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公寓很旧,入口处没有自动锁。大门四周杂乱地停放着自行车与摩托车,看来居民们的公德心不强。玄关一片昏暗,明明是秋天,楼里却有些潮。

藤田在公寓下看了看,确定那个有冲浪板的房间位于四楼最西侧,是四○六号室。他本想借信箱上的名牌确认居民的姓名,谁知信箱上并没写名字。不过信箱的金属门上留有被人猛捶过的痕迹。

电梯正好停在一楼,藤田坐上电梯来到四楼。也许有人在电梯里打翻了果汁,地板黏糊糊的,每抬一次脚,都会发出揭透明胶似的声音。

下电梯后,藤田朝能看见铁轨的方向走,很快来到了四○六号室门口。门口果然没挂名牌。

我到底想干什么……

自己居然特地打电话给公司,说要迟到一会儿,真莫名其妙!不过事到如今,又不能这样白跑一趟。

本村与他的母亲会轮流站在这间屋子的窗边。他原以为,能看到他们的人只有自己,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电车里晕倒的那位妇女,也看见了某个人。

也许这间屋子里住着很多人,不过说屋子里还有其他秘密,可能更合理。

藤田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所以非常想搞清楚。这也是为了摆脱本村与母亲对他心灵的折磨。

他犹豫片刻后,按下了门铃。

“来了。”

过了许久,对讲机里终于传来女性带着疲倦的声音。刚才她可能还在睡觉吧!对讲机里传出的声音有些破碎,就算是机器的缘故,她本人的声音恐怕也相当沙哑。不过还好不是本村或母亲的声音,这已经让藤田松了一大口气。

“不好意思……我叫藤田。”

对话都已经开始了,藤田才发现,他都没想好该说什么。该从何说起呢?

“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就在藤田本人也觉得这种说法很突兀时,门开了。看来房主没什么戒心。

“什么事啊?”

一个年轻女子探出头来。她素面朝天,几乎看不见眉毛。黝黑的皮肤上长了好多雀斑,果然是刚起来,双眼皮闭了一半。看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吧。不过这种类型的女人,很难猜年龄。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草窝头。头发本身不长,却混杂着暗沉的金色、褐色、浓灰色等颜色。动物园里老狮子的鬃毛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藤田原本很紧张,可看到房主是这副打扮,他就懵了。很难想象这个女人会与本村和他母亲有关。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其实是这样的……”

藤田感觉到女子似乎有些目中无人,不过还是解释了他一大早来访的原因。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根本无暇构思谎话。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原来如此!”

藤田说到一半时,女子探出了身子。她穿着印有史努比的运动衫,但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小狗白色的脸上有好多裂纹。

“五千元!”待藤田大致说完,女子伸出一只手说,“大叔的问题我统统回答你,只要你给钱就行。今年夏天我都到海边玩了,快没钱了。”

这交易真不知是合算还是不合算。藤田思索片刻后,还是掏出了钱包,抽出五张千元纸钞递给她。

“那,进来吧……家里就我一个,不要客气。”

女子打开房门。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气味迎面而来。像是柑橘或残花腐烂的味道。藤田顿时产生了恐惧。

屋里一片狼藉,简直跟盗窃案现场一样。房门口有好几双鞋,天知道这屋子一共住几个人。通往客厅的走廊里堆满了扎紧的垃圾袋,好似用来防止河川决堤的沙袋。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屋里的东西太多了。四叠大的厨房里也堆满了各种杂物。随便乱放的厨具与食物的盒子也就罢了,还有脱下来的脏衣服和毛绒玩具(貌似是电玩中心的奖品),也散落在厨房里。也许她就是所谓的“不会收拾东西的女人”吧。

“这里要小心走哦!”

女子侧身穿过垃圾袋与墙壁之间的细缝,进入里面的屋子。这哪儿是“走”过去的啊,分明是“钻”过去的。

隔壁是一间六叠大的房间,与杂乱无章的厨房相比,这里算是整齐多了。这间屋子应该是她的主要生活空间,所以就算牺牲其他房间,也得保证这儿维持得漂亮。房间角落里有一张洛可可风格的床,与整个房间的状态格格不入。被子还维持着有人在里面睡觉的形状。

“我刚起,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就是了。”

于是藤田便在塞满漫画的书架前坐下。他下意识地瞥了眼漫画的封面。在一堆不认识的漫画中,有几本复刻版的《明日之丈》。藤田有一整套,不知现在塞到哪儿去了。

“那我就来回答大叔的问题吧。”女子坐在床上,点了根烟说道。

那是一根长长的薄荷烟。“大叔”这个称谓还挺伤人的,但藤田都三十五岁多了,会被人叫作“大叔”也是在所难免吧。

“大叔,你相信诅咒吗?”

女子用鼻子呼出一口烟。

“诅咒?像是‘丑时参拜’的那种吗?”

藤田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夜深人静的神社,身着白色和服的女人,一下,一下,用五寸钉将稻草人钉在树上。

“你的想象力好贫瘠哦!不是这种啦!啊,真麻烦!你跟我来一下。”

女子站起身,从藤田面前走过,打开了通往隔壁房间的拉门。

那是一间四叠大的房间,已经完全变成杂物室了。衣架上挂满了华丽的服装,纸板箱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屋里还有复古风格的大时钟和亮橙色的俯卧式冲浪板,可见这个女人的兴趣爱好有多广泛。物品的种类之多,堪比二手商店的仓库。

房间的窗边,有一个面朝外站着的女人。一看到她的背影,藤田便倒吸一口冷气。

“就是这个吧?你的母亲……还是被裁掉的那个人?”

女子抓住窗边人的肩膀,将它转了过来。

是在做梦吗?

眼前的人,就是母亲。而且不是在电车上看到的晚年的母亲,而是年轻时的母亲。那是儿时为了自己在世博会会场狂奔的母亲,是昨天看到的老照片上的母亲。

“那个……我……我……”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眼前的女人看上去跟母亲一模一样,但她不可能是母亲。母亲上了年纪,在四年前去世了。

所以这个女人应该是别人。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得先打个招呼。然而,面对这张脸打招呼,却又显得见外了。

“冷静点儿,大叔。这东西不是人。”说着,女子狠狠砸了母亲的头。

“喂!你怎么能打我妈的头啊!”

“呵!你不是抛弃她了吗?敢情看到别人打还是会心疼的呀!”

女子抚摸着母亲的脸颊,露出冷笑。母亲的表情却一点没变。

“你这话也太没礼貌了……什么抛弃……”

说到一半,藤田忽然不吱声了。

从事实看,他的确是抛弃了母亲,可是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大叔,你到这儿来看看。”

藤田照着她的话,来到母亲旁边。

凑近一看,母亲的皮肤上有汗毛,也有小皱纹,怎么看都是他熟悉的母亲。可是母亲一言不发,连根手指头都没动。不对,她甚至没在呼吸。就好像有人照着某个瞬间的母亲做了个精巧的人偶。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眼睛一直对着藤田。

“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是什么东西。”

女子掏出手机,对着并排而立的藤田与母亲,按下了拍摄键。

“你自个儿瞧瞧吧。”

女子出示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自己的身影。可是,自己旁边本该站着母亲才对,但照片上却是个白色的人偶。

而且人偶的做工并不精细。面部跟乒乓球的球拍似的,鼻子则是片等腰三角形的小木板。手是钢丝做的,末端有一块椭圆形的木板,以代表手掌。只有躯体比较像真人,可腰部以下的脚竟是一根很粗的支柱。怎么看都是精品店用的简易假人啊!

“怎么会这样?我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啊……”

藤田揉了揉眼睛,一会儿看液晶屏幕,一会儿抬头看母亲。

“因为那个东西被诅咒了。”女子揉了揉狮毛头说道。

“诅咒……吗?”

藤田重复了一遍,他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看我的房间乱成这样,应该知道我舍不得扔东西。什么东西都要放着,就算是别人丢掉的东西,只要我觉得不错,就会捡回来。”

这种人并不罕见,智子也会捡些别人丢掉的东西,当然,情节没这么严重。

“两个月前我在海边捡到了这个假人,心想用它来晾潜水衣正好。”女子回到床边,一屁股坐下,“虽然有些旧,但不妨碍使用呀!我就洗了洗,把它丢进房间了。几天后我朋友来我家玩,一看到那个东西,吓了一大跳,还哇哇大哭!我还以为她的脑子搭错了呢!”

女子的语气听上去好像乐在其中。

“我的那个朋友曾经脚踩两条船,对象是比她小的工薪族和卡车司机。最后她和那个工薪族分手了。在她眼里,那个假人好像变成了工薪族。工薪族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她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人家。”

藤田不明白女子到底在说什么。说实话,听到“诅咒”这两个字时,他的思维就停滞了。

“不过,在场的另一个姑娘却说,她看到的是上吊自杀的弟弟。那姑娘也是号啕大哭,劝也劝不住。”

女子露出讽刺的笑容,把香烟掐灭在一个大烟灰缸里。

“那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急,让我从头说起……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可看到那个假人的朋友,都会说那种奇怪的话。有人说看见了初中同学,有人说看见了刚去世没多久的爷爷。我这么大大咧咧的人也开始觉得诡异了,于是去找了个通灵的人来看。”

“那个人说这个假人被诅咒了吗?”

“没错。她说有人用古时的魔法给这个假人施了咒,所以假人能反映出人心中的愧疚。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是很懂……反正就是,如果抛弃了某个人,又对那个人感到愧疚,这个假人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是不是很神奇啊?”

藤田犹豫了。这话可不可信?照理说,这种事也太荒唐了。

但眼前的确就是母亲,实在不能一笑了之。

“这么吓人的东西,你怎么敢放在屋里?”

“它又不会说话不会动,有什么好怕的。而且有这么个东西还挺有趣的呢。”

她的神经大条,让藤田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换作是他,绝不会将如此不吉利的东西放在身边。

“那……你眼中的……假人……是什么样的?”

对着“母亲”说“假人”,让藤田愧疚不已。

“很可惜,我只看到一个假人,它从没在我面前变成过其他人,所以我才有胆子留着它……而且留着它能给我带来不少好处,因为常会有大叔你这样的人来找我。足不出户,就能赚点零花钱!”女子冷冷地说道,“世上还是善心人多啊。不对,应该说是‘胆怯的人’比较恰当吧。有人在电车里看到了前妻,有人则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孩子……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渴望知道真相,于是就找上门来了。”

平时挤满人的车厢,浮现在藤田的脑海中。原来,战战兢兢看着这扇窗户的人不止他一个。他们都是在上班路上,被提醒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

他总算明白了。

这个假人只不过是普通的假人,可如果是一个心中有愧的人,便会把它看成某个人。在电车里晕倒的妇女也看见了某个人(那个人八成叫由美子),她可能对那个人怀有强烈的负罪感。

“岂有此理!”藤田猛砸墙壁一拳,“这种东西为什么不收进壁橱呢!何必特地放在窗户边上,让人看见呢!”

“我爱放哪儿就放哪儿,这是我的自由。”

“我因为这个假人……”

他本想说:我因为这个假人而非常苦恼!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这话只是将他的自私正当化的借口。

藤田凝视着母亲模样的假人。

只有他才会看到这样的假人,假人反映出他心中的负罪感。它会变成本村的样子,也是这个原因吧。一听说本村现在过得很辛苦,自己就觉得很愧疚。

“是谁下这种诅咒的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大概可以猜到吧!像是有人对抛弃自己的恋人怀恨在心,就把下了诅咒的假人送给对方。回想起来,我是在海边附近的树林里捡到它的。上头还盖着树叶和沙子,好像有人想把它藏起来一样。收到假人的人肯定很怕,都不敢砸坏它,就干脆把它扔掉了吧!”说着,女子又点了根烟,微微一笑,“光说这些就收你五千块是不是稍微贵了点儿?要不给你一点优惠吧?”

“啊?”

“我允许你跟那个假人在小房间里独处十五分钟。到我这儿来的人,都想跟假人独处,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几分钟后,藤田与母亲模样的假人,面对面站在乱糟糟的储物室里。

一时之间,藤田感到难以置信,但他又无法否认,眼前的假人真的与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越打量越像在世时的母亲,就像有人把世博会那天的母亲带来了似的。

藤田凑近了一些,发现母亲的瞳孔里有他的倒影。他又用手指戳了戳假人的手背,也是熟悉的感觉,那就是母亲的肌肤。

藤田长叹一声。

女子说,造访这房子的人都想跟假人独处一会儿。他们跟假人独处时做了什么呢?

是请求假人的原谅吗?

是用各种借口,解释他们为什么要抛弃对方吗?

还是一言不发,抱紧人偶呢?

这些方法也许能有效减轻心中的负罪感,如果尝试一下,心理负担或许也能轻松许多。然而,藤田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年轻时的母亲。

随风而逝的世博会的风景,在他脑中苏醒。

各种形态各异的展馆。

挤满了会场的人,人,人。

那个夏天,他和家人们的确去过那个地方。

还有那颗月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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