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奔驰到徐州站的时候,我们看到不远处刚过站的火车正驶向日本师部军营的方向。眼看到底还是迟了一步,王刚喊道:“哥,我们继续追,反正翻上最后一节车皮就行了。”

王强答应一声,回头说:“泉哥,你和李油子慢一步来,看好我弟妹和马!”

我远远答应一声,毕竟王刚、王强的骑术太好,我们的马上又是三个人,赶不上他们的速度。眼看王刚王强两匹马四个人离最后一列车皮越来越近,突然从车窗处伸出一个鬼子脑袋,看到了我们三匹马,招手对着我们大喊大叫。

应该是他被我们身上的日本军装迷惑了,弄不清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也听不懂他在喊些什么,我只感觉耳边生风,铁轨两旁的树木不停地往后排去,暗暗佩服满洲姑娘的骑术不是盖的,如果不是马上载了三个人,不见得就会落在王刚王强后面。

王强的马已经抢先到了火车屁股后面。那鬼子似乎发现不对劲了,探身出窗咧嘴骂着开始瞄准,但刘晓刚单手端枪先开了火,鬼子号叫一声打圈掉下了火车。

五六个鬼子同时从火车窗里探出头来,立刻端起了枪往后面瞄准。窗口挤成了一团,金姑娘连忙勒马,急奔的大洋马一声长嘶,前蹄探起有一人多高,我和李存壮差点掉了下去。王刚眼见危险,驾了一声,带着连长向右方驰远和火车并行拉出了一个弧度。但王强马太快,和火车又太近,基本脑袋就离枪口不到几米了,我惊喊起来,只看到刘晓刚恰恰飞身扑上了火车后座,然后就是密集的枪声。

我闭上了眼睛,不忍见到王强中枪的惨状,片刻后睁开眼睛,果然紧贴着火车车窗下奔跑的马背上已经没有了王强,窗口的鬼子欢呼起来,突然王强从马背下翻身出来,一把拉住了窗外的枪把,一个鬼子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拽出了车窗,号叫着落在火车外的地面上翻滚。站在车后台上的刘晓刚手起一枪,地上的鬼子立刻不叫了。

窗口的鬼子惊呼,纷纷探身往车窗下乱放枪,王强一个死拉缰绳,胯下的马被勒得往后就地一个坐腚,火车继续飞驰,鬼子的枪全部放空,恼怒得哇哇大叫,坐在地上的马摇摇头,打了个响鼻,站了起来,悠悠晃了几步,被王强驱赶着又追了上去。

李存壮焦急地催着金姑娘:“追上去,追上去。”边从肩上摘枪,我拽住了他的枪,喊:“不能放枪。”李存壮一呆:“什么?”然后立刻明白了原因:车里有军火弹药,鬼子从里面对外放枪没问题,但我们往里面打是万万不能的,一旦子弹打进去引爆的可能性太大。那样一来没到军营车皮就炸了,起不到引鬼子出营的作用,二来除了这列车皮,前面的几列都是客列。看来鬼子就是怕有人动炸军火的脑筋才用客列运弹药,让人投鼠忌器,太狠毒了。

这样只要鬼子的身体不探出窗口太多,我们就只能挨打不能还手。刘晓刚使劲地砸着火车后门,但看来里面上了锁,铁门纹丝不动,刘晓刚一气端枪瞄准了门,犹豫了片刻,又慢慢放了下来。

不光我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火车上的鬼子们也看出了我们的难处,纷纷欢呼起来把头缩了进去,只把枪口架窗口乱放,人在里面瞄准。虽然没什么准头,但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每过一秒,就离鬼子的军营近了一步,如果火车到了军营还没有被我们拦下,到时候就算引爆了车皮,难道真的要牺牲整座列车的百姓来陪葬?前面列车里的可都是平民,我们可以以军人的准则来要求他们作出牺牲吗?

窗口里的鬼子学乖了,他们不再瞄准马背上的人,转而瞄准人下的马,有一弹削去了王强胯下马的耳朵,吓得马匹掉头想往回跑,王强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马,但他的马是再也不敢靠近火车了。窗后的日本鬼子又是吹口哨又是做鬼脸,笑成了一团。王刚马后的连长用力向窗口投了一把刺刀,但只落在了窗口外车厢上,还险些失去平衡落马。

别说打中人,打中马都不是玩的,在我们原来的计划里,就是其他人翻进军火车皮,还要一个人控制这三匹马跟在火车后面,等到了鬼子军营附近,把车皮和火车脱节,点燃引线,大家再跳出车窗借这三匹马远离爆炸。当然一个人控制三匹马只有靠王强或者王刚这两个骑术最好的了。但看现在的情况是离计划越来越远了。

眼见一点办法没有,我正焦急,李存壮忽然掉头问我:“泉子,你说人死了到底会不会变成鬼?”我没好气地说:“什么时候了来问这个?你又怕死了是不是?”李存壮嘿嘿一笑,“怕个姥娘的,有鬼就好,这世里报不了的仇,看不到的人,等做了鬼大家在阎王殿里一样报仇,一样团聚,对吧?活着的人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坐稳了,驾!”

我没明白过来,李存壮反手绕过我一刺刀扎在马屁股上,马痛得长嘶起来,疯了一样地快跑,很快就冲到了火车后面。我又惊又怒,骂道:“李油子你疯了?伤了马,底下怎么办?”李存壮没理我,眼看马身已经跟车尾平台并齐,李存壮喊道:“刘晓刚,接人哪!”

金姑娘一声惊呼,被李存壮推向了车尾,刘晓刚慌忙倾身把她接了过去,李存壮又是一刺刀扎在马屁股上,回头叫:“泉子,跳。”我顾不上多想,一把握住了车尾车厢上的爬杆,只觉得身下的马呼地冲出了我胯下,刘晓刚慌忙把我拉了上去。我看前面的李存壮冲过车窗下一声大喊:“小鬼子们,你李爷爷来黄鼠狼给鸡拜年了,收年礼啊!”

李存壮扬手把什么东西从车窗里扔了进去,紧接着李存壮身下的马一个鞠冲,前蹄一屈,带着李存壮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我们同时喊:“李存壮!”离得最近的王强一个弯腰侧身把李存壮拎上了自己的马,眼看李存壮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突然车厢里的鬼子们争先恐后地把头伸出了窗外,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揉了揉眼睛,二话不说端枪就射,刘晓刚和连长更是枪枪连发,鬼子惨叫连连,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王刚的马驰过车尾平台,我们把连长接了上去,王刚追上王强,又接过了昏迷的李存壮,递给我们。王强翻身钻进了车窗,王刚牵住了空着的马匹,继续奔驰。

片刻后王强从里面打开了车尾铁门,一股熟悉的强烈臭味从门里冲出来,我恍然大悟:李存壮把蛟道里那怪物尸体上的圆球留在了身上,刚才甩进车厢的就是这玩意儿。这家伙骑术还挺好,开始装成不会的样子,看来大家都故意让金姑娘留下来成全王刚,别看他平常是个兵油子,说到底弟兄们感情还是很重的。

车里果然都是枪支弹药,还有炸药包,我打了个寒噤:好在当时没开枪。连长打开了车前的门,和刘晓刚去检查车皮和前面车厢的挂钩,车后的门开着,车厢的臭味被通过两条门的强风一下吹散了,但李存壮还没醒来,我帮王强把车上鬼子兵的尸体都扔了下去。

金姑娘站在一边发呆,我想了一想,从枪支弹药堆里捡来一把满弹匣的小型勃朗宁手枪,打开保险,交到她手上:“有危险就对准对方扣扳机。”金姑娘朝我感激地一笑,我才想起来她不懂中文,也微微一笑,点点头,刚转身,听见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都别动,全部把枪放下,双手交叉放在脖子下面……”

我的身体僵住了,身后是个清脆的女音,字正腔圆的汉语。王强看着我的身后,惊讶地说:“金姑娘,你干吗?你怎么会说中国话?”砰的一声,王强双膝着地砰地跪在地上,一个枪眼从左膝盖上流出血来,他两眼惊愕地看着我身后。随即我身后传来锁车门的声音,那个女音又说:“不要以为车上有弹药我就不敢开枪,照我说的去做。”

王强挣扎着站起来,我慢慢转过身去,看着脸上带着笑意的自称叫金璧辉的满洲女人,惊讶地问:“你到底是谁?”

前门外连长和刘晓刚用力地撞击着车门,“泉子,里面怎么了?谁在开枪?”金璧辉后退一步靠近车门,对外面说:“不要慌,我只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如果不合作,别怪子弹不长眼,点响了炸药包,大家都没好处。嗯,嗯,陈长官,手别放下,不要逼我。”

车门停止了敲击。王强拄住车壁,大口地吸着冷气:“你到底是什么人?”金璧辉微微一笑,“我说过我叫金璧辉呀。不过这是我的汉名。我的满洲名字你们也提过,姓爱新觉罗,显玗就是我。我的父亲是大清朝肃亲王,就像你们说的和硕格格那样,我也是个格格。”

我看着金璧辉:“你就是那封信里说的满洲国遣华东特使,你是汉奸!”砰的又是一声枪响,我右手食指一麻,低头发现食指从根部没了,金璧辉脸色一冷:“陈长官,请注意你的言辞。首先,我是有皇族血统的满人,没必要为你们汉人卖命。其次,我的继父是日本人,我算有一半的日本血统,所以我还有个日本名字:川岛芳子(注8),根本不存在你说的汉奸问题。现在麻烦你把地上那个老兵油子往中间抬点,我怕打他的时候不小心打中了炸药包,那就太不值得了。”

我一边把李存壮拖到自己旁边,一边狠狠地骂道:“认贼作父,我们就是落在日本人手里,也会有中国人替我们惩罚你的。”金璧辉眼睛盯着我:“陈长官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要在我面前提我的日本继父。还有,也不要再自作聪明。我对你们去救谁,救不救得出来,都不感兴趣,我只要拿回你们身上我的东西。”

金璧辉忽然对着车窗开了一枪,刚刚从车顶露出头发的刘晓刚缩了回去。金璧辉随即用枪指住要拾枪的我,高声说:“车顶上的长官,不要做无谓的事情。如果你再有不规矩的行为,我下一枪不会打人,而是那边的一堆炸药。当然,如果你们朝我开枪无意间击中引爆,我会感谢你们替我省下一颗子弹。”

片刻后,车顶上响起连长的声音:“陈泉,她要什么给她!”我又急又气:“我根本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东西,何况,我们怎么能相信一个替日本人办事的女人的话?”

金璧辉盯了我一会儿,慢慢点头:“不错,你是不知道,因为你和这件事情无关。车顶那位长官也是局外人。那位刘长官虽然是张三彪的弟弟,但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离开张三彪身边了,所以我相信东西也不在他那。地上那个废物老兵油子我也不找他。但你呢?”

金璧辉的枪指向了摇摇欲坠的王强:“王强!我已经审讯过张三彪了,虽然他是硬骨头,但我看得出他当年也没有看到那样东西。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所以,你告诉我你们兄弟把东西藏哪里了?说出来,我以圣祖努尔哈赤的名誉保证,我只要得到那东西,其余的,你们随便做自己的事情。”

王强呸了一声:“我不知道你个女各跑说些什么!你强爷拿了你祖宗十八代的脑袋当尿壶就有,你要不要?”金璧辉脸色一白:“嗬,和我想的一样,你这样的人也不能把东西藏那么久不动声色。那这位强爷,麻烦你现在站到窗口,把你外面追火车的弟弟喊上来。”

王强不动,金璧辉的枪口慢慢移向了车厢壁的炸药包:“这一火车上总有千把中国百姓吧?给我的东西陪葬也足够了。你喊不喊?!”

金璧辉突然歇斯底里地怪叫起来,我心一寒,知道这个发疯的女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车顶上一直听着的连长喝道:“王强,我命令你,立刻把王刚叫上车。”

王强盯着金璧辉,眼睛要喷出火来:“你做梦,刚子不会藏起东西不让我知道的!你先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要什么东西?!”金璧辉嫣然一笑,站到炸药包旁边:“也好,火车还有三十分钟到军营,我就把发生的事情和你说一遍……”

金璧辉说:

本来我也不想和你们讲得这么烦琐,不过没办法。因为说了也许你们也不相信,我不知道我要得到的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一定在你们当中某个人的身上,那就是你们连里唯一没有上车的那个人——王刚。

他瞒过了你们所有的人,这位强爷不要激动,你一激动我枪就容易走火,对,所有人里面也包括你,你弟弟才是所有人里面心机最深沉的那一个。所以你们当然不知道发生的一切。

强爷,本来我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在那个蛟道里我听你们兄弟说了当年皇姑坟里的事情。你还记得那只逃走的穿山甲吗?不,不,它没有逃掉,我已经知道了,当时有人得到了那只穿山甲肚子里的铁盒里的东西。

你不要激动,我这时候不会说谎的。那天有人在皇姑坟找到了那只穿山甲的残骸,肚子已经空了。呵呵,对,那个人就是你们说的皇姑坟里的怪物,也是一路上跟着你们的人,那天他并没有就这样被你们埋死在坟底。怎么,陈长官你说他不像人?那你错了,他不但是人,还是有我们大清皇室高贵血统的贵族。

陈长官请你注意你的言辞,不要再用“怪物”这个词来污蔑一个死去的皇族。好吧,我不会吝惜时间和言语来为一个皇族来正名的,那让我们先说这个。

那得从我的童

年说起。童年的我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我的父亲——肃亲王的王府里,我是他的第十四个女儿,也就是十四格格。在王府的后花园里有一座紧锁的神祠,我从会走路开始就好奇那里面到底锁着什么样的秘密,但那座神祠从来没有被打开过。

终于有一天,在我十四岁那年,我偷了父亲随身的钥匙,打开了那座神祠。门一打开我就惊呆了,我看见自己在空中微笑着看着进来的我!然后我才发现原来是我的画像被挂在香炉上面,画像上凝结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香炉面前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牌位,但当我拂开画像上的灰尘,发现画像上的人只是和我长得太相似了,但年龄应该比我大好几岁,画像底下有她的名字:爱新觉罗·和硕。

那幅画画得太完美了,画上的和硕格格眉黛远山,眼含秋波,我从来没看过一个画上的女子有这样深情的眼光,我也从来没有在王府的藏品里见过这么精致的画工。我想这个画家不光是用眼睛,用手作画,他是用一颗深深爱着画上女子的心在作画。

可是画的落款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黄字,我不知道这是哪一个著名的画家,但我知道父亲要起床了,我连忙关上神祠的门把钥匙放了回去。这天夜里我的梦里始终出现那个和我相像的和硕格格的影子,和她站在一起的是一个潇洒飘逸的男人,但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几天后,我忍不住问起父亲那位和硕格格的事情。

我从来没见父亲发过那么大的火,他暴跳如雷,威胁我只要我再提这个名字一次,就要把我赶出王府送给别人,从此不承认我是她的女儿。我哭着奔回内室,但我心里更好奇了:到底这位和硕格格是谁?为什么她的灵位要被关在那个黑黑的神祠里?为什么王府里不能提她的名字?那个姓黄的画家和她是什么关系呢?

我不吃不喝,一天天消瘦下去,发烧的时候也叫着和硕格格的名字。我父亲来看了我两次,听到我的叫声拂袖而去,王府里的人都说我中了邪,不敢接近我。最后只有我的奶娘心疼我,终于,她悄悄地告诉了我关于和硕格格的事情。

也就是皇姑坟的传说,但传说就是传说,它和真相总是有区别的,而我从奶娘那听到的,应该更接近当年的真相。

真相是这样的:

真相的开头和传说一样,都是当年和硕格格在皇姑山上遇险,被一个姓黄的汉人所救,两个人产生了感情。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了王府。

底下就是事实和传说不一样的地方,传说里这个姓黄的汉人是黄鼠狼成精,迷住了和硕格格,因此被圣祖努尔哈赤用毒酒鸩杀。而事实呢?事实就是这个黄郎依然是人,还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但最后的结局一样是被圣祖努尔哈赤毒死了,原因有三个:

一、黄郎虽然是个很有才气的人,但据说他并不是一个赳赳丈夫。正相反,他的长相非常的猥琐,和和硕格格的花容月貌是天壤之别。

二、黄郎虽然给圣祖带来了很多求亲的珠宝,但经过圣祖手下有本事的人的鉴别,这些珠宝应该都是汉墓里的殉葬品。就是说,这个黄郎的职业,其实是个盗墓者。这样贱微身份的人和和硕格格结合,简直是对整个女真部落的耻辱。

三、据说这个黄郎求亲的珠宝中,有一样圣祖意想不到的宝物。当时圣祖还没有和明朝大规模冲突,但得到这件宝物,让他相信起兵夺取天下是天命所归,坚定了和明朝一争江山的信心。但这时候女真部落还势单力薄,得到宝物的消息无论如何不能传出去,否则必然招来明朝的全力剿杀。献宝的黄郎是个汉人,圣祖对他太不放心。

所以黄郎死了,和硕格格心灰意冷之下,遁入了空门。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皇姑山上,和硕格格已经和黄郎有过肌肤之亲,继而珠胎暗结。等圣祖知道的时候,胎儿已经就要出生了,圣祖不愿意伤害和硕格格,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是的,说到这里你们应该猜到了,和硕格格腹中的这个胎儿就是我父亲肃亲王一脉的祖先,也就是说王府中都是这个姓黄汉人的后代。我总是想:这位姓黄的祖先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能吸引和硕格格这样的高贵皇族委身相许,而且终身不渝?不久,我的病好了,可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得出千千万万个古怪离奇的答案,越想越不能自拔,最后皇姑坟成了我心里的圣地,坟里的那位先祖成了我做梦都想去看看的男人。

不久这个梦想就实现了。那年冬天,整个王府要回关东祖陵祭祖,当然祭奠的是圣祖努尔哈赤,而不是王府里被悄悄埋在皇姑坟里的那位孤独的祖先黄郎。但没关系。到了关东,我悄悄地从庞大的祭祖队伍里溜了出来,一个人骑马问路来到了皇姑山下,爬上了皇姑山,看到了那座皇姑坟。

我记得那年冬天,坟上都是厚厚的白雪,但一根枯草也没有,坟前叩拜的地方被扫得干干净净。我有些奇怪,但周围看不到有人的踪迹,也就没有多想,拿出我偷出的祭品,放在坟前,点燃香烛,给坟里的祖先叩拜时低声求他保佑,保佑我也能像祖先和硕格格一样遇见一位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如意郎君。

但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我说完愿望后,坟里居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幽幽男人的声音:“唉,你真的和她长的一模一样。”我吓得跳了起来,心慌意乱地就往山下跑,一不留神滑倒滚下山路,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居然在皇姑坟里,外面的光线通过坟洞顶上一具貔貅头像的七窍透射下来,照着挂在洞壁上的一幅画像,和王府里一模一样的和硕格格的画像,除了画像上的眼睛,我感觉到坟里还有一双眼睛也在悄悄盯着我。虽然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但我能感觉到,我还能感觉到它没有恶意。

我突然想:它会不会是鬼?会不会是我的祖先,那个死在皇姑坟里的我的那个姓黄的祖先的鬼魂?这个想法让我浑身发烫,我不是害怕,我是激动。因为我终于看到在传说里如野兽一般,但却迷住了和硕格格心的男人,那是我的祖先,他会不会喜欢和和硕格格长得一样的我?

我大声地呼喊,请他出来和我见一面,但我失望了,他始终没有出现,我只是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可惜听了以后我更失望了,因为我听到了皇姑坟传说的另一半真相。

这个声音告诉我:当年和硕格格腹中的胎儿降生后居然是对双胞胎男婴,只是长相截然不同。一个长相和幼年的和硕格格一样可爱,圣祖一见就疼爱无比。还有一个呢,据说长得像那个姓黄的男人,就是一个怪胎。于是圣祖当时就决定留下那个可爱的,将像怪物的那个送去皇姑坟前,任他自生自灭。

留下的一个就是我父亲肃亲王一脉的祖先,而送去皇姑坟前的那一个也没有死,他被抛弃在坟前,却被盘踞在坟里的黄皮子养大,从此代代成为了看守皇姑坟的守墓人。到了他这一代,就剩了他一个人,他,就是你们在皇姑坟里遭遇的,被你们当成怪物的人。

所以他身上也流着爱新觉罗氏高贵的皇族血液,也是大清皇室的一员,但他自己不愿意承认,当然皇室也不会承认他的存在。因为他就像白玉上的一个黑斑,他的出现,会让整个大清皇族的血统蒙羞。呵呵,我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丑闻告诉你们呢?因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大清皇室已经被你们的民国政府赶出了故宫,就像一群强盗赶出主人一样赶了出来,赶回了我们祖先居住的关外。大清的脸已经被丢尽了,还有什么丑不能说,还有什么颜面要保存?

除非,我能找到他告诉我的那样东西,满洲国就会崛起,大清皇室就会复兴,满洲国可以在日本关东军的帮助下回到关内,重新一统天下。我们可以和日本人划黑龙江而治,大清复兴。此时,而我就是复兴大清最大的功臣,也许,是圣祖英灵选择了让我成为大清的中兴女王。

金璧辉的声音逐渐高昂,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我看看她指着炸药包的枪口,忍不住给她泼点冷水:“不要说做皇帝的梦早已过时,那样的话,你不光有满人的血统,也有一半汉人的血统,想依靠日本人统治自己的同胞,你不但是满奸,你还是汉奸,是双重叛徒,还谈什么高贵血统。”

“你闭嘴。”金璧辉尖叫起来,砰的一枪,我用衣布扎好的手指又是一凉,右手中指从根部断了飞开去,我愤怒地看着这个脸上肌肉扭曲的疯狂女人。金璧辉深吸了一口气,又灿烂地笑了:“不好意思,陈长官,你知道,即使是女人也是有自尊的,我们只是观点不同,没必要争执下去。不要那样看着我,你知道的,女人在那几天里情绪就比较暴躁,男人不体贴付出些代价也是正常的。所以,我衷心希望不要有下次。这样你好,我也好!”王强怒骂道:“你这骚货,你到底要什么?我根本就不相信我们有你要的东西,你找错人了。”金璧辉微微一笑:“强爷,你应该相信一位格格说的话。好吧,底下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些。”

金璧辉接着说:

那天在皇姑坟中,他始终不肯出来和我见面,但却一直陪我说话。从话里我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说祖先留给他很多一般人意想不到的本领,但洞里渐渐暗了,我知道再不回去,我父亲他们要开始寻找我了。我告诉他我必须赶回皇陵,看不到的他叹了一口气,告诉我怎么走出坟去。我那时候还不懂事,问他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他说他自小就发过毒誓,终其一生都必须陪伴守护祖先的坟墓,否则将葬身蛇口。但他会一直跟随在我后面送我下山,当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因为他太丑陋,怕我看到吓着我。

我没办法说服他,只好一个人独自下山。他问我会不会再来皇姑坟看望他,我说祭祖要很多年一次的,这次我回到关内估计很难再有机会来这里了。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问我有什么心愿。

我想了想告诉他说,我最希望的是看到和硕格格能了结她一生的心愿,像传说里那样,能和黄郎合葬,让传说永远美丽下去。他说让我放心,我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其实我心里的愿望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却没有相信他的话,因为关东皇陵和皇姑坟相隔那么远,两个死去几百年的人怎么会再次相聚呢?我只是希望能像你们汉人传说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样,他们能变成蝴蝶或者两朵小花一样聚在一起。

小姑娘的梦想,不是吗?但我没想到他真的去实现了我的愿望,挖通了皇陵和皇姑坟,将我两位祖先的尸体合葬在了一起。但那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情。我离开皇姑坟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会一直守在皇姑坟等我回来看他,而我回关内就被我父亲肃亲王送给了日本人川岛浪速做养女,随他一起回到了日本。这一去就是六年。

六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知道了世界上根本没有亲情爱情,只有被利用和互相利用的关系。然后我加入了日本国籍,在日本情报机关受了特别军训,有了日本名字川岛芳子。等我二十岁那年回到中国,一切都已经变样了。

大清国已经灭亡了,皇族都被人从北京城里赶到了关外,我最后的自尊也被击碎了。我尽了一切努力在日本与大清残存的势力间调节,但是没用,虽然满洲国又建立起来了,可皇帝这个词好像真的像你陈长官说的那样,不再是尊严的代称,而是和小丑一样可笑。

就在我渐渐失去信心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忽然听到窗外响起了我熟悉的声音,存在于我遥远记忆里的一个声音……

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皇姑坟外的地方听到他的声音,他还是老样子,不肯出来和我见面,只是告诉我,他已经把和硕格格和黄郎合葬了,但皇姑坟也被人毁了,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从此后只想陪在我身边,做守护我的人。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倒不是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我的人,而是我知道他确实很有本事,这个时候的我,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忠心而实用的保镖。从那天起,我更加放心地做我要做的事情,因为我知道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看护我,再没有人可以悄悄暗杀我。

直到有一天他看出了我的闷闷不乐,说我梦中会尖叫,会诅咒,问我到底还想要什么。我告诉他说我要复兴大清帝国,做中国的女王。他沉默了很久,告诉我他曾经有一样宝物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可惜,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就是大清圣祖从他的祖先黄郎手里得到的宝物,也是他从和硕格格的棺材里发现的宝物,可惜是包在一个铁盒子里,他没有打开过,也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但从圣祖宁愿亲手毁了自己最爱的女儿的幸福,也要隐藏这件宝物的重要性来看,传说是不会假的。

我知道他是一个绝对不会骗我的人,欢喜得发狂,连忙追问宝物的去向。他说被别人拿走了,就是那天破坏皇姑坟的人之一。他们很厉害,他斗不过他们,他不想我去追寻,怕我受到伤害。我告诉他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些人、这样宝物找出来。

但是当年在皇姑坟活下来的人,守在坟外的张三彪四个手下,两个战死了,一个已经病逝,另一

个被我们拷打致死也没有知道宝物下落的迹象。张三彪因为老东家张作霖已经被我们炸死在皇姑屯,早已离开张府不知去向。王刚王强兄弟也早离开了皇姑山。宝物肯定在他们三人里面某个人手上。可是人海茫茫,上哪去找。

见我徒劳无功,日夜操劳,他说,根据皇姑山上黄郎旧居遗下的记载,那宝物是黄郎在华东徐州两山口的一座古墓中盗出的。既然宝物找不到,为了我,他愿意再去寻找那座古墓,看看里面还有没有类似这件不知名的宝物的东西。我听了这个消息欢喜得全身发抖,立刻和日本军部联系,以满洲国遣华东特使的身份来到了徐州。

但一路上他总是心事重重,话也和我说得少了,被我追问下,才说出记载中那座古墓有看守的神物,黄郎在记载中一再告诫不要再靠近那座古墓。现在他违背了告诫,也许当年发的毒誓就要应验了。

我告诉他不要乱想,只要找到宝物,我能复兴大清国,就正式承认他的贵族血统,宣布他的皇室身份。他在暗处看着我说:“其实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说那你要什么?他叹口气就不说话。

其实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呵呵,但是可能吗?我不是和硕格格那样单纯的女人,起码十七岁开始就再也不是了。到了徐州日军师部,好像是上天也开始眷恋大清,你知道我遇到了谁?

那个带着一只假肢的人,就是当年的张三彪。他传递情报被日本人抓住了,正在被严刑拷打。看得出他是个硬汉子,死也不说。我算认识了汉人的硬骨头,但是他有办法,用东西迷住了张三彪的心窍,问出了当年的真相。

情报?不,不,我对那东西没兴趣。日本人也不是善男信女,我要找的宝物也不希望被日本人知道,否则也许东西找到,但也不会是我的了。我更希望国民党军队和日本军两败俱伤,死得越多越好。我不会去帮日本人套情报的。而且情报是张三彪的敏感点。他早说过,不能触及这个情报,否则张三彪很可能会从催眠中警觉。所以我要的只是当年的真相,到底是谁拿走了另一只穿山甲体内的铁盒。

强爷,很不幸,催眠中的张三彪一口咬定就是你们兄弟背叛了他,给他下了毒,拿走了东西。那时候他是不会说假话的。所以你们兄弟到底做了什么,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了。

金璧辉停了下来,车厢里只有沉重的喘息声,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王强,王强发现了我的目光,恼怒地叫起来:“难道这时候你还相信这汉奸婆娘,不相信我和刚子?没拿就是没拿,一千个没拿,一万个没拿!”

金璧辉看看窗外,笑了:“强爷不要这么激动,你看,运处扬灰的地方不就是你弟弟的马渐渐跟上来了吗?你招他上来,大家当面对质,不是什么都清楚了?”

王强气冲冲地说:“好,我就叫他上来,让你们看看他到底会不会有事情瞒着我。”金璧辉点点头:“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吗。”王强刚要探头出窗,我一把拉住了他:“强子,不要被她绕住了。现在不是谁拿了宝物的问题,而是该不该给她的问题。”

金璧辉脸色变了:“陈长官,不要以为我就不敢杀你。明白说,你在我眼里只是个失败者,打死你就像轧死一只蚂蚁。日本有句俗话:胜利者谱写传奇,失败者只能留下传说。如果你不想自己下一秒变成传说的话,就不要妨碍我。”

我正视金璧辉,一字一顿地说:“相信我,王刚王强不管有没有拿了宝物,都不会给你的。本来不管满族汉族,都是中国人,但你现在的心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天良。无论你遭遇过什么,都不能作为你勾结日本人的借口。宝物给你,复辟的只会是一个统治中国人的傀儡政权,更多的老百姓将会被推进火坑,只要是一个有气节的中国人,绝对不会把东西给你。”

金璧辉看着我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王强搭着我的肩膀站直挡在我面前:“泉哥你真不愧是军校出来的明白人,我差点被她绕住了。姓金的臭婆娘,你少口口声声拿什么高贵的皇族血统吓人,在老子眼里,你比李二苟还贱多了。起码李二苟知道自己是汉奸,还良心不安,还抬不起头来,不像你,做足了婊子还给自己树块牌坊。我呸,去你妈的宝贝,有也不给你。”

砰砰,两声枪响,王强的身体摇晃了两下,我连忙一把扶住:“怎么样,怎么样,强子?”金璧辉冷笑着说:“你这粗汉懂什么?你不配看不起我!行,我今天就要你跪在我面前,看着你弟弟把宝物给我掏出来。”

王强另一边膝盖上也开了两个枪洞,血已经染红了鞋子,他脸色苍白,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颤声说:“泉,泉哥,扶住我,不要再让我的膝盖着地。人家都说,男人膝盖下面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跪了汉奸走狗,死后也不得翻身的。”

我鼻子一酸,紧紧地拉着王强:“放心,强子,我们就是死,也是头先着地,不会跪下的。金璧辉,还是叫你川岛芳子?你不要妄想能得到什么了,有种你现在就开枪打死我们。”

金璧辉微微一笑,看了看打开的窗户:“有种的那是男人,没我们女人的事情。不要激我,我只要宝物,拿了宝物以后还要安全地离开。这位强爷腿断了,帮不上我的忙。那个老兵油子也不知道要昏迷到什么时候,我就指望陈长官您到时候照顾我了。不要摸枪了,您的两个指头都断了,把枪给您也打不了,不是吗?”

“宝物到手,你就是我的人质,陪我上前面的民列。后面这列军火车皮,随便你们折腾,我只要安全地离开。不过你不要逼我。你们六个大男人,我一个小女子应付不了的,要欺负我,我只好拉你们和前面车里的老百姓一起陪葬。所以大家不要生气了,给我省省子弹,让王刚上来吧。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准额驸呢,那可是你亲自给我们做的媒啊。别动!”

地上李存壮准备捡枪的手缩了回去,金璧辉笑了:“老兵油子,醒了啊?起来,别装死了,站到陈长官边上,双手交叉放在脖子下面。”李存壮嘿嘿地笑着:“金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是不是他们欺负你,我给你做主……”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在李存壮脚边,李存壮吓得脸色苍白:“别,别,当心炸药。”金璧辉不耐烦地说:“过去,再废话一句,下一枪就是你的头,过去,找你的白花花的大腿去。”李存壮吓得连滚带爬地摸到我和王强旁边,站起来扶住了王强的另一只胳膊。

金璧辉鄙视地看了李存壮一眼,对王强说:

“当我发现张三彪认定是你们兄弟拿走了宝物以后,人海茫茫,我们去哪儿找你们呢?于是只好回到那条古墓的线索上来。我们通过日本人很快查出有个猎户曾经售卖过汉墓里的东西,于是借用华东特高课大佐石井四郎的部队将那猎户一家给抓到了军营里秘密审问,拷打下他终于说出通过一个山洞的巨石机关能够进入密道的办法。”

“我当时很兴奋,引起了石井四郎的怀疑,他坚持要我说出到底利用他的部队在寻找什么东西。结果我们发生了争执,他亲自审问了猎户,当着猎户的面处决了他的女儿,以猎户妻子的安危来要挟他,问出了我向猎户逼问的是那山洞,但猎户没有告诉他密道的事情。就这样石井更加怀疑我,以秘密活动危害日本帝国安危的罪名将我软禁在山神庙驻扎军营的柴房,准备等第二天和大部队会合后,电报联系我的上司土肥原贤二寻求处理办法。”

“跟在我身边,没被日本人发现的他问要不要救走我,我想了想让他不要管我,先去山洞中的密道看看具体有什么有用的宝物,发现就提前拿走,第二天让日本人扑个空,到时候我可以向土肥原贤二以破坏满日合作的罪名反参石井一本,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答应了,但奇怪的是,走了以后他夜里并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也没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出现在柴房里。他告诉了我好几个做梦也想不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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