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会……好怀念哦……”智子看着藤田带来的老照片感叹地说道。

她的状态不太好,只能躺在床上看照片。藤田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天气预报真准,一到周末天气就变差了。强风如波涛般,将雨水拍打向病房的窗户。秋天的天气,就是这么不稳定。

“我挺想去看看的,可惜一直没机会。因为我家经济条件不允许……所以我可羡慕那些去过的朋友了……”

智子爽朗的笑容与窗外的天气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的皮肤比平时更苍白,手腕上的青筋都突出来了。

“话说回来,小时候我有个邻居叫加奈,她在暑假时去了世博会。回来后送了个礼物给我,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啊?明信片?钥匙圈?”

“如果真是那些就好了。是迷路牌。”

“啊,就是别在胸口的那种吗?”

藤田忽然想起,世博会的工作人员会给进场的孩子发一块这样的牌子。加奈大概是多拿了一块,带回来送给了智子。

“那上面的确有世博会的标志,可拿到那种‘礼物’也开心不到哪儿去啊。”智子边回忆边笑,“那时全日本都热衷世博会,现在的话已经没留下什么了。”

“保持原样的只有太阳塔了吧。剩下的不是坏了,就是迁移到别处了。”

藤田还记得,小时候报纸和杂志曾刊登过拆掉巨大的苏联馆时的照片。他至今无法忘记看到照片时的失落感。“仿佛被告知愉快的时间结束了一样……”

听说世博会的总入场人数为六千四百万人。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六千四百万人所梦见的未来,究竟有没有变成现实呢?

“我有点累,要睡了。阿康,你也回家休息吧。”话题告了一段落,智子在被窝里如此说道。

平时她可不愿意放藤田回家,今天倒有些反常。

藤田想起了堆积成山的脏衣服。多多少少得洗掉两件,拿到自助洗衣店烘干一下,否则周一就没衣服穿了。

“那我明天再来,要我带什么东西过来吗?”

智子思索片刻后回答:“不用了……”

藤田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感觉妻子的脸有些烫。

他走出病房,朝电梯走去。顺路去护士站打声招呼,护士三轮小姐却一脸严肃,说主治医师坂崎医生有话要跟他说。

藤田走去医生办公室,只见坂崎医生的神情异常凝重。

“我感到非常遗憾……”医生指着灯箱上的X光片,言简意赅地说道,“您夫人的情况很不理想。实不相瞒,我们已经束手无策了。”

藤田顿感有人揪住了他的心脏:“她的情况……这么糟吗?”

藤田不禁回忆起妻子方才的笑脸。她的脸色是不好,但情况看上去不像那么糟糕啊。

“因为是当着您的面,她在硬撑。其实,她应该正忍受着剧烈的疼痛。”

医生的话,仿佛一股电流,麻痹了藤田的大脑。

“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接下来怎么处理为好。就算继续治疗,也没有恢复的可能性,反而会增加夫人的痛苦。当然,我们会继续帮她止痛……”

智子的笑颜,在藤田脑中打转。

“要是停止治疗,她会怎么样?”

“很遗憾,怕是撑不过三个星期吧。”

“那要是继续治疗,她还能……”

“即使如此,也不晓得能否撑到明年。”

藤田不禁语塞。

他早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确诊时,他就隐约做好了思想准备。然而,藤田最先想到的一句话依然是——求您了,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藤田在回家的电车里眺望因大雨而朦胧的街景。天空、城市与道路都沉入了浓淡不一的灰色中。眼中的一切,都好似铅笔画成的素描。但脑中浮现的,全是与智子共同度过的日子。

他们是十七年前认识的,当时他二十二岁。他们没有孩子,但夫妻生活一直很幸福,就连吵架都令人感到窝心。要是智子不在了,这个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特快列车与藤田所在的普通列车并排行驶。透过蒙着雾气的窗玻璃,能隐约看见对面那辆车里的人脸。

忽然,藤田似乎看到了智子的脸。

夫妻俩本是并排在同一节车厢里,智子什么时候趁他不注意换车了?两人不是应该坐同一辆车到终点的吗?不是约好了吗?为什么智子要换车,先行到遥远的另一头呢?

片刻后,特快列车理所当然地超过了普通列车。光是这样,就让藤田流下了眼泪。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坂崎医生的话在脑中闪现。

该不该让智子继续治疗呢?

无论选择哪一条路,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变化。继续治疗反而会增加智子的痛苦。从这个角度看,还是放弃为好。

“阿康,要是我……”很久以前,他们一起看一部讲述重病患者的纪录片时,智子曾这么说,“要是我生病了,实在治不好了……你可千万别用机器和药物延长我的生命,让我无意义地活下去。”

“说什么傻话,”那天,自己微笑着回答,“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一样。如果没有意识了,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治疗费也不便宜。与其把钱花在治疗上,还不如留给智子。”

自己只是随口一说,谁知智子竟一脸严肃,沉默不语。

“我可不同意……要是能让你多活一天,我决不放弃治疗。”

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可智子的双眼竟噙着泪花。片刻后,她竟放声大哭起来。

藤田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真的面临这个抉择。就算这个抉择真会到来,也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才对啊。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同样的问题,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怎样做,对智子来说最好呢?哪一条路,才能让智子走得最幸福呢?

想法逐渐偏向某一种选择,从各个角度验证这个选择的正确性。乍看之下,那个选择真的越来越可靠。但另一种想法也同时浮现,藤田犹豫了。那样真的好吗?那个选择,真的是为智子好吗?

或许那只是自己的自私所下的结论。我是不是把自己的得失放在了智子之前?一想到这儿,思绪又回到了原点。

思来想去,藤田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那栋公寓窗边的母亲的身影。

那并不是真正的母亲,是一个能倒映出心中负罪感的、被诅咒的假人。它只是个假人,却被看成自己抛弃了的人。

多么令人不快的假人啊!可谁会去故意抛弃一个人呢。

要是……

藤田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顿感脊背发凉。

要是那个假人,变成了智子……

他想为智子选择一条最好的路。然而,无论是否继续治疗,自己总有一天会后悔,会认为没有选择的那条路才是最好的。到时候,他在电车上看到的假人,就一定会变成智子。

智子会一脸怨恨,盯着挤满人的电车里的自己。那种光景,是自己最不想看到的。

然而,那个时刻定会到来。正因为自己是如此深爱着智子。

藤田按下了门铃。片刻后,熟悉的沙哑声传来。

“你好,我是前两天来拜访的藤田。”

又是那栋公寓,又是那个房间。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顶着狮子头的女人探出脸来。

“藤田是谁啊?……啊,是那个大叔啊!”女子看着藤田,微微一笑,但是眼睛却没笑,“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淋成落汤鸡了啊?”

“风把我的伞吹坏了,我干脆把伞扔了。”藤田浑身湿透,好像有人对准他浇了一盆水似的。

“进来吗?”

“不用了,就在这儿说吧。你还是不要随便让男人进屋为好。”

“那至少在玄关说吧。”

女人意外地和善。她将散乱的鞋子踢到一边,给藤田腾出了一块空间。

“今天有什么事啊?”

厨房的冰箱扶手上挂着块毛巾,女子拿起毛巾丢给藤田。那肯定是她用来擦手的吧,可藤田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不好意思……能不能把那个假人……让给我啊?”

“为什么?”

“不为什么,请你割爱吧。”

藤田没有解释,因为解释起来太麻烦。总而言之,他必须趁那个假人还没有变样之前把它摧毁。这就是藤田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不好意思。”女子思索片刻后回答道,“今天来问我要假人的人,大叔你是第二个。就刚才,有个穿得特别花枝招展的大妈来过。”

“你就让给她了?”

“是啊,她愿意出二十万呢!而且还给现金哦!不卖是傻子好不好!”

藤田松了一口气。

那天早上,他其实看见了那个假人,假人的模样依然是世博会那天的母亲。把假人摧毁,就意味着亲手“杀死”那天的母亲。

一想到这项工作之困难,藤田就不太敢来这栋公寓了。他在大雨中彷徨了许久,也犹豫了许久,所以才会变成落汤鸡。

“那个人打算把假人怎么样啊?”

“我哪儿知道。不过,只要好好利用,那玩意儿还是棵摇钱树呢。只是我太懒了,不高兴折腾罢了。”

“总之,它已经不在你家了吧?”

藤田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因为既不用亲手毁掉有着母亲模样的人偶,也不必担心在上班路上面对自己心中的负罪感了。

“是啊……这下你就放心啦?”女子调侃道。

第二天,藤田在医院待了一整天。

因为药物的关系,智子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藤田请医生尽可能减轻智子的痛苦。

每隔三小时,智子会微微睁开眼睛。而藤田则会握住她的手,对她微笑。智子也会安心一些,以微笑回应,接着再次陷入沉睡。

她的睡脸显得如此疲惫,但很美。

入夜后,藤田回到家,边吃饭边看电视。新闻节目报道了两起事件。

第一起事件是十五年前因杀害同一间夜店工作的同事而畏罪潜逃的女嫌疑人,在追缉时效将期满之前投案自首了。

她整了容,伪装成另一个人瞒天过海,却突然受到了良心的苛责。被害者的名字叫由美子。

第二起事件发生在A川,一条大河川上。

有人一大早去A川上的大桥晨跑。跑着跑着,忽然瞥见水面上漂着一个女人,便立刻报警了。而同时,警方接到了十多个报警电话,但不可思议的是,每个人描述的浮尸各不相同。有说是老年男人的,有说是孩子的……

警方还以为有船翻了,便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救行动,却没发现一具尸体。然而,每个报警人都坚称自己没看走眼,这也成了今年秋天的一大不可思议案件。

只有藤田知道这两件事的真相。女嫌疑人去自首的警局和A川,都在T线沿线。他看着电视心想,那个被诅咒的假人,一定已经沉入河底的淤泥中了。

秋去冬来,漫长的严冬开始了,这也是藤田这辈子度过的最寒冷的冬季。

二月的一个周六晚上,藤田来到不怎么熟悉的U站,拐进站前的闹市区。他照着手上的便条,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拉面馆。他掀开门帘,走进店里。服务员们热情地上前欢迎。

“这不是藤田课长吗?”藤田在柜台坐下后,柜台里的眼镜男欣喜地喊道,那是藤田当年的同事本村。

“有人看见你在这儿工作,我就找过来了。”

“真没想到您会大驾光临……要来点什么呀?”

藤田点了碗酱油拉面。本村很有活力地重复了藤田要的东西,将面条丢进滚烫的热水中。

许久不见,本村好像比在公司上班时神气多了。他麻利地给年轻人传达指令,看来成了这家店的中心人物。这份工作,兴许很适合他。

“之前真是受您照顾了……请用吧,很好吃哦。”

本村将热气腾腾的碗摆到藤田面前。

“您的毛衣,一定很暖和吧?”见藤田脱去外套,本村如此感叹道。

“不错吧?”藤田捏了捏肩膀附近,如此笑道。

那是褐色的、上面有蓝色线条的毛衣。

“不知道跟您说这话合不合适,现在我还十分庆幸当初离开了公司。”本村探出身子,凑近藤田,轻声说道。

“不过……我听说你过得很辛苦啊。”

“刚开始那会儿是挺辛苦的,毕竟不太习惯嘛,心情总是不太好。但现在不同啦!再努力个两年,就能自立门户了!这个连锁店有这种制度的。”

本村比在公司时年轻多了。他并没换眼镜,但镜片后的眼睛完全不一样了。头发也短了不少。短袖衬衫下的一双手臂显得如此健壮。

“味道真不错!”

藤田喝了口汤,又吃了口面。

“是吧!下次记得带上夫人一块儿来哦!”

“嗯,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藤田想起智子也很喜欢吃拉面。

吃完之后,藤田来到屋外。

寒风瑟瑟,他拉紧衣领,走向碰不到熟人的闹市区。

抬头一看,明亮的满月当空照。

想当年,我曾亲眼见过从那个遥远星球来的石头。如此一想,很不可思议地,幸福感便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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