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树他自己一个人跑回来了?我不是让你带着他的吗?”

我比孝一更早回到家,正在看书时听见了伯母的质问。我抬起头,意识到是孝一回来了。

孝一是伯父的第二个孩子,比我大一岁。我们一起去的庙会,半路上遇见了他的好朋友。为了不打扰他们,我主动提出一个人逛。

“可你要是迷路了,我肯定会被我妈骂死的。”孝一当时说什么都不答应。

伯父家的人都很照顾我,我也很感激他们,但总被他们盯着也很难受。

“没事的,反正没几步路就到家了……我转一圈就回去。”我努力说服孝一。

孝一的女朋友也在那群朋友之中,我可不想当电灯泡。最后,孝一总算答应,于是我们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别了。不久后我发现了那间百宝屋,见到了那个小姑娘。

“万一一树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

平时总是满脸笑容的伯母竟一反常态,雷霆大怒起来。我合上书本,朝他们所在的厨房走去。孝一是因为我挨骂的,我怎么能不出面呢。

“是他自己提出的!不关我的事!”

听到有些生气的孝一这么说,我连忙在一尘不染的走廊上停住脚步。

“我只是和朋友随便聊了两句,他却摆出了一张臭脸。我还以为他要哭了呢!那家伙一直自以为是。以前还挺可爱的,现在整个人都变得不正常了。”

“既然知道他有毛病,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逛?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让我怎么跟你东京的叔叔交代啊?”

“又是叔叔……就算我们家欠他钱,也不至于这样啊……”

孝一边说边拿起一根酱瓜嚼了起来。我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正在啃的,是我的心。

我并不觉得自己在他的朋友面前摆了臭脸。但你要是问我究竟有没有摆,我就没把握了。

我不确定自己的记忆到底正不正确,也许只是自己胡思乱想也说不定。

当时,我的脑袋是泡沫塑料做成的(这当然是个比喻,却非常贴切。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很轻很软,温温的,还防水,真的跟泡沫塑料一模一样)。我关闭自己的五官,只对眼前的刺激作出条件反射。

而且我的反射方法很特别。总感觉别人的说话声特别遥远,风声或雨声反而更容易传入耳朵。太阳无比刺眼,总能闻到东西被烤焦的味道。无论我吃什么东西,都只能尝出面粉糊的味道。

照父亲的话说,当时我的精神非常疲惫。他解释说那是我长期复习迎考所造成的,其实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我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里时,突然听见孝一说:“他都来了两个多星期了,怎么还不走?”

“我也不知道。他母亲的情况不好转,也回不去吧。”

“老天……难道他要在这儿住一整个暑假吗?”

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暑假不暑假跟他有什么关系,那孩子一直在放假啊。”伯母用一反常态的冷淡语气说。

我走回伯父给我安排的房间,躺在薄薄的毛巾被上,思索着还是去看医生为好。

孝一说我已经来了两个多星期了。听到这话时,我颇为意外。我还以为自己才来了一个多礼拜呢。

是父亲带我来的。

那天父亲没怎么开口说话,坐新干线时,也只是随口问我饿不饿,累不累。他脸色苍白,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他肯定想尽快了结这桩麻烦事吧。

跟父亲在一起实在是太痛苦了。他总是看上去疲惫不堪,而这都是我造成的。我盯着与父亲的视线相反的方向看,期盼这段旅程快点结束。

“爸爸……马上回去了是吗?”

在车站换乘公交车前往祖父家的途中,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就算小时候常去祖父家玩,让我一个人留在那里过夜,多少还是有点让人不安。

“怎么能不回去呢……”

父亲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在他的侧脸旁边,落后于时代潮流的木结构房屋飞驰而过。

贴着大号白纸的木板排列在大房子的庭院里,好似大规模的画展。滤好的纸正放在太阳底下晒着,那是手工和纸,M市的特产。

“我知道你会寂寞,可你妈妈的情况也不太好,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过夜。”

父亲一提起母亲,我就只能闭嘴了。

母亲为我操碎了心,状态比我更差。我原本考上了一所非常难考的高中,可不到一年就退学了。母亲大受打击,成天以泪洗面。

父亲左思右想,决定让我和母亲分开一个暑假。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终于理解了父亲的苦心。可是,我依然坚信那是个错误的选择。父亲不该把我赶去乡下,应该带我去看医生,接受正规的治疗。

“别担心,她很快就会恢复的。”父亲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如此安慰道,“不过,跟那样的妈妈在一起,你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吧。你看,这儿的空气多清新,你就留在这儿过过慢节奏的生活,同时计划计划未来。你也想去高中上学吧?”

说实话我不想,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要是被母亲听见了,她肯定会寻短见的。

“嗯……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去的……”

“只要你想去就好!你那么聪明,一定能通过插班考试。”说着,父亲客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从那天起已经过去两周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就好像有魔术师在我头上盖了块布,说句“One,Two,Three!”后就把我的记忆变没了一样。魔术师先生,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人变没呢?

那样该有多轻松啊。

第二天。我五点多就醒了。

做和纸的人都是早起的鸟儿,待我洗漱完走进作坊,祖父和伯父已经在水槽前摇筛子了。见来人是我,他们都一脸惊讶。

“一树,听说你昨天去庙会了?”祖父向来早睡早起,我从没在晚饭后见过他,“这里虽然是四面环山的乡下,但庙会的规模还挺大的呢。”

“嗯,挺有意思的。”

说这话时,我回忆起了那对美丽的泰国双胞胎姐妹。那是昨晚最有趣的画面了。

“今天要不要试试看过滤纸浆?”

“我想试,可以吗?”

听到这话,祖父欣慰地点了点头。我虽然是来吃白饭的,但祖父对孙子都一视同仁,对我也百般疼爱。

“那就到这儿来吧。”

祖父往空水槽里倒了造纸的原料,接着加了些糨糊状的东西,最后再插入带马达的搅拌机进行搅拌。

那个水槽大概一叠大,深五十厘米左右。纸浆的原料是雁皮。只要将滤网放进水槽捞一下,就能捞出一张纸了。这就是“滤纸”的过程。

工匠要趁滤好的纸还在滴水的时候,就把纸一张张叠起来,再加压挤干纸中的水分。挤完水后的纸被称为“纸种”。之后,工匠会把纸一张张扒下来,贴在木板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

“怎么样?来试试看吧!累了随时可以休息。”

我来到水槽前,将滤网沉入白色液体中,再缓缓抬起。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动作还很僵硬,不过在操作过程中,我逐渐掌握了滤纸的诀窍,进入了工作状态。

滤过纸的人都知道,抬起滤网其实是个很费体力的工作。而且下午是晒纸的最佳时间,所以必须在上午滤出尽可能多的纸。我埋头苦干,没有工夫胡思乱想,就好像在打禅一样(虽然我没有真的打过禅)。

父亲之所以把我送到这儿来,也是想让我在工作中自愈吧。或许他把这当成了某种工作疗法。

然而,出乎意料的巨大工作量让我疲惫不堪。才干了两天,我就懒得去作坊了。可是孝一的一席话让我大受打击,我决定回去干活。要是不来帮忙,我就真成吃白饭的了。

滤纸这差事还挺适合我。

摇动滤网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热度会悄然退去。我不会想些无谓的事情,只专心于眼前的滤网,那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把滤网填满,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这时,我的大脑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反应。泡沫塑料般的脑袋里浮现出种种回忆。

儿时往事、对父母的回忆,都在脑中飘荡。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去年春天去世的祖母,因为她从前也经常在造纸水槽边工作。

我平时不和她住在一起,见到她干活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我小时候常去祖父母家玩,也和祖母一起滤过纸。

那时我还很小,根本拿不动滤网,祖母会握着我的手,祖父则在旁边扶着。三个人一起喊一二三,从沉重的水中拉起滤网。用力过猛时,白色的纸浆会溅到祖母脸上。开朗的祖母总会夸张地喊一声“哎哟!”来逗我开心。

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回忆起祖母温热的双手,百感交集。

就在这时,脑中出现了惊人的反应。我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荒唐的展示品。没错,就是那辆百宝车上的“冰冻河童”。

那是染成巧克力色的恶心玩意儿,而且肯定是假的。硬邦邦的茶色头发,八成是从刷子上剪下的吧。河童的标志——盘子,一定是白瓷做成的茶壶盖。那不是人偶,分明是只剃了毛的死猴子。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猫腻,所以那个胖子才会用冰块把尸体罩起来。因为隔一层冰块,就像隔了条窗帘一样,根本看不清楚里面。

然而,一个疑问突然在我脑中闪过。

那个河童的手……是什么样的?

它的左臂上举,往里弯曲,上臂盖住了半张脸。所以它的左手离我最近。

应该没有看到蹼,对此我很有把握。但它的手指……

那是只很小的手,留着短短的指甲,但并非怪物般的尖指甲,而是豆子般大的普通指甲。它的手背鼓鼓的,能看清凸起的骨头。

好像……

好像祖母温柔地握着的我的手……小孩的手。

那个胖子的身影,从白色的纸浆中缓缓浮现。

“我明天也在这儿……欢迎下次再来。”

他露出一口肮脏的牙齿,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是我多心了,肯定是我多心了。

我不断说服自己。然而,我越是想,就越是怀疑冷柜里的东西是个小孩。那绝对不是猴子的手,猴子的手指要更长一些。

到底是不是我想多了呢?

只有一个方法能打消我的疑虑——再去看看那个冰冻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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