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忙转头,庙西北角落里,狼狗两只前爪搭在地上,耳朵支着,狗头抬着看着我,还打了个哈欠,眼睛眯起来,像人笑着的表情一样,盯着我。

从庙门起地上有湿湿的狗脚印,一直到狼狗蹲着的地方,难道当时在雪地里跟着我的就是这只鬼子押我去寻找的狼狗?真吓死我了。我暗骂自己疑神疑鬼,吓死活该,连忙继续低头割断了李存壮手上的绳子,就势一脚踢在李存壮的屁股上。

眼角余光中那只狼狗呜咽了一声,头低了下去,黑幽幽的眼睛向上斜视着我,我不知怎么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看李存壮。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李存壮挨了一脚以后动也不动,我低下身摇了摇他,还是不动,摸摸鼻子,还在呼吸。

连长、刘晓刚、王刚和王强,我挨个儿摇了一圈,没一个醒得过来的。这下我慌张了,谁能想到一切顺利,最后会出现这个情况?

突然我发觉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么大的庙,这么多的人,却感觉不到一点人气,不是战场那种到处死人的感觉,但就像夜里走在坟场里,虽然知道周围埋的都是死人,但总感觉在被一双双眼睛窥视一样。

战场上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地方不能久留,但弟兄们横竖叫不醒,没办法了,我弯腰扶起李存壮,准备把弟兄们一个个先抬到外面雪地里去唤醒。

李存壮的身体被扶起,露出地上从他衣服胸口上撕下的一块布,上面用血写着:趴下。

我还没醒过神来,庙堂里响起了极其短促的一声尖笑,让人毛骨悚然。我以为有鬼子起来了,脑子里立刻闪过李存壮的“趴下”两字,迅速趴倒在地,但尖笑声之后只有沉默,没有任何动静。

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此起彼伏的轻鼾声。我等了一会儿,在地上慢慢翻过身来,微微抬头,庙里没有一个站起来的人。

我慢慢坐了起来,忽然耳边又是一声短促的尖笑,这次我听清楚了,笑声正是从那只趴着的狼狗口中发出的。

但我来不及理这件让我毛骨悚然的怪事,因为跟着庙里有两个人晃悠悠地爬了起来,一个是李二苟,一个是石井。我暗叫不好,拿起身边睡熟的鬼子的步枪,翻身站起,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崩了这两个被狗笑吵醒的家伙,引起混乱再说。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两个家伙站得直直的不说话,张嘴翻白眼看着庙上的大梁,我瞄准后却被他们脸上的表情给吓住了,心想:难道是两个人同时梦魇了?一时手心里净是汗,不知该不该开枪。

庙里腥味越来越浓烈,忽然石井和李二苟同时抽搐一下,发出了野狼临死前一般的号叫,那号叫声在夜空中远远地传了出去,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大事不好,居然遇上了营啸,底下,庙里就要发生我们当兵的最害怕的炸营(注6)了。

走路怕阴兵,驻地怕炸营,当兵的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但炸营具体是怎么回事,当事人都说不清楚。往往几百号人夜里驻进军营,早上就起不来了,营里横七竖八死得光光的,就是有个把活的,神志也不清醒了,最多只记得夜里忽然听到怪啸,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以前连里有个老兵给炸营的部队收过尸,后来偷偷告诉我,那个惨哪,好多死人,都是自己人杀的,但看了又不像人干的,简直就是一群野兽,跟狼似的互相啃,没一个尸体身上完整的。每个死人嘴里都含着人肉,把肚子剖开,里面还有人耳朵人鼻子的。

我刚想到这里,周围的鬼子都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跟和石井和李二苟一样,都是眼珠翻白,他们一起抬头长号,像一群要死的野兽临终前的悲鸣,让人听了牙关打战。号叫中隐约夹着那只狼狗的嘟囔声,跟人讲话似的。

炸营了,没想到我真的遇上炸营了,更要命的是,连里的弟兄们也陆续晃悠着站了起来,嘴里也发出了号叫声,同时鬼子兵的眼睛开始打量四周,眼神混沌而凶狠,像要吃人一样。

突然有东西拉了拉我的裤脚。

在这种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别说地上有东西拉我,就是头发上有雪融化,一滴水落脸上也能把我吓得跳起来。我连忙跳开,地上闷哼一声:“痛,痛,踩着我腿了。”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李存壮还躺在地上,对我眨巴眼睛,看我低头,他低声道:“趴下,快趴下。”

我连忙趴倒到李存壮身边,低声骂道:“李存壮你装睡还装死呢,那么折腾你都不起来,现在蹦出来诈什么尸?”

李存壮低低地说:“我不是告诉你趴下来么,你进来前,这庙里谁睡也摊不到我睡啊。”

庙里的人已经如野兽一般撕咬起来,号叫声响成一片,我怒道:“那我喊你你还装睡,快起来,出大事,炸营了。”李存壮一动不动,低声道:“知道,知道。在你回来前,我看那狼狗溜进庙的时候就知道离出事不远了。趴着,别站,现在站起来,离死更不远了。”

我打了个寒噤,在纷乱的人腿中寻找那只狼狗的下落,但狼狗已经不在原来待的地方了。我低声问李存壮:“那狗到底是什么邪门玩意儿,你的意思是这炸营跟它有关?”

李存壮边往山神像旁匍匐靠拢,边低声对我说:“那是追命的东西,你别光趴着不动啊,想活命的快跟我躲山神爷后面去。”

庙里已经乱得不像样子,有鬼子倒在地上,被啃得血肉模糊,但立刻又挣扎着摇晃起来,朝人群扑了过去,似乎不用尽最后的力气誓不罢休,一只不知道谁的脚从我身上踩过,我咬牙不吱声,等脚远去,看李存壮已经爬到了我前面,想了想,稍微提高点声音说:“李油子,你别光顾自己躲,我爬去开门,把连长他们都想办法弄出去。”

李存壮用脚蹬了我头一下:“祖宗,门要是开了,鬼子就不自己打了,鬼子清醒过来我们还是死。何况,你看那门口,什么东西在那儿?”

我悄悄转头去看庙门,庙门口那狼狗正蹲在门中间,吐着舌头冷冷地看着庙里疯狂的争斗,偶尔发出一声犬吠。已经趴在地上不能动了的伤员又挣扎着爬起来,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向站着的人咬去。

地面已经被滴下的血浸得潮湿了,我看见那只狼狗伸长舌头舔了舔面前的血迹,眼睛又眯了起来,狗眼阴冷而凶残,很明显有什么别的东西隐藏在那张狗皮下面。

我摸起身旁的一杆步枪,趴我前面的李存壮连忙用脚后跟踩住枪:“你想干吗?”我使劲拽枪:“你脚让开,我一枪崩了那个鬼东西。”

李存壮吓了一跳,怒道:“不行,别招惹那玩意儿,快跟我躲神像后面去。”我也怒道:“那连长他们怎么办?”李存壮冷哼一声:“比你清醒的人有的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命是天定的,腿是人长的,你顾自己溜吧。”

我骂了句:“放屁!”使劲一拉枪杆,李存壮被拖得一歪,我扒出枪,眯眼瞄准了门口那只狼狗,突然狼狗朝我这看过来,抬头一叫,一只站着的脚踩在了我准备扣扳机的手上,同时一滴滴液体落在我头上,我一摸,全是血。

抬头一看,连长眼里净是血丝,满面是血,凶悍而疯狂地瞪着我。

连长的腿如铁柱般牢牢地踏在我的手上,周围连里几个弟兄眼神和他一样凶悍疯狂,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立刻扑上来撕了我。我想把手从连长脚下抽出来,连长弯下腰来更加用力地踩,踩得我的手痛得要抽筋,哪里能拔出一丝一毫来。

连里几个人慢慢围了过来,我心里一凉:没想到自己最后会死在自己人手里,还死的这么惨,早知道就不拿枪,拿颗手榴弹在身上,来个同归于尽。正闭目准备等死的时候,后面传来李存壮一声大吼:“都他妈不把我老李当人了,要死一堆倒吧。”

嘎啦嘎啦的怪声传来,我觉得连长的脚一松,慌忙睁开眼睛,眼见山神像晃动了几下,片刻后直直地朝我们站的方向倒了下来,周围的人立刻散开,只有躺在地上的我惊得呆住了,心里只是想:怎么山神爷显灵了?怎么山神爷显灵了?

眼看山神像就要砸在我身上,突然一只脚踢在我腰间,把我挑了出去,然后咔嚓一声,咔嚓一声以后是砰的碎裂声,然后是连长一声闷哼。我慌忙爬起来,只见李存壮愣愣地站在山神像神座后面,面前的神像已经不见了。

我不是没想过山神像是李存壮推下来的,可那么一座泥胎菩萨,怎么也得上几百斤吧,要是胡子王强能推下来我还相信,说李存壮有那力气,根本不可能。但一看地上,我明白了。

山神像是空心的,也许原来就是空心的,也可能原来是实心的,后来被什么东西从背后掏空了,反正现在里面塞满了一个个黑色的圆球一样的东西,从破碎的山神像泥片里滚出来散了一地,庙里陡然腥气大盛。

山神像旁边,连长坐在地上,腿自右膝以下形状有些不对,看来刚才山神像倒下他的腿被砸得不轻。难道刚才把我踢出危险地方的那一脚是他踢的?我还没想完,连长拿起我丢在地上的那杆枪,瞄准了我。

李存壮从山神像后跳了下来,捡起一杆枪就要对峙,连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转手把枪扔向神枪手刘晓刚,吼道:“动手!”

刘晓刚一把捞过枪,看都不看,单手持枪,甩手一枪打了出去,门口那只狼狗一声怪嗥,王强叫道:“刚子接住!”把手里捡起的枪也丢向刘晓刚。

刘晓刚左手接过王强丢来的枪,右手丢掉开过火的步枪,脚一钩又从地上挑了一杆枪在右手,转身面对庙门向前跨一大步两枪齐放。狼狗怪吼一声,被打了个转身,撞在庙门上又落地,我和李存壮立刻明白了,连上王刚,一起喊:“晓刚接枪!”同时把手里的枪扔给刘晓刚。

刘晓刚闻声左右扔掉手里的步枪,不回头右手一回捞,圈住三杆步枪,左腿跨前一步屈膝,左臂横起当支架,右手同时扣下三枚扳机。轰的一声巨响,狼狗被打飞了起来,撞开庙门直摔了出去。

一阵寒风从撞开的庙门处猛烈地穿了进来,空气中腥臭的味道立刻弱了不少,庙里还活着的鬼子几乎同时抽了一下,停止了厮杀。

连长抓起一杆步枪,硬撑着站了起来,低吼道:“快走,快走,别发愣,走不了就留给小鬼子包饺子了。”边说边撑着枪一瘸一拐地往外奔,到了门口,已经奔出庙门的刘晓刚伸手一把架住要摔倒的连长,向庙里的我们招手:“快,快,赶紧出来。”

我知道连长做事绝不拖泥带水,如果腿上没伤,断后的肯定是他,但他一发觉自己腿上有伤,立刻先退出去免得拖累大家,这点韧性我是怎么也比不上的。但如果我不回来,不打乱连里的布置,连长的腿也不会因为救我被压断。于是我立刻决定代替连长断后,掩护大家离开。

片刻间鬼子已经如梦初醒,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哇啦哇啦地叫得欢,王强如一阵旋风般撞开迷糊中的鬼子,直奔庙门而去,鬼子乍不胜防,被撞得东倒西歪,一圈滚地葫芦,眼见王强出了庙门,他转头对庙里的我们喊:“快,快,快,快跑!”一个鬼子昏头昏脑地也准备跑出庙门,被守在门口的王强一脚踹了回来。

我看着王刚低头在拣东西,虽然看不清他拣的什么,但还是又急又气,叫道:“啥时候了刚子你还拣元宝呢,快,快,赶紧出去。”王刚一声不吭地直腰抬头,沿着王强出去的路,踩着地上没爬起来的鬼子脑袋就一个劲儿地往庙门奔。地上的鬼子们被踩得鬼哭狼嚎,被王强踹回的那个鬼子正在爬起,被王刚一脚踩中脊梁号叫一声又趴了下去,伸手正好抓住王刚的脚不放。

王刚被那个鬼子一拉,身体直向前倾,带着那个鬼子往庙门飞了出去,整个身子跌出了门槛。王强一把拽起拖着王刚脚的鬼子,连揍几拳把他砸晕了过去,再拎出庙门丢在雪地上。王刚爬了起来,和王强一起对我们喊道:“快点,快出来啊。”

摔倒的鬼子都站了起来,我眼看通往庙门的路已经被鬼子堵上了,而且渐渐朝我围了过来,连忙去地上摸枪,刚刚摸到枪把,枪就被人一脚踢了出去。

我抬头一看踢我枪的是李存壮,看来对连长的布置唯一不知情的就是他,所以他也被突然发生的一切弄蒙了,和准备断后的我一样没来得及出去,被鬼子围住了。可这家伙又弄什么名堂,居然不让我拿枪?我正要骂他,看他弯腰拾起满地从山神像肚子里滚出来的圆圆黑黑的东西,朝围过来的鬼子砸了过去。

我立刻明白了,老兵就是老兵,鬼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如果这时候我一拿起枪,鬼子准有样学样,如果周围的鬼子都拾枪准备打热战,别说我们两个,外面逃出去的弟兄也必死无疑,所以出了庙门的弟兄们不拣枪射击也是这个道理。可是这样还能撑多久呢?

我边学李存壮拣起地上乱滚的圆球边对守住庙门口的王强、王刚喊道:“关门,关门,能逃一个是一个,有心的回头再救我们两个,走啊,走啊

……”随手把圆球砸向了冲过来的一个鬼子,王刚、王强对望一眼,使劲推上了庙门。

就在这一瞬间,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庙门的关上,我手中的圆球砸中了一个朝我冲来的鬼子,啪的一声在鬼子脸上碎裂开来,里面散出紫黑色的内囊,一股熏死人的恶臭从破开的内囊里散发出来,被砸中的鬼子旁边的几个鬼子来不及叫唤,捂住鼻子一蹿老远。被砸中的鬼子头上挂着紫黑色的絮状内囊,一声不哼地被熏晕了过去。

我和李存壮连忙捂住鼻子,对望一眼,惊讶不已:这圆球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看来庙里夜间传出来的腥臭气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要不是李存壮推倒山神像,谁能发现这个秘密?

不过这东西倒是真好使,比毒气弹还厉害,但我们俩捂住鼻子久了也得喘气啊。李存壮一把撕下棉袄的左边袖子,连嘴带鼻子扎住,双手腾空又去抓圆球,我连忙学着他也把嘴和鼻子蒙了起来。

鬼子们对望一眼,也纷纷去撕袖子,但我们身上的国军棉袄比较旧比较薄,不费劲就能撕下来,鬼子的军服都是崭新的咔叽布,急切间哪里撕得下来。何况我和李存壮又不停地把圆球砸去,庙里越来越臭,鬼子左躲右闪,急得嗷嗷怪叫,地上连着趴了几个被熏晕的鬼子。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抱起几个圆球用左胳膊圈住,砸开通往庙门的路,边砸边走。

没走几步,一声歇斯底里的怪叫,石井用白手套捂住鼻子,远远地躲在角落里号叫一声,鬼子兵如梦初醒,一手捂住鼻子,一手纷纷拿起了地上的步枪。我听见李存壮模糊不清地叹了一声,自己心里也是一沉,知道两人这百八十斤算丢在这里了。

鬼子兵围了上来,刺刀纷纷圈住了我们,角落里石井旁边的二鬼子翻译捏着鼻子叫道:“你们两个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然我们开枪了。”又对石井翻译一遍,石井闻言啪地抽了二鬼子翻译一耳光,低吼一句,二鬼子翻译一个立正,“嘿!”转身又叫道,“你们两个聪明的就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然皇军就开枪了。”

我吸了口痰,正要吐在地上,才想起嘴上还扎着棉布,只好又咽了下去,心里一阵憋闷,作势把手里的圆球举高,鬼子兵吓得后退一步,哗啦啦地拉上了枪栓。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李存壮靠紧我的背,含糊不清地嘀咕:“完了完了,这回真完了,救了一家子,送了我自己。亏,亏死了。”

我想要是再当俘虏,连里的弟兄们又要冒风险来救我,到时候又得连累大家,不如现在了断干净。我正要把手里的圆球砸出去换来一串子弹,突然庙门猛地从外被拉开了。

庙门打开,鬼子兵纷纷转头看向打开的庙门,王刚大步跨了进来,大叫一声“住手”,但立刻皱眉捂住鼻子蹿了回去,庙里的腥臭也随即一下子冲了出去,空气登时清淡不少。

鬼子兵莫名其妙地对望了一眼,石井一声大叫,带头往庙门外奔去,二鬼子翻译紧随其后,刚到门口,王刚再次出现在庙门口,旁边站着王强,把庙门口堵了个结实。

第一个冲到门口的石井一看王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扭头看看后面的鬼子兵,指着王刚王强大喊一声,鬼子兵还没来得及冲上来,王刚微微一笑,猛地一拉军棉袄对襟,露出扎在衣服背面的一串手榴弹,对鬼子挑衅地抖了抖衣服,再次跨过门槛进了庙。

鬼子兵的枪口立刻离开我和李存壮对准了王刚,李二苟头上涔出来汗珠,连忙挡住要下命令的石井,对着王刚喊道:“兄弟,兄弟,有话好说,别冲动,别冲动。”

王刚唾了一口:“谁跟你兄弟,我兄弟在那呢。”王刚一指我和李存壮,“我兄弟在那呢。立刻让开,放人!”

李二苟立刻对石井翻译了王刚的话,石井看了看我和李存壮,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边摇头边叽里呱啦乱叫,李二苟为难地对王刚说:“皇军说要放人是不可能的。”王刚立刻拔下身上的一颗手榴弹,大叫一声:“老子够本了,一起死了吧。”伸手就要拉弦。

扑通一声,鬼子兵趴下了一大片,李二苟跪在地上对王刚拼命磕头:“兄弟,不,爹,不,祖宗,你就是我亲祖宗,皇军同意了,皇军同意了,别炸,别炸啊。”

我这才知道王刚当时在地上拣的就是手榴弹,估计他把鬼子的手榴弹位置早瞄好了,出去时候把一囊手榴弹都给顺上了,别看这兄弟长的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却是整个营里有名的胆大心细,走一步算三步,出名的智多星,随便哪个下棋都没赢过他。今天算把鬼子算计进去了。

王刚拉住手榴弹弦不放,李二苟转头改向石井苦苦哀求,石井脸上阴晴不定,看着我和李存壮,又看看门口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笑意的王刚,腮帮子鼓了老高不说话。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琢磨鬼子很难拒绝这要求,毕竟庙里还有别的弹药军火,要是王刚真的拼命拉了弦,庙顶都得被炸掀了去,谁都别想留个囫囵,现在是我们三条命拼鬼子几十条命,谅鬼子兵不得不答应。

我和李存壮各抓起两个黑球举着往外蹭,蹭到哪,那里爬起来的鬼子兵立刻往旁边让开。王刚看着我们越走越近,点了点头,正要转身退出庙门,突然石井歇斯底里一声大叫,抓起地上的军刀横里冲过来挡在我们和王刚中间,拿刀架住了王刚的脖子。

王刚眼都不眨,立刻拉紧了手榴弹弦,李二苟大惊,慌忙拉住了石井的胳膊,苦苦哀求,石井估计也是牛脾气上来了,一脚踢翻了李二苟,对着王刚叽里呱啦大喊,王刚问爬起来的翻译:“小鬼子说什么?”

李二苟愁眉苦脸地对王刚说:“太君说了,他们两个可以走,但你得留下。”我一听大怒,吼道:“刚子,拉弦,我们同进同退。”李二苟连忙叫道:“别,别,我劝劝太君。”王刚摇摇头,对我和李存壮说:“泉哥你和老李先出去,别管我。”

本来我是决定死也不走的,但我看到王刚向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点别的意思,一时拿不定主意,加上门口王强一个劲儿地吼着让我们出去,也就被李存壮半推半拽地拉出了庙门。石井看我们出了庙门,刀往王刚脖子上一划,一丝鲜血沿着刀刃一直流到了石井的白手套上,李二苟慌忙说:“太君意思,已经让你的人出去了,你得把手榴弹放下。”

王强拉着我们面对庙门一步步后退,所有鬼子的目光都盯着王刚手里的手榴弹,气都不敢喘。王刚回头对我们微微一笑,转头对着庙里的鬼子,举高手榴弹问翻译:“是不是这个?”

李二苟连连点头,小鬼子们看翻译点头,也跟着齐齐点头,活像一群探头探脑的王八,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喊道:“刚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王刚没回头,对着翻译道:“好,告诉小鬼子,我准备放下手榴弹了。”

李二苟大喜,连忙翻译,鬼子兵一片欢呼,石井死盯着王刚的手指,王刚微笑着双手推开脖子上的军刀,看着石井道:“想要是吧,好,给你。”

王刚一把拉开弹弦,双手连手榴弹牢牢地握住了石井的手,我和李存壮一声大叫,看着手榴弹尾部哧哧地冒起了青烟,所有的鬼子怪叫起来,石井号叫起来,一把扔掉了军刀,手忙脚乱地玩命掰王刚的手指,想把手榴弹抢过去。

王刚就势把手榴弹塞入石井手中,捞起要落地的军刀,随手劈翻一个冲过来帮忙的鬼子,另一个冲过来的鬼子拉住了王刚的军服使劲地拽,王刚一个金蝉脱壳,没扣扣子的军服被鬼子扯了下来,还有些棉纱线连在王刚身上,鬼子兵把军服拿在手里一看衣服里扎着的排排手榴弹,慌忙扔在地上。我,李存壮,王强拼命地往庙门奔跑,想把王刚接应出来。

王刚已经手持军刀冲出了庙门,石井手里的手榴弹哧哧地冒完烟后居然没有爆炸,但他已经被吓傻了眼,捧着个哑弹在发抖。李二苟急了眼,居然用中国话吼道:“太君,我们上当啦,那手榴弹里没火药!”边喊边冲出了庙门。

后面的鬼子纷纷追来,越过愣着的石井眼看就要跨过门槛,王刚转身双手使劲要关上庙门,边喊:“快来帮忙,关门,关门。”我不明白就算关上门又能阻得住这些如狼似虎的鬼子兵几时,但那时候脑子根本跟不上,连着李存壮和王强扑在了庙门上,厚重的庙门砰的一下被撞上,一只被夹在门缝里的鬼子兵的手咔嚓一声折了,门后传来一声哀号。

砰的一声,一股大力从庙里传来,我们身子一退,鬼子兵在里面撞门了,眼看门中间露出了条缝,然后我看见王刚在门缝中一拉身上连着内衣的棉纱线。

我只觉得刺啦一声,似乎耳边有人撕了张纸,然后看着眼前的庙门像一张纸一样飘了起来,我也随着庙门在飘,轻荡荡的说不出的遐意,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从昏迷中醒来,只觉嘴干舌燥,比吃了黄连还苦,唾沫都咽不下去,感觉手边是冰冷的积雪,抓了一把塞进口里,冰冷的液体从冒烟的喉管里流下去,冻出了个激灵,睁眼坐了起来。

天已经大亮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到处一片闪亮亮的白,刺得我要流出眼泪来,我连忙用手遮住额头,耳朵里嗡嗡作响,脑子里跟有只蛆在里面钻来钻去一样痛。我咬牙站了起来,放眼望去。

两扇庙门飞倒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从失去庙门的庙里传来一股烧煳的味道,胡子王强四仰八叉地面朝天躺在雪地里,李存壮半个脑袋埋在雪堆里,屁股撅得老高趴着,王刚却不知道哪里去了,连长和刘晓刚也不知去向。

我正要过去看看王强和李存壮怎么样了,突然从倒在雪地上的一扇庙门下传来一阵呻吟,慌忙跑过去和下面的人一起用力把庙门掀了开来。庙门下王刚睁眼看着我笑了笑:“还好,有肉垫子给我撑着。泉哥,拉我起来。”

我拉住王刚伸出的手,使劲把他拉了起来,露出压在他下面呻吟不断的李二苟,好在王刚身体不重,不然起码会断两根肋骨。王刚一站起就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王强,惊叫起来:“哥,哥,你没事吧?”连忙跑过去看王强,我则连忙去查看李存壮。

走近我就看见李存壮的腿抖了一下,心放了下来,伸脚踢了踢他屁股:“老李,没死吧?”李存壮呻吟一声,把脑袋从雪里抽出来骂道:“泉子你也太缺德了,我老李就踹了一次你屁股,你回个没完了是吧。哎呀不行,快,快。拉我一把,要倒!”我一把拉住摇摇欲坠的李存壮,看庙门口王刚一碰王强,王强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叫道:“鬼子呢?鬼子呢?”

昨夜爆炸时在场的四个人都没事,我放心了一半,却又担心起不见的连长和刘晓刚,他们两个只在我们前面十来分钟出门,在他们前面出去的是那只被轰出去的诡异的狼狗,怎么现在狼狗的尸体和他们都没看到?昨天那么乱的情况下庙门外到底还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我只顾想着,王强跳起来后立刻冲进庙里,紧接着庙里传来连声惨叫,我和李存壮一惊,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跟着冲了进去。

山神庙里,尸体狼藉,到处是炸飞的四肢内脏,王强面目狰狞,手里拿着一把上着刺刀的步枪,正挨个儿地踢鬼子,刺刀上一滴滴的鲜血顺着血槽不停地滴到地上。凡是踢着有口气的鬼子,王强就一刀刺下,挑断鬼子的喉咙,哀声四起。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心里有些发毛,但看胡子强咬牙切齿的表情又不敢说话。正要眼不见为净地退出庙去,忽然不知什么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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