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和忍绝交。因为她把公彦家和墓地的地址告诉了我,我还是很感激她。就算看见了她的丑态,还是无法与她一刀两断,毕竟我那时还年轻。

之后,忍经常给我写信、打电话。我们住得远,不会经常见面。可她一旦邀约,我也不好意思推。我们还一起去有乐町看过电影。

仔细想来,我们的关系真是奇妙。我至今怀疑,自己跟那个人的关系能不能称为“友情”。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关系就开始扭曲了。

我加入美术社后一直在练素描。第二学期开学后,指导老师建议我尝试一下油画。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但还是努力挑战了。

老师说,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但风景画太难了。因为户外的景色非常复杂,包含了许多微妙的颜色,不是吗?如果要完全再现你看到的景色,至少得需要好几年时间。

于是我就想……画公彦好了。

当然,我没有见过公彦,最清晰的照片,就是书本上的黑白照片了。我在用石膏练习素描的时候画了好多男人的脸。只要将他们混合起来,就能画出非常写实的公彦吧?

久美子小姐,你应该也明白吧?画画、创作的时候,最重要的莫过于感情。你对创作对象有多少感情,都能体现在最后的成品里。我们甚至可以说,成品的好坏就取决于感情。我心想,最能让我倾注感情的人就是公彦了,还有比这更好的题材吗?

我在学校给公彦画了一幅肖像画,谎称他是我亲戚家的哥哥。作画的过程真的好幸福。放假时我也会去学校,在活动室里窝上一整天。

高一快结束时,我总算画完了。签名时,我对这幅画非常满意。我切身体会到了绘画的乐趣所在。但除此之外,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朋友和老师的表扬只是意外的收获而已。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幅画会在东京的大赛中得奖……老师把美术社成员画的优秀作品送去参赛,得奖作品会登上东京版的报纸,而我竟被选中了。

我当然很开心。但开心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的绘画才能得到了认可,而是因为我和公彦的齐心协力,得到了众人的褒奖。

公彦的确死了,但他创造了我画画的契机,而且我的作品得到了他人的赞许。从某种角度看,这也说明公彦一直活在我心里,不是吗?

我想把这幅画拿去给公彦看看,但画实在太重了,我打算带着刊登那条新闻的报纸去扫墓。

该不该通知忍呢?我犹豫了。我们曾一起去扫墓过很多次,虽然她只抱过墓碑一次,但我就是不太想通知她。因为我很清楚,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不开心。

她的确暗示过,不许我独自一人去公彦的家或是墓地。虽然我们没有明确下过约定,但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

我烦恼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一个人去。因为受到表彰的是我跟公彦的作品啊,所以我想跟他单独庆祝。可是,我又怎会料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呢。

我记得那天下着小雨,雨下了好久好久,所以天气非常冷。

我很早就到了墓地,大概是九点多吧。我为什么要一大早跑去墓地呢?因为我还是心中有愧。万一她心血来潮跑来扫墓,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因为她住在横滨。

我第一次独自来到了公彦的墓地,奉上鲜花与香火,在心中汇报:我们的画得奖了。就在我准备掏出那张报纸时,突然察觉到周围有人。我还以为是忍来了。

可一看,来人是位戴着细框眼镜、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她穿着米色的雨衣,撑着酒红色的伞。与我四目相对后,她面露微笑,深鞠一躬。

“谢谢你来扫墓。我是朔田公彦的母亲。”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赶紧自我介绍,不住地低头示意。

之后,我们在雨中聊了许久。伯母是位温柔婉约的人,这也大大缓解了我的紧张情绪。

但我的确感觉到,伯母的话语与表情非常无力。我心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果然是人间惨剧,好几年过去了,父母心中的悲伤也不会减退半分。我悲从中来,便掏出包里的报纸给伯母看。我想告诉她,公彦虽然死了,但他依然活在我心中,让我画出了这幅画。

“天哪!”

伯母瞠目结舌地望着我的画。

“画得好像……就像那孩子走进了画框一样。”

伯母与公彦长得很像。她泪如泉涌,害得我也哭了出来。

“小姐,太感谢你了……这是公彦当年用过的东西,你要是不介意,就拿去做个纪念吧。”

伯母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着一件小小的挂坠。她将挂坠放在我的掌心。那是件非常漂亮的挂坠,细细的链子上有个水滴形的坠子,多美啊。

我哪里敢收,内心虽然想要,但那毕竟是公彦的遗物啊。

“没关系,那孩子很爱漂亮,有很多这样的东西。你就放心拿去吧。”

伯母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再拒接也不太好,所以还是收了下来。这件挂坠也成了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宝物……可我忘记了,忍平时会与伯母通信。

你是个叛徒!你利用了他人的好意,只为自己谋幸福!你就是个人渣!不久后,我便收到了一封写满诅咒的信。

寄信人自然是忍,伯母把遇见我的事告诉了她。当然,伯母并没有恶意。

我赶紧回信给她,写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告诉她,我会见到伯母只是个意外,自己也没想到伯母会送挂坠给我。我们好不容易才成为朋友……可这封写满伤心之词的信寄出去后,忍连电话都不愿给我打了。

可是说实话,我其实是松了口气。因为潜意识告诉我,我跟她不是一路人。

公彦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心里有我的公彦,忍心里也有她的公彦,我们只要爱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公彦就行了。

然而,这件事依然让我烦恼了许久。被人讨厌,原来是一件那么费心费神的事啊。

对了,我总算能讲一些和你的工作有关的事了。

画过公彦之后,我对绘画愈发着迷了。老师和同学也很看好我,我自己也觉得画画是件非常开心的事。我依然保持着每天画十张素描的习惯。

我越是用心绘画,就越觉得公彦近在咫尺。我会在日记里写信给他,也能去他家看看,去给他扫墓。当我拿起画笔时,能跟心中的公彦畅所欲言。仔细想来,那段时期,就是我与公彦的第二个蜜月吧。

时光转瞬即逝。我毕业了,进入了S美术大学。我的同学们都直升进了本校的大学,但我想继续学习绘画。我的家人之所以没有反对,大概也是因为我拿过东京的大奖吧。

那是札幌奥运会刚落幕不久,联合赤军占领了浅间山庄……这两件事啊,搞得社会鸡犬不宁。而我也经历了一件让自己大受打击的事。看到那封信时的感受,就好像有一个大铁球砸中了心脏一样——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夸张。

我记得那时我屋里还有暖炉,所以应该是二月。我的母亲拿来一封信。刚看到寄信人时,我还没反应过来。你猜那信是谁寄来的?

没错,就是忍。她都好久没给我写过信了。而且她的名字……不是三崎忍,而是朔田忍。公彦有个大他三岁的哥哥,而忍跟这位哥哥结婚了。

这个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一时间我难以置信。几年不见,她是怎么接近公彦的哥哥,又是怎么嫁进朔田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可看完她的信后,我便能大致想象出来了。

上头说:我快生了。

如果是男孩,就叫他幸生。“幸生”是在札幌奥运会上包揽跳台滑雪金牌的运动员……那语气真是美滋滋的。她还说,等孩子出生了,就让孩子睡在公彦睡过的婴儿床上,还要把公彦穿过的儿童服给他穿。可她的信里没有任何有关她丈夫的内容。这不是很不正常吗?

如果忍真的和公彦的哥哥有了罗曼史,最后结婚了,那她应该在结婚时写信告诉我啊。所以,忍压根不在乎公彦的哥哥。她只是看中了他的血脉而已。

我也知道这么说很没礼貌,但我很确定,忍色诱了公彦的哥哥。公彦在日记中写道,哥哥是个文静的老实人,所以他应该很难拒绝主动送上门来的女人。

我仿佛能通过信纸听到忍的笑声。你不是有挂坠吗?可我得到了公彦的血脉呢……

多可怕的人啊!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对她肃然起敬了。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是佩服吧。

从某种角度看,她成了终极的“公彦收藏家”。她也许是想给我点颜色瞧瞧吧,可是会做到这个份儿上的人绝对不多见。

我回了一封信恭喜她,还说等孩子出生了,我会去看望他们。无论动机如何,他们终究成了幸福的一家人,那也是好事。

然而,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吊胃口?唉!谁能料到,忍会想得那么远。我完全没察觉到她的用意,只是一门心思地画啊,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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