡衣,不过加了件晨袍而已。他看起来很疲乏。我还很少见有人如此倦态,不是体能消耗过度,而是对工作,对周遭,对生活和一切。

一支香烟叼在他悬垂无精打采的唇上。看起来他嘴巴连把香烟翘上去的力量也没有了。下垂的角度加强了他对人生的无力感。

“你是赖?”

“正是。”我把手伸出去。

“柯白莎的合伙人?”

“是的。”

他伸出冷漠的手,好像用了一下劲,随即没意思了。

我把手放下,艾罗伯说:“请进,大家都叫我包伯。”

这是个二房公寓。卧房只够放一张床,一个衣柜和开扇门。起居室里放一张沙发,一张桌子,两只椅子。地毯已经很旧,窗帘的花边已经抽丝。一侧角上是个小的早餐位置。一只小冰箱,一个小电炉,一个小水槽。上面有个有门木柜子。

水槽里有脏盆子,起居室桌子上有两只杯子。每只杯子里有约莫半寸的水。是昨晚留下来的冰块溶解出来的。烟灰缸里都是烟头。窗是开着的,所以房里没有酒味,烟味也不大。桌上有份画报,另一份过期的在沙发上。今天的晨报还没打开。整迭在沙发上。大概是接了白莎电话后才拿进来,还懒得过目的。

他胡子是新刮过的,头发也梳过。很厚的黑发,直向后梳。

“请坐,不要客气。”他说:“这里没清理。”

我点点头,坐下。

他大概五十岁,窄颊,瘦腹,骨架子不小。颧骨高了点,两只眼睛距离很大。他有个习惯,喜欢把眼皮垂下头向后仰,半闭着眼向前看。这种动作使别人认为他对什么事都已经不在乎。

我说:“我想你每天都要忙到很晚。”

“我回家的时候多半天都快亮了。”他说。

“我想卡巴尼塔的节目很精采吧。”我说。

他表示无聊地做个姿态,吸口烟,从鼻子吐出,说道:“反正这回事,只是件工作而已。”

“你是老板?”

“我包过来做的。”

“收入正常吗?”

“生意正常,不是收入正常。要不要顶给你试试看。”

“不要,我只是好奇你们这一行而已。”

“我们的地方有不少老客人。”包伯说:“我自己也有一个节目,我演独脚戏。很快地说些双关语,要让听众花点时间才能了解。我根本不等他们笑,又快快地说下去。第一个听众笑出声的时候,我停下来,不明白地看向他,跟下来一定是个满堂彩。”

“女人也喜欢这一套?”

“她们就吃这一套。”

“第一个笑出来的会是女人吗?”

“说得很快,双关语中有双关语的,多半女人先发笑。”他说:“老一点的有钱女人什么都懂。笑起来像神经病发作。我就停下来惊奇地看着她。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过意来了,于是全场才会哄笑。”

“太荤的笑话多半由大肚子的男人第一个大声笑出来。我不会理睬他,只是讲下去,直到大家笑时才停……时效十分重要。绝对不能停下来让所有人都懂了。”

“相信一定很精彩。”

“有空你来看看。很多笑话要是你私下和女孩子讲,她们会打你耳光。但是那么大一个餐厅,你在台上讲,讲的都已经到了市府要求的最边缘了,这些有钱女人笑得腰都要断了。赖先生,你到这里来要什么?”

“我要想找一个女人。”

“老天!”

“怎么啦?”

“这个时间,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老天,我可以给你五百个女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你认得很多女人?”

“城里有头有脸在外玩玩的女人我都认识。”

“这个女人可能不是这一路的。不过她最近到卡巴尼塔去过。”

“有什么特别的。”

我说:“她是袖珍品……惹火的眼,浅头发,非常小,但是很匀称。颧骨高,嘴唇厚。有点卡通里的甜姐儿样子……”

他用手止住我说下去,举起的是手腕部份,不是较大的关节。他动动手腕,有如一只海豹在动它上肢。

“知道是什么人了?”我问。

“哪能,这种人我至少知道一百个。她们都来我的夜总会。每个看起来都差不多。你是在形容一种人,不是一个人。”

“这个人不同。”

“有什么不同?一大堆。我帮不上你忙。你自己到我店里来看。”

我说:“我提起的人会喷火,实在是了不起的一个人。”

“姓什么?”

“我只知道她给我的名字……哈雪俪。”

“不认得。”

“我认为‘雪俪’是真的或常用的。”我说:“哈这个姓多半临时触景说说的。”

“等一下,”他说:“我想想。”

他又重重吸了口烟,把烟蒂自口中拿出来,抛进快没有空位的烟灰缸。我看到烟屁股堆里,有的上面有口红印。

“雪俪,”他说,然后很专心地想着。

他这样想了几秒钟。眼睛一直盯着地毯。然后他把头尽量向后仰,仰到他能半闭上眼,看到自己的鼻子再看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他问。

“我要找到她。”

“这我知道。”他涩涩地道:“为了公事,还是私事?”

“可以说为公也为私。”

“先说说私人方面为什么?”

“她把我带到一个汽车旅馆,然后放我白鸽,溜了。”

艾包伯打了个呵欠。

房间里一阵肃寂。一只苍蝇嗡嗡在房里打转,想找个出路。最亮的是灯,不是窗子。

包伯伸手取另一支烟,他问:“来一支?”

“不了,谢谢。”

“公事又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也许和一件我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系。”

“什么样子的案子?”

“自杀,为爱殉情。都登在报纸上。”我说,用头指指报纸。

“从来不看这种东西。”包伯说:“我看世界大事,运动新闻。要不然就是马。很多时候报上对马的消息还是比什么都准的。”

“你不看漫画?”我说。

“老天,从来不看。我自己每天三场讲笑话。一礼拜七天。那还能相信有人每天有东西叫你笑。我没有办法,叫别人笑才有饭吃。画家没办法,他也靠此为生。我同情他。你还想知道什么?”

“假如这位雪俪,常去你的地方,我怎样能找到她呢?”

“没事常在我处坐着,机会自然多一点。假如我是你,不会选用东问西问的办法。”

我说:“请你看一下这包火柴。这是不是你那边最近用的一种火柴?”

“是的,除了用这一种外,没用过别的样子的。”

我说:“另外还有一张纸,折起来藏在一包烟里。”

我把那张反面写了铅笔字“帝谷大道,安乐窝汽车旅馆”的纸,拿了出来。

包伯看了一下,翻过来又看看。

我说:“你看如何?应该是从你那边出来的。”

他说:“我也这样想。”

我说:“你看撕开的地方印着‘最低消费额每人五元’。角上又有个你们‘卡巴尼塔’的记号。和火柴上一样,应该是从你们的价目表上撕下来的。”

“那是不会错的。”

“有没有建议?”

“没有。”

“你帮忙不多。”

“我让你来了。我把时间给你了。我和你谈了。我回答你问题了。你要的雪俪,可能是我那里常客,可能只去过一次。我抱歉能给你的助力不大。也不是我不努力,我也想过,合乎你说的样子的,至少有一百个。”

“她们都从那里来的呢?”

他耸耸肩说:“起风的时候灰尘从那里来的?”然后他又突然问道:“你看见什么人有真正漂亮太太的?”

“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问。

他冷潮地说:“一个漂亮女人不希望一生弯了腰在澡盆里洗衣服渡过的。一个漂亮女人不希望一生擦地板渡过的。漂亮女人不能老替人补袜子。她们不做这一类工作。她们知道这会损坏她们美貌。她们要尽全力保护她们的容貌。幸运一点的做女明星,嫁好丈夫。再不然领赡养费。

“运气不好的比较多。不愿意随便嫁人,但也要生活,夜总会是她们最会去的地方,有时候张三带她们来,有时候李四带她们来。每个都是身材好,脸袋俏的,形容起来都像你讲的。我见太多了,我没有胃口。”

通卧室门打开。一个顺眼的金发女郎走出来。身上穿了一条粉蓝色的紧身裤,包住曲线非常好的臀部,上身一件衬衣领子开得很底,几乎到了阔腰带的位置,脚上一双沙滩鞋,十个脚趾上有指甲油红得刺眼。

她的长裤配着她修长的下身真是一绝,她向我们走过来,每一个步伐都加强了光滑的臀部的摆动。

“什么呀!”她说:“我不知道你有客人,包伯。”

包伯浅浅一鞠躬:“亲爱的,我给你介绍赖唐诺先生,他是个私家侦探。”

他转向我说:“赖先生,这是我太太。”

她用估计身家的眼光看着我,先从头上开始,一直往下看,看到我鞋尖,又自下向上望。她把嘴扭出一个笑容,把手伸出来。“赖先生,你好吗?”

我注意一下她的左手,没有结婚戒指。

“亲爱的,”她说:“早上没有咖啡呀?”

“是的,我马上放一壶去煮。”

他走向所谓的小厨房,把水注入咖啡壶,放好咖啡,打开电炉。

“你早就该准备好的。”金发的说。

“是的,亲爱的。”

她用灰色的眼珠再次睇我一下,好像满激赏,微微地笑一下。

她从桌上拿支烟,轻轻的竖起来,在椅子把手上敲了几下,把烟放在厚厚的红唇间,把头靠后等着我给她点。

我两步向前,擦一支火柴,凑到她烟头上。她两只手伸出来围住了我的手和火柴,帮助我替她把烟点着。

她捧着我的手,比真需要的时间久了一点。

我把火柴吹熄,她的眼光对上了我的。

“谢了。”她用喉咙发音道。

我回到沙发,坐下。

包伯背着我们,在洗杯子。“要不要也来杯咖啡,赖?”

“不要了。我今天一天断断续续喝了好几杯了。”

“你在侦探什么,赖先生?”金发问。

“我正在想找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

“好多人都有这个想法呀。”她告诉我。

“我找的是个袖珍型的……小个,曲线好,高颧骨,深棕色眼睛,不会超过五尺高,她的名字可能叫雪俪。”

她完全不动地僵坐了两秒钟,看向包伯的位置。“我们认识这样一个人吗,包伯?”她说。

“不认识。”艾包伯说。

“真抱歉,帮不上忙。”

我说:“另外换一个试试看。一个男人,三十五左右,大概五尺十一寸高,长长直直的鼻子,好身材,深头发,灰眼睛,大概一百九十五磅重,穿双排灰套裳,用长的象牙烟嘴抽香烟。认识他吗?”

洗槽那边,我听到瓷器磕破声。

“什么东西破了?”金发问。

“一只杯子,抱歉,亲爱的。”

“包伯,我看你今天心不在焉。你昨晚喝多了。”

我听到开水声。

“又怎么啦?”她问。

“再洗个杯子,干净的给我打破了。”

她转向我微笑着。

我说:“那个男人好像姓邓。”

“我们不认识他。”艾高声地说。

“抱歉,一点帮不上忙。”金发说。

我等着等艾包伯走回来和我们在一起。把放在沙发上的报纸打开,找到安乐窝汽车旅馆自杀案那一版。

报上的人像照片相当清楚。

“这些照片上的人怎么样?”我问。

女人惊叫道:“包伯,这个就是上个礼拜拒绝拍照的女人!”

包伯用肘部戳她一下,戳得那末重,我看到她颤动了一下。

“什么女人?”他问。

金发女郎含糊地说:“不是吗?我们在公园里散步看到的。不对,我看不是她。我一下看来有点像。再看又完全不像。”

“有没有见过他们去卡巴尼塔?”我问。

“没在卡巴尼塔见过。”女的急急道:“我哪里也没见到过他们。我刚才以为见过,可能是那女人的眼睛像什么人。有一次我们在公园散步。这个女孩坐在长椅上。另外有人手里拿了照相机,那女人就是不要别人给她照相。”

“这个女人?”

“不是,现在我可以确定不是同一个女人。刚才一下子看胡涂了。”

“你也常去卡巴尼塔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看向包伯。

艾包伯说:“我太太跳改良过来的埃及舞。她也是节目的一部份。不上台的时候,她穿梭在人群中保持全场气氛热闹。”

“真的呀,不容易。”我说。

包伯看看我。金发向我笑笑。

“还有什么要知道的吗?”

“没有了。”我告诉他:“你帮了很多忙,白莎会亲自再向你道谢的。”

金头发和我握手:“还是和我们喝杯咖啡再走吧。”

“真的不了。”我说:“今天礼拜天,我已经牺牲太多了。这下要放下工作,过礼拜天了。”

“对,这样才好。”包伯说。聚精会神地在看报上的幽会自杀命案。

“是怎么回事呀,包伯?”女的懒洋洋地问。

“老故事,杀人自杀,在汽车旅馆里。”

“老天,”她慢吞吞地说:“男人为什么老要杀她们呢?”

“因为男人爱她们呀。”女说。

我说:“我要走了。”

“见到你真高兴。”金发说:“有空到夜总会来玩,我希望你能看我跳舞。”

“谢谢,我会的。”

艾包伯陪我走到门口。两人握手。金发赞赏的眼光经过包伯的眉头瞥向我。

我乘电梯下大厅,走向柜抬问职员:“还有空的公寓,或知道有人会退租吗?”

他不十分热诚,但装出笑容来说:“完全没有,先生。”

我把我记事本拿出来,从里面掏出一小迭钞票,开始不在意地慢慢数给他看。一面问道:“完全没有?”

他贪婪地看看这些钱:“完全没有,真是抱歉。”

我再用手慢慢的翻这些钱,一面说道:“假如你能告诉我那一户有可能搬走也行呀。我……”

“等一等。”他说。

他移向总机。

我看得到小红灯亮,电话是艾包伯公寓打出来的。

“等一下,”职员说:“请再说一遍……有了……WA九—八七六五。”

他顺手把号码记下,拨外线,过了一下,他对电话说:“你电话来了,艾先生。”

走向我,他说:“我真很想能帮你忙,转过一阵子也许我能帮得上你。”

“过一阵子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了。”我说:“我急着找房子,房租到期了,房东要自己住不再出租了。”

他又看了一下我手里的钞票,吞了下口水:“我自己确定不知道会有那一户空出来。我今天尽可能问一问……”

我说:“我另外看中一个公寓。事实上已经差不多谈妥下个礼拜可能搬进去了。但是今天来这里一看,里面虽然小一点,旧一点,但是外表太好了。反正应酬、工作,都在外面,公寓只是晚上睡的地方。何况晚上也不一定天天回家。我喜欢你们这个地方。这地方不错。”

“我们尽量使住户不受打扰。先生。”

我站在那里和职员就这样嗑牙。看到艾包伯公寓通话小红灯在总机上熄掉。再确定他没有打别的电话的意思。我走出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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