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虽然都开始怀疑这幅发绣有古怪,但谁也没去想那个怪物就藏在刺绣后面,原因很简单:这幅发绣太小,尺寸勉强能遮住一张脸,要是怪物能藏在这后面,就真的太可怕了。正体肯定和人没关系了。

和人没关系,那和什么有关系呢?我们看着棺材里面,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大家都看清楚了,那幅刺绣确实在轻微地起伏着,就像有什么人在刺绣下面轻微地呼吸着一样。

不管是什么人在下面,那它也只有人头大小,我们更怕刺绣揭开以后,底下是个骷髅头在喘气,毕竟棺材里刺绣以下的尸体都是森森白骨。不过怕归怕,终究还是要揭开这层发绣的。张三彪一咬牙:“刺刀给我,让我来。”

老仇把枪上装上刺刀递给张三彪,张三彪手一挑,大家惊呼一声,发绣下赫然是个头颅,一个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头颅。

这个头颅尖嘴削腮,唇上横着几根硬须,虽然是黄皮子模样,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黄皮子,因为这个头颅比黄皮子的头要大了几倍,不过脸形比人头只小两圈,而且跟活着一样,一点都没有腐烂。化得没一丝肉体的骷髅骨头上顶着这么一个脑袋,显得诡异无比,再想起刚才刺绣下的呼吸,一时大家都不敢再动。

良久,张三彪咳嗽一声:“大家都看到了吧,说明我先前猜得不错,这准驸马爷果然是个畸形,不过再畸形也是个死人了,死人没什么好怕的吧?来来来,大家一起得罪一下,把这位准驸马爷的尸身抬出来吹吹风,我们看看棺材下有没有夹层。”

除了我哥向前跨了一步,大家互相看了看,都没动。虽然张三彪说得在理,可也是歪理。不错,棺材里是个死人,可谁见过这样身子、这样头的死人?没邪门才真的见鬼了呢。张三彪急了:“怕什么,难道这脑袋还能睁开眼睛,盯着我们看啊?它要是睁开眼睛就算我怕了它了。”

话音没落,棺材里那诡异的脑袋陡然睁开了眼睛,贼眉鼠眼地滴溜溜一转,看了我们一圈。张三彪一声惊呼,刚要后退忽然眉头又皱了起来,咬牙弯腰不动,旁边的老客炸开了锅一般纷纷退着跑向进来的路。好在我哥胆大,看张三彪捂腹不能行走,没随众人逃散,护在张三彪身边,搁下肩头的枪对棺材里就是一下。

砰的枪响让逃跑的老客们清醒了过来,纷纷惭愧地回头聚合。张三彪擦了擦冷汗:“刚才肚子又痛了,亏了你,强子,我就知道没带错人。现在大家都拿好枪,就真的是僵尸也把它打成筛子。”

我也摘下了肩头的枪,随众人围了过去,一看棺材里,顿时傻了眼,张三彪哈哈大笑:“妈拉个巴子太狡猾了,居然唱的这么一出戏,不过我看它的把戏也到头了。弟兄们,把它揪出来给死去的几位报仇。”

棺材里的骷髅偏偏没有了头,只在头的方位有一个深深的黑洞,很显然我们刚才看到的脑袋就是从这个洞里伸出来,冒充了骷髅的脑袋让我们吓得疑神疑鬼。刚才我哥那一枪,又吓得这脑袋缩了回去,钻进了洞里。不过这样也好,瓮中捉鳖,藏在洞里的家伙是再也跑不了了。

尸骨被抖散了,棺材里还是什么也没有,底下也没有夹层,看来我们要找的东西只能在洞里这东西的身上。但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搬开棺材下的地面都是实心的石块,怎么也掏不大这个洞。刚才棺材里的东西能钻进去,我们这些人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又不敢朝洞里放枪,怕伤了尸参,对着洞口喊了半天里面也没反应。

张三彪把耳朵贴洞口听了听,点点头:“有动静,细细碎碎的。而且听了好像离洞口不远,大家让开。”我们让开后张三彪趴下身,将假肢伸进了洞里,猛喝一声,一下把一个东西提出了洞,摔在地上,叫道:“这回抓住了。”

我们一看地上的活物,倒抽一口冷气:“怎么是这东西?”

地上的活物有头有尾,满身鳞甲,跟我们在棺材中尸体头部看到的脑袋一点也不一样,被张三彪甩在地上,看了我们一眼,立刻环成了一个圆球。我叫了起来:“这是只穿山甲啊!三哥你掏出来的是一只穿山甲。”张三彪抓了抓头皮:“怎么掏出了这东西。不过这下明白了,难怪能在这么厚实的石头上钻洞,原来是黄皮子驱使了这东西。”

我哥上去拎住穿山甲的尾巴把它提了起来:“好家伙,重得离谱,个子不大倒压手得厉害。三哥说得对,这东西鳞甲厚,团起来的时候老虎豹子都拿它没办法,只有黄皮子是它的克星。黄皮子放屁能熏晕它,一会儿工夫就把它吃得只剩一张皮。不过黄皮子逮穿山甲挖洞倒是第一次听说,真是成精了。”

张三彪冷笑一声:“没事,就是真成精只要它在这洞里我迟早能逮住它。弟兄们的仇还没报呢。”说完又伸假肢进了洞,摸了片刻又掏出一只穿山甲扔在地上。

看来两只穿山甲是一公一母,后掏出的穿山甲很快爬到先掏出的穿山甲旁边缩成一团,唧唧乱叫,倒也没逃。张三彪骂了一句粗话,也不掏洞了,撅断两根铁锹木把,用撕下的衣服绑在一起用力对着洞窟捣了下去,堪堪在还剩半臂高的地方停住了,洞窟底下传来一声闷哼。

张三彪哈哈大笑:“好好好,看来这个洞是有底的。里面的东西听好了,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想被我们捣成烂泥?”我们都盯着那个洞口,半晌,洞窟里传来一声沉闷而尖细沙哑的声音:“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这个洞里也被塌石堵死了。不然,你们哪里抓得住我。不过,你们也看见了,墓里只有一具尸体,你们要找尸参,可和硕格格的尸体已经被埋在通往这个洞的暗道中了,你们杀了我也没用。”

张三彪脸色变了,我们也看出来了,洞里的东西说的不假,墓里确实只有当年黄郎的一具尸体。如果真的和硕格格的尸体像他说的那样被埋在了塌道里,大家可算是白忙一场。

张三彪一咬牙:“奶奶的,白死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你也不要上来了。去死吧。”端起铁锹把正要捣下,我一把拉住了他:“三哥别激动,你看这骷髅。”

张三彪停住抖声问我:“刚子,你是不是看出来什么?是不是还有希望找到十品参?”我指着刚才一直在注意的尸体骷髅说:“三哥你看,这骷髅是拼成的。”我随手上去拿起来两根骨头,“你看这尸体虽然没有头,但这两根骨头的粗细绝对不是一个人的。你先前说对了,这死去的黄郎确实是个侏儒,骨头比常人细短得多。而我们看到的骨头反而是和硕格格的,洞里这家伙把两人骨头弄乱了,重新拼成了一副大的骨架。我们怕得罪死人没敢多看,差点上了他的当。”

张三彪狂喜:“好刚子好刚子,不是你仔细,我们差点上了他的恶当。哈哈,和硕格格的尸体既然已经到了这洞里,我们要找的东西当然也在这里,这家伙还真不简单,宁可死也要哄过我们护住宝贝。可惜你还是没瞒过我这位心细如发的小兄弟。你还有什么花样一并使出来吧。”

洞里再次沉默了,片刻,里面说:“好,算你们厉害,你们要的东西我给你们,不过你们要保证我活着离开这里。不然我就毁了这尸参。”张三彪毫不犹豫地说:“行,但只是这一次,我发誓,出了这个墓,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你给我死去的兄弟偿命。”

洞里的声音冷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洞里说:“我还有个条件,放走这对穿山甲,我养了它们这么久,不希望它们被你们祸害了。”张三彪毫不在意地说:“行,只要你带东西出来,我们没必要为难这对畜生。”洞里的声音继续说:“你把火把灭掉只留一根,不然穿山甲怕明不肯动,你让它们先走出洞,我就出来。”

张三彪悄悄作个手势,几个老客立刻拿枪对准了洞口,穿山甲还环着不动,洞里传来一声口哨,两只穿山甲立刻伸直身子,慢慢地向洞口走去。

张三彪对洞口说:“现在你可以出来了。”洞里的声音慢悠悠地说:“没呢,我听得出来,还没走到外面呢。”张三彪脸一红:“那是这对穿山甲走得太慢了。好,不急这片刻。”我哥嘀咕说:“怎么走得这么慢,这东西平常蹿起来不是挺快吗?”

好在墓也不大,眼看两只穿山甲就要扒着石块出穴眼了,我听着我哥的话,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又听我哥在旁边嘀咕:“估计养得太肥了,那么重,走不快也不稀罕。”我忽然想明白了,大叫:“三哥,抓住它们,抓住它们,千万不能让它们出洞。快,快!”边说边追了上去。

张三彪立刻明白了,大叫不好,吼道:“追,所有人都给我追,千万不能让这两个畜生跑了。”我追到穴眼石堆下,眼看两只穿山甲已经翻身上了洞口,连忙也赶做几步往上爬,边喊:“外面的弟兄们,千万拦住那两只穿山甲。”边也翻身出了洞。

上面值班的弟兄居然都不在,我顾不得细想,眼见两只穿山甲就要潜入草丛中,掏出刀子扔去一下钉住了一只的尾巴,另一只受了惊吓一头扎进草丛不见了,身后大家都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来,张三彪捂住肚子喘气说:“刚子,怎么样,抓住没有?”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抓住一只,跑了一只,只有碰碰运气了。”张三彪咒骂说:“看上面的人呢?都死了吗?让他们看着上面都跑哪去了?”边骂边踩住穿山甲,拔起刀子一把剖开,穿山甲唧的一声没了声响,肚子里露出一个铁盒子。

我们都围了过去,张三彪抖着手用刀子撬开了铁盒,里面一支硕大的人参露了出来。张三彪哈哈狂喜:“天意,天意,天不亡我东北!死了这么多弟兄,终于还是得到了。”啪地合上了铁盒。

我有些担心地说:“不知道逃走的那只穿山甲肚子里藏的又是什么,会不会是老吴他们在寻找的东西?”张三彪慢慢抬头看着我哥和我,“很关心吗?看来另外是什么东西只有你们兄弟自己清楚了。不要再演戏了,把解药拿出来。”

我哥和我大吃一惊:“三哥,什么解药?”张三彪冷冷一笑:“不要再装了,念在你们好歹叫我一声三哥,解药拿出来,我们好聚好散。”我哥看看我,我摇摇头:“三哥,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三彪刷地掏枪指住了我们,边吩咐边上的老客把炸药从皇姑坟的穴眼放进去,转头对我们冷笑说:“刚子,强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阻挡你们兄弟发财,对你们要的东西也没兴趣。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拿走我张三彪这条老命呢?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扔你们下洞陪那怪物一起殉葬。二、解药给我,把我们留在洞外放哨的四个兄弟还给我们。然后大路朝天,大家各行一边。你们自己选吧。”

我脑中乱纷纷的,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哥急得直跳脚:“三哥,三哥,你不要冤枉我们,我们怎么会害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三彪摇摇头:“这声三哥当不起,先说我们留哨的四个兄弟被你们弄哪去了?”

我愤愤地说:“三哥,我们可一直都在坟里陪你,谁也没分身术吧,你不要过河拆桥,要灭了我们还不容易,找什么借口?”张三彪惨笑说:“我找借口?不错,你们是一直在坟里,可那天在山上出现的黑影呢,那是你们的帮手吧?铁笼子是你们打开的吧?想让怪物和我们互相残杀,你们坐享其成?做梦!我第一次腹痛的时候就怀疑你们了,所以才教你们做人心不要偏,不要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你们毫不悔改,算是我对牛弹琴!”

月光下我看清了张三彪的脸色,真的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鼻梁上有个红点,猛然想道了,惊道:“不好,三哥,你真的中毒了,这是山里打猎用的虎狼药的毒,但真的不是我们兄弟下的毒。你快跟我们回木屋,那里有解药。”张三彪摇头说:“还耍花样,刚子,你实在聪明过头了。”“好,既然你们死不悔改,我也不要解药了,拼了一死也要送你们进坟,就让你们应了皇姑坟的诅咒粉身碎骨吧。老仇,扔他们下去,老仇?”

张三彪连喊两声没人回答,一看我们都惊悚地看着他身后,枪指着我们霍地转身,看见手下那帮老客一个个目光呆滞,直愣愣地看着我们,猛然嘴一张,呼地吐出一口白气。

这口白气聚而不散,在月光下嗡嗡盘旋了一圈,又向我们扑了过来,张三彪正要躲散,突然好像肚子又痛了,弯腰捂腹不能动弹。我哥扑了过去一把拉开了他,但白气越聚越多,就像一张网一样罩了下来,奇怪的是一碰到张三彪身体立刻又飞起来,好像对他颇为忌惮,转而向我们飞了过来。

我看清了月光下白气的真面目,惊道:“山白蚁,是山白蚁。”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开棺材的时候那喷出的白气,原来当时落满我们一身的是山白蚁的卵,一直在等体温孵化。这种山白蚁不要看它个头小,最是凶狠不过,就是豺狼豹子,不小心踩了它的窝,一时三刻,也被它们活活咬成一具骷髅。要说它们的天敌只有穿山甲和虎狼药。

虎狼药既是毒药,也是避虫药,山白蚁受不了它的气味,更能杀死山白蚁的卵,而这

种山白蚁也是穿山甲的美食,因为穿山甲能发出一种让山白蚁没力气的气味任它舔食。现在张三彪身上有虎狼药的毒,我们兄弟是长期携带虎狼药打猎的,身上自然有了这种味道。所以白蚁在我们三人头上飞了一圈,终于不敢落脚,自然散去。

但那班老客弟兄很快从七窍里钻出白蚁来,不一会儿连衣服都被啃光了,骨头架子都渐渐成粉,张三彪很快想明白了怎么回事,眼中含泪,吼道:“难怪洞里这怪物跟我们拖时间,原来已经在我们身上下了这样的手脚。妈拉巴子,弟兄们,三哥让他给你们陪葬了。”

轰然一声巨响,张三彪点燃了炸药,我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晕了过去,蒙眬中似乎看见有人朝我们跑来,蒙眬中似乎看见有人架走了张三彪,蒙眬中听到了一声枪响,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底下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小木屋里,秀花嫂正给我喂药,我哥躺在另外一张床上,脸上身上都是被石块擦伤的痕迹,听他说最后那枪是他放的,他也看到了张三彪被赶来的原来在洞口放哨的弟兄救走,然后蒙眬看到了有一个人影似乎要对我们不利,于是开枪惊走了他,底下他也不知道了,直到秀花看我们迟迟不归,上山救回了我们。

王刚说完了,他确实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说的话,每一个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而且记性好,说得非常详细。等他讲完,我,李存壮,李二苟,王刚,王强,还有那个日本女人。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久久没人说话。我感觉左手握住的日本女人的手越发冰冷了。也难怪,王刚讲的事情太难让人相信了,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连我都听得屏住了呼吸,全身冰凉。

半晌,我问王刚:“刚子,你们确实没对那个张三彪下毒吗?”王强怒道:“怎么可能!”王刚轻轻叫了一声:“哥。”王强不说话了。王刚诚恳地说:“泉哥,你相信我们兄弟。张三彪虽然手段狠,心机深沉,但他讲义气,有担当,大是大非分得清,这样的人,我们兄弟敬佩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他呢?我想当年一定发生了什么误会。”

李存壮冷笑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多了。”王强怒道:“李油子你说什么?”我皱眉说:“老李你不要乱说话。”李存壮哼了一声闭上了嘴。我继续对王刚说:“那虎狼药既然是你们在山上用的,那就是说张三彪中这种毒还是上山以后一昼夜的事,所以他怀疑你们也不是没道理的。”

王刚说:“对,我也想过,张三彪在山上也就过了一夜,这种虎狼药只有吃下去才有毒,否则就是避虫药。他那样精明的人,谁有本事能让他吃下这个?所以这几年来,我始终想不通这件事情。”

我琢磨了一会儿,也想不出名堂来,摇摇头不去想它,再次问王刚:“刚子,听你们刚才的怀疑,害我们落在这里的陷阱,就是当年皇姑坟里的那怪物干的?”

黑暗中王刚嗯了一声:“别的我真想不到有什么东西会一直跟随着我们,能让我们遇上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我想了一想:“还是不对,有两件事说不清。”

“一、就算当年皇姑坟里的东西也出来了,怎么会隔了这么多年在这个地方又这么巧再次缠上你们。”

“二、它没道理非要缠着你们啊。按你们说的,尸参被张三彪拿走了,还有一只肚子里有当年老吴他们要的东西的穿山甲没有落在你们手上,它缠上你们干吗?”

“刚子,你老实说,是不是刚才你说的话里瞒了什么?现在可以说我们离阎王殿就是一踏脚的事情了,可不能再隐瞒什么。”

黑暗中王强急了:“泉哥,我们兄弟要是想骗你,根本就没必要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吧。我对天发誓,刚子要是有半句假话,让我们兄弟祖宗坟里生白蚁,好了吧?”

我没说话,仔细又想想:“好吧,就算你们说得对,那我们还得弄清楚,当年皇姑坟里的怪物,现在跟着我们的东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别的什么。这里只有你们和它打过交道,你们说说大家也好想个对策。”

黑暗中王刚王强一起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王刚轻轻地说:“泉哥,只能说我们希望那是个人,是个人总能和他斗一斗,就怕……唉,要不我们还是分开走吧,冤有头债有主,它是冲着我们兄弟来的,也许分开了就不会连累你们了。”

李二苟插嘴说:“对啊,管它是什么东西,没必要一家人都绑在一起死吧。我赞成分开。”随即听见李二苟一声惨叫,紧跟着是李存壮骂道:“找踢不是?谁跟你是一家了?给我闭嘴。”

我暗骂一句“活该”,接口说:“老李说得对,管它是什么东西,我们要上一起上,要死一起死,刚子你听到没有?”王刚轻轻叹了一口气:“泉哥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兄弟好。不过,唉,还是连累你们了。还有这位姑娘,我哥刚才发狂吓着了她,现在还要连累她和我们一起送命。不如泉哥你们带着她走,也算弥补一下我哥做的错事。”

黑暗中王强的呼吸加粗了,李存壮不耐烦地说:“走什么走,到底她是不是日本娘儿们还说不清呢。谁这时候还有本事看好她?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

王刚嘀嘀咕咕地和那女人说了一通满洲话(注7),然后听王刚说:“泉哥,李哥,我问过了,她是满洲人,姓金,松花江那边的。刚才我问的那的情况她都没回答错,绝对不是日本人。”王强瓮声瓮气地说:“不是日本娘儿们穿什么日本衣服?”

王刚叹了一声:“别提了,这金姑娘也是苦命人,原来家是黑龙江那乡下的,那里基本用的还是满族话,所以不会汉语。东北沦陷后被日本浪人虏走,卖到了日本军营的慰安妇招待所。因为长得漂亮,被挑选出来专门训练说日本话,跳日本舞,用来服侍日本高级军官。这次她就是被押送来服侍那个日本军官石井的。因为她始终不从日本人,来的第一天就和石井拼命,被石井一气之下关在了柴房里,说等上面来人的时候把她送回去当营妓。本来她已经不想活了,结果运气不错,被我们误打误撞救了下来。”

李二苟插嘴说:“这个倒是真的,她和石井闹架我在军营的时候都听见了,闹得厉害。当时很多日本兵都说这女人疯了,也不怕石井毛起来劈了她。那石井可是刀不离身的剑术高手啊。”

李存壮咳嗽两声,王强也咳嗽两声,我心里也立刻起了敬意:“哎呀刚子,你赶紧跟这位金姑娘招呼一下,一路上可委屈她了,实在是我们不知道她是中国人啊。”

王刚答应一声,又说:“看来金姑娘在雪地上受了风寒,发热得厉害,手心都滚烫。我刚把棉袄披她身上了,可惜这洞里看不见,但就是看见也没草药。”我嗯了一声:“是啊,只能求老天保佑了……”我话没说完就愣住了。王刚在和那个姓金的姑娘说话,王刚握着的金姑娘的手因为发热手心滚烫,可我右手握住的这只女人的手却是冰冷入骨的,一个人总不会半边身子冷半边身子热吧?那现在黑暗中我握的是谁的手?手的那头,是什么样的东西?

一股冷气从我脚底直窜了上来。

感觉这只冰冷的手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惊疑,好像在越握越紧,我能感觉到这只手在渐渐变硬。“老李,点火柴。”我沙哑着嗓子说。

李存壮没明白我的意思,嘀咕说:“别啊,就这一根保命的火柴啊,点完了以后连逃命照路的机会都没有了。”说话的当口,我感觉我左边,有冰冷的东西,一寸寸地朝我身上靠了过来,那只冰冷的手如木头一般握住我的手根本甩不脱。我冷汗直冒,右手使劲地握着李存壮的手,吼道:“快点,别废话。”

李存壮也发觉到我的异常了,没吭声,哧溜一声,黑暗中亮起来一点火星,同时,一张冰冷的脸贴在了我的脸上。我直接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摘下肩上的枪,对准了我握着的冰冷的手的主人。

火光下,那个带我们进洞的女人,那个死去的女孩的娘,仰面直直地倒在地上,两眼直直地翻白看着洞顶,一只手拉着金姑娘的手,还有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右手,看来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除了金姑娘发热蜷缩着,另一只手拉着王刚两人没动,所有的人都跳了起来。王强一探地上女人的鼻子,低声说:“死了有一会儿了,我们搭成圈子前她就应该是个死人了。”我怒道:“不可能,不可能。那谁告诉我,这个死人是怎么混进我们搭成的圈子的?谁告诉我。”

但我心里知道,王强说得没错。我感觉到女人的手变硬的时候,正是人死后三个时辰血液凝固尸体僵硬的时候,但叫我怎么能承认一个死人能混进我们搭好的圈子,要知道我们搭成圈子以后手就没有松过啊。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火柴的光在迅速弱下去,他们的脸在渐弱的火光中变得越发暧昧狰狞,李存壮低声问:“泉子,你就没发现你握着的是个死人?”

火柴灭了,想到底下就是永久的黑暗,就够让人发狂了,何况还有李存壮这种怀疑的口气,我叫了起来:“没发现,没发现,金姑娘不也没发现自己握着的是个死人吗?我怎么就能发现?”

王强低声说:“那是她在发烧,就是握的是个狗爪子她也不知道啊。”我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话说了,颓然地坐在了黑暗中的地上。王刚咳嗽了一下:“泉哥,我们不如想想这位大嫂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吧。”

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发现从呼吸声来听,各人已经有意无意地和其他人保持开了距离,我刚想让大家重新搭成圈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是啊,有什么用呢,谁愿意把自己的安全交给身边人的时候,惊觉那居然是个狰狞的死人?就是我自己,还相信这个圈子能挡住看不见的危险吗?

我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人:“想她为什么会突然死在我们中间?我听你们说吧,我是真的想不出来了。对了,刚子,也许你还不知道,那个女娃也死了。”

王刚王强大吃一惊:“什么?她也死了?怎么死的?”我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死了,死在我们刚才掉下来的上面的洞里,李二苟和我一起看见的。我还想问你们呢,那个女人后面跟的就是李存壮,李存壮还带着那女娃。他们后面就是王强,结果现在和你们一起的人死了。你们问我?”

王强立刻埋怨说:“没办法啊,我这么大块头,进了洞爬得还没那女娃子扭得快,谁知道发生什么。”李存壮也说:“泉子你这话就不对了,那女人是在我前面,但我进了洞总不能拿头顶娘儿们屁股吧?”

我拿他们两个没办法,见王刚不说话,问:“刚子你呢?”王刚低声说:“太黑,那日本兵一会儿就和我走散了。”我没说话,反正那个日本俘虏在这鬼洞里迟早也是个死,就像我们一样,没必要去管了。

正要说话,突然上面石壁传来了动静,啪的一声,又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的山洞里落了下来,然后一片寂静。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感觉自己快要发疯了,在这种环境里,有一丝丝不寻常的响动就够惊心了,居然还掉下这么大的东西,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更要命的是,在这种黑暗中,根本看不见掉下的是什么东西,但越这样越要让人发疯,哪怕是狮子老虎,看见了心里也有个底啊,可就什么也看不见。

啪的一声后一片沉默,没人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感觉都已经麻木了。但好在不久以后,地洞里东西落地的地方响起了一阵叽里呱啦的声音。

我们一起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个倒霉的日本俘虏,没想到他的命倒挺大,居然也活了下来。我喊了声“李二苟”,李二苟应道:“到!”我对李二苟说:“告诉这家伙,老实点,现在我们暂时不想收拾他,不要逼我们下手。”

李二苟立刻喊了一段日本话,那个俘虏也喊了一段回来,李二苟嘿嘿的笑了。我心里正没好气,喝道:“李二苟,你笑什么?”李二苟说:“陈长官,我告诉你啊,你们抓的这个日本人啊,他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没听明白,问:“什么?”李二苟贱兮兮地说:“你记得一路上他傻笑不,这家伙是个呆子,脑子不好使,就是有点那个。他可是满洞找你们,生怕不和你们一起就被山神爷收了去,现在听你们说话比亲爹还亲。”

王强骂了:“脑袋不好使还当兵。”李二苟说:“他也不想啊,据说他原来是在日本北海道当厨子的,所以你看他肥的。可日本天皇征兵广播哄他说中国人饭都没得吃,渴望日本人的解救,尤其需要他这样的厨子来做饭,算是积德行善,中国人会为他立像纪念的。”

“他脑子呆,听有这样好事,恨不得插翅膀飞到中国。结果来了一看啊,天皇根本就是骗人的。要的是什么厨师啊,削人肉用啊。他眼看旁边的同伴做了那么多坏事,中国老百姓都恨他们到了骨头里,吓得觉都睡不着,深怕有一天落了单被中国老百姓打死。”

“就是不被打

死,他是信佛的,也怕轮回报应,所以一看同伴死在山神庙里可吓坏了。我那么一说他就深信是报应到了,所以一门心思想跟你们走赎罪,恨只恨你们没好好揍他几顿。刚才找不到你们,可把他急坏了,现在听到你们的声音高兴得不行,一心只想赎完罪溜回日本继续当厨子。”

王强开口骂道:“李二苟你各跑又在舔日本人卵蛋,哪有这种想法的日本兵。我跟你说,日本人就不会有好人。你问他,要是不杀人,怎么在山神庙里,第一个冲出来抓我们?谎都编得不圆,再扯淡老子削了他。”

李二苟又和那日本俘虏喊了几句,对我们说:“他说了,那是晕头晕脑被哪位带出来的。他还说,和长官们走得一路很顺心,起码不用再被逼着杀人,感觉心里很舒坦,愿意一辈子做你们的俘虏。”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连摇头,其他人也笑了,顿时把阴郁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笑声明显有助于驱散洞里紧张的气氛,我就没阻止。李二苟见我们高兴,越发得意,“长官,你们知道这个日本兵叫什么名字?”王刚问:“什么?”李二苟嘿嘿笑了:“井次玉郎”。洞里沉默了片刻,哄然大笑,李存壮笑得喘不过气来:“哎,哎,李二苟,你和他是兄弟吧?他叫仅次于狼,不就是大狗吗?你叫二狗,他还是你哥呢。”

我们又是轰然大笑,李二苟尴尬地说:“是,是!”王强忍住笑说:“二狗,你问问大狗,他是怎么也掉到这鬼地方来的。”李二苟又和那日本兵说了一会儿,忽然声音有些颤抖,王刚立刻说:“李二苟,警告你不要耍花样,你激动什么?”李二苟连忙说:“不是,不是,是,是,哎呀,长官,是这样的。你们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他身上有打火机。”

“呼啦”一声,我们全站了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李二苟颤着声音说:“他说他身上有打火机,我们有救了!”

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消息,现在一个打火机对我们的用处有多大那也不用细说了,我颤着嗓子对李二苟说:“你让他过来,不不,你让他不要动,我们过去,让他点燃打火机,警告他不要耍花样,否则他就是个枪靶子。”李二苟美滋滋地答应一声,立刻翻译了过去。

日本兵站立的地方哧拉,哧拉响了两下,黑暗中飞起来两粒火星,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忽然一团火光亮了起来,我们欢呼一声,细看那手持打火机的日本兵的脸,还真有点白白团团,慈眉善目的感觉。王强嘀咕说:“绝了,怎么就这么巧。俘虏了这么一个绝种,得几百万只狼里才能挑出这么一只吃素的狼吧。”

我正要跑过去拿了打火机,忽然李存壮大叫:“站住,站住,看他的脚底下!”我们被李存壮喊得一愣,往那日本兵脚下一看,一起变了脸色,哗啦哗啦拉起了枪栓……

日本兵被我们一吓,火舌立刻熄灭了,但这瞬间我们已经看清楚了他脚旁边,就是我在上面看到的死去的女孩尸体。我寒着脸对李二苟说:“问他,为什么女孩的尸体在他旁边?”

李二苟也不得瑟了,哆嗦着说了几句日本话后,对我说:“他说了,他在上面的洞里走散后,遇见了这个女娃的尸体,觉得有古怪,就一路带着了。”

我冷笑一声:“他倒好心,上面的路走得人都直不起腰来,他还有心拖着这么重的尸体。你把我的话翻译给他,问是不是这女娃的死和他有关?”

黑暗中李二苟没说话,我怒道:“你怎么不说?”李二苟低声说:“陈长官,要是这女娃是他弄死的,他逃开都来不及,还能拖着尸体到处跑吗?”我声音大了点:“不用你想什么,你只管翻译给他。”

李二苟翻译了过去,听了日本兵的话后停了一下,好像在想怎么翻译,然后我们听李二苟说:“古怪也就在这个地方。他说这女娃的尸体不重,外面基本就剩一张皮了,拖着不吃力。”

黑暗中王刚、王强同时一声大叫,叫声中充满了惊慌和不安:“泉哥,让他点火,快点火,我们要看看尸体。”我没说话李二苟已经先对日本兵说了,黑暗中又亮起了打火机的火光,王强当先,王刚抱着那位金姑娘跟在王强后面,我们全都围了过去,李存壮缴下了日本兵手里的打火机,拿枪示意他站在一边,我们几个蹲下来赶紧查看地上那女娃的尸体。

日本兵说得没错,这具尸体确实只剩一张皮了,在尸体肚子上有一道长长的刀口,里面的内脏被掏了个干净,我忍住发抖,用手摸了下尸体肚子里面,似乎被涂上了什么药剂,干干地封住了外面皮肤上的水分。一股奇怪的熟悉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不知道为什么,在山神庙外夜晚那只雪地里紧随我的狼狗总是浮现在我眼前。火光下李二苟看着尸体肚子上的刀口发呆,喃喃地说:“我没骗你们吧,我没骗你们吧,这女娃真的被石井剖开过肚子。你们都不信我。”

突然王刚旁边的金姑娘开始说起了满洲话,王刚皱着眉头听完,抬头对我们说:“李二苟说得不错,这女娃确实早就死了,石井杀死这女娃子就是用来恐吓她的。她在我们从山神庙出发前看到这个女娃又回到柴房活了的时候,认定这个女娃是来报仇的恶鬼,吓得一路都不敢说话。”

王强打了个寒噤:“什么恶鬼,根本就是皇姑坟里的怪物钻在尸体皮下哄过了我们,我们到处找这各跑,没想到它一直就躲在我们中间,等机会对我们下手。晦气,我还把它放肩膀上走了大半天呢。”我正要说话,忽然火光灭了。

我们吓了一跳,纷纷摘枪,黑暗中李存壮咒骂一声:“这洋玩意儿,不能烧时间长,烫着我了。”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我点点头:“强子说得有道理,看来不光从山神庙出来这一路上它跟着我们,我觉得昨天夜里在山神庙出现的那条诡异的狗,应该也是它披着狗皮作怪。”

王强插嘴说:“对,对,就跟当年的大黄一样。”我想了想:“应该不会错了,昨夜我被鬼子押出山神庙的时候,狗窝里的两只狼狗一只被杀了,另一只失踪了,然后鬼子逼我和他们一起去找狗的时候,两个鬼子都奇怪地消失了,看来是被那个东西给灭了。”

王刚接着说:“你回来后那只跟进来的狼狗就是那个东西披着狗皮作怪了。”我点点头:“对,其实那东西在雪地里一路都跟着我,当时给我的感觉就不像被狗跟着,倒像是走夜路被人盯了暗哨。现在基本真相大白了……”

我没说完,王刚轻轻地说:“泉哥,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说你说吧。王刚犹豫了一下说:“泉哥,我是相信你的话的,但就是因为相信所以才不明白,为什么去找狗的鬼子被那东西杀了,它却不杀你呢?”

我不在意地说:“那是它没本事……”我停住了话,李存壮又擦燃了打火机,火光下所有的人都不说话,注视着我。我又惊又怒:“刚子,你是在怀疑昨天夜里回到山神庙的人已经不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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