缦徊的廊腰上,摇摆着千盏万盏的素纱宫灯,九楹大殿的丹朱完完全全湮没在弥天亘地的惨白色中。袅袅悲风从层层宫阙间隙中穿过,发出凄厉的啸响。哀弦如泣,除此之外,就是白莽莽的灵幡纸帐簌簌上下。

花谢花开仿佛只是一刹那,雁阵又从大慈恩寺上空高高地往北去了。

我们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要补充,那就是在李宥身后那些缟冠素纰的守灵人中低伏着一个身着重孝的少年皇子。他是李纯(唐宪宗)的第十三个儿子李忱(唐宣宗)。

在高高的玉陛下,少年李忱要尽量地压低自己的身形和自己的哭泣,尽量地显得渺小些平庸些,也尽量地压抑着丧父之痛,实在压抑不住才从眼角悄悄地渗出一缕恨意。二十多年后,还是那双眼睛,年迈的郭氏从深邃的眸子里读懂了仇恨:李忱对涉嫌参与谋害宪宗李纯的所谓“元和逆党”进行血腥报复,包括当时已经不在世的李宥(唐穆宗)和还在世的郭氏。郭氏在凄风苦雨中老去,化为清冷宫殿里惶惶不可终日的幽魂。尽管她还活着。

我听见,苍老的嫠妇仄仄地踏响了勤政务本楼的黄昏。她曾经无数次鹗立在高处,傲然俯视这方由她的儿子和孙子统治的地方。今天,她依旧傲然,尽管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立在细腻柔美的斜阳里,领略高处的苦寒。突然,我想起《麦克白》里的那句台词:

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这决不是一种救赎。

又七年后,李忱下诏停止了对“元和逆党”大规模的清洗。那是元和宫变的尾声。在经历了罪与罚的循环后,王朝气息奄然……

灯光下,我仿佛倘佯在西安的兴庆宫公园内。唐代的建筑已荡然无存。没有楼台遮掩的暮天空荡荡的。在西南角,勤政务本楼的遗址湮没在荒烟蔓草里。我在裸露的石础上虚构出一座巍峨的画楼来。在我的虚构和历史的真实间,是一千年的转瞬光阴。一千多年前,也有一个苍老妇人在巍峨的画楼上幻想一派繁华的景象来。在她的幻想和历史的真实间,是一百年的转瞬光阴。

一百多年前,正是开元盛世。勤政务本楼上,光艳照人的杨贵妃把八岁的神童刘晏抱在膝头,颇有兴致地欣赏教坊王大娘顶竿;玄宗皇帝则轻唱着“歌一曲而酒一杯,舞一曲而人一醉”;楼下,三十匹舞马和着《衔杯乐》翩翩起舞;人群万头攒动,随时可能涌起人潮。京兆府的严安之威严是出名的。他不得不用手中的笏板在地上画出一条线。汹涌的人流立刻止步于线前,谁也不敢踏过这条有名的“严公界限”。就在这时,空中散落下如雨的金钱……

选择一个承载过开元盛世的地方来终结自己,郭氏这么做似乎是别有意味的。

仿佛,元和十五年的春天仅仅是一个瞬间。在那个瞬间后面,依然是苍白和寒冷的季节。

烛光灭后,勤政务本楼上暮色苍茫。正是行人寥落、灯火阑珊的时候。当年的天子登临勤政楼时,群鸱如云,栖息在楼头。世人都说那是随驾老鸱。如今的薄暮里又掠过老鸱的影子,宛如昔日重来。

郭氏倚着阑干,听任晚来的疾风中自己白发飘萧。她的目光正迟缓地从市坊阛阓间移过。“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的官街鼓不知何时已然息止,惟有坊门次第落锁的响动稀稀零零地回荡在阒如的街巷。寂寥的天衢象僵冷的蛇身翻露出死白的肚皮。抽动鼻翼,甚至可以从空气中嗅出丁点腐败的气息。冥冥薄雾不规律地散射残阳冷光,远方市厘、近处草树都在一派黯淡天光中模糊了轮廓、褪却了颜色,消解在如水暮色方向不明的流淌中。只有迤俪在龙首原和乐游原上的墙垣和谯楼拒绝消解,依然守护着这座失魂落魄的城。

三数只野枭,在枯树上、在飘忽无定的阴霾里鸹噪不止。粗糙的枭哭充斥着暮色里空荡荡的长安城,仿佛几个巫人——一如从前。

觥筹交错的宴会上有无数诱人的话题:马樱花下常系游骖,究竟是杜家公子,还是韦家的?渭城垆头新熟的酒和青门外胡姬卖的灞陵酒,哪一种味道更醇厚?还有元稹的诗歌、令狐楚的骈文……酒罢歌余,最流行的话题还是今年的春闱盛况。踏着浩荡的春风,多少入闱的年轻才俊走进长安城。通衢大道上,到处都是他们昂首挺胸、一步三摇的身影,憧憬着金榜题名后“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开一夜风”的无边风光。曲江边的舞榭歌台、东市逼仄的酒家食肆里,还有朱门红楼的宴席上,到处都有虬须公子五侯客,放肆地品评今年入闱的人物,大胆作出各种可信不可信的预言,仿佛他们掌握了今年科举的内幕消息。举子们的文采、相貌、书法、品格,还有他们的阀阅高低和风流行迹,无不是酒酣耳热的酒徒食客议论的焦点。

元和十五年的料峭春寒正或真或假地被人淡忘。世间的男女纵情享受起长庆时代的第一个春天。且不说,平康里的柳陌花衢游人如梭,朱雀大街和横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通往城西南启夏门、延兴门的大小道路上也是轨躅爻错。李肇在《唐国史补》里记载:“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青骢马嘶,金铃犬吠。看花路上,南国的莫愁佳人袒露着瓠肥的酥胸,与姹紫嫣红的牡丹争风斗艳争,引来多少西园公子无忌的目光。入夜后,歌伎舞童载歌载舞,淋漓地表现着长庆一朝的浇漓世风。

今天,人们对晚唐夜宴的印象多来自南唐长卷《韩熙载夜宴图》。卷轴中刻骨缠绵与伤心沉郁交织,开筵的欢乐和散筵的凄凉衔接,传神地表现出一个醉生梦死的晚唐。但长庆元年的夜宴,独独少了韩熙载那点若有所失、若有所思的神情。

奢糜的春夜里,天子李宥(唐穆宗)惬意地坐在千叶牡丹的花海中,乐而忘忧地看着千叶牡丹,怒放出深深浅浅的红。还有数以万计的黄白蛱蝶,来去花间。皎然的明月光,照亮了花开蝶舞的风流时光。李宥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兴致勃勃地对给事中丁公著说:士大夫饮宴游乐、沉湎于征歌选色的盛世景象真让人倍感欣慰呀。

丁公著听了这话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可是,有多少人会在意丁公著的意见呢?时代败落的明显先兆,不妨碍酒精和音符麻痹世人。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

短暂的烛光!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

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

充满着喧哗和骚动,

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春色已所剩无几。可长安人丝毫不在意。在他们看来,浮华的长安春游图中还少了浓墨重彩的几笔:新进士们的长街夸官、曲江离宴、月灯打球、杏园探花和雁塔题名——这是一种铺天盖地般的全民性痴迷。毫不夸张地说,春天为激动人心的贡举大典而滞留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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