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打仗,兵家必争徐州,争徐州,先争两山口。两山口,两山之间一条道,两边山上伏了兵,等敌人进了筒,两边一封口,枪从山上打,饶你插翅也难飞。

1940年1月7日,被关在两山口的就是我们三十一军,小日本打起仗来比狼还凶。弟兄们也不含糊,双方都玩起了命。十几天下来,弟兄们没死的也都散了,我们尖刀连四十来号人还剩了六个人在一起。

连长周德辉,老兵李存壮,神枪手刘晓刚,王刚和王强兄弟俩,还有副连长陈泉,也就是我。

我们六个人冲上了山,却发现自己没路走了。周围都是鬼子,待着很危险,下去又是进口袋,迟早被歼灭。最后排长发现了一个鬼子机枪手待的山洞,我们乘天黑把里面的鬼子摸了,躲了进去。

你知道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我和李存壮搜索了一圈山洞,确定了里面没有任何潜在的危险,山洞里没有野兽便溺的骚气,似乎被待在里面的鬼子打扫得很干净。王刚在地上捡到了两个弹壳,是那种老式猎枪留下的,看来很久以前有猎户待过这里,不知道是和野兽还是鬼子发生过冲突。

那天晚上,我们用洞里鬼子留下的饼干痛快地吃了一顿,李存壮生了一堆火。火光照得大伙的脸忽明忽暗。明天怎么办?谁也不知道。

连长周德辉清了清嗓子:“现在大家的处境,我们都很清楚,就不重复了。总之,能熬就熬过去,熬不过去临死前尽量多杀几个鬼子。下面。我清点一下人数。”

“刘晓刚!”“到!”

“陈泉!”“到!”

“王刚!王强!”“俺们兄弟在!”

“李存壮!”“没死呢!”

“还有我!三十一军尖刀二连连长周德辉!现在我们六个人……”

连长的声音忽然停住了,奇怪地看着大家,忽然大吼道:“国民革命军三十一军尖刀二连全体集合,立正,重新报数。”

我们对望了一眼,纷纷集合站好。

陈泉,到!刘晓刚,到!王刚,到!王强,到!李存壮,到!还有我,周德辉!……

连长停止了说话,愣愣地打量了我们一会儿,低声道:“再次重新报数!”

我们对望一眼,老兵油子李存壮第一个不干了:“连长,不带这么折腾人的吧,大伙累了一天,是不是该让大伙休息一下?明早再练操吧。”

连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想睡觉是吧?那也得睡醒了还有脑袋吃饭。大家互相看看,我们一共几个人。”

我看看四周:“连长,刘晓刚,王刚王强两兄弟。李存壮,还有我陈泉……一,二,三,四,五,六,七,正好七个。”

等等。七个?我,刘晓刚,王刚,王强,李存壮,加上连长,应该六个人啊。

但现在我就看到了七个,而且没有一个陌生人,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弟兄。

可居然多了一个!

连长盯着我们:“现在我问大家,连里连我一共几个人在洞里?”

大家估计都默数过了,和我一样也发现了异常,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敢说话。

连长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报告连长,大伙现在需要休息。”

我们纷纷向那人看去,还是老兵李存壮。但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脸像现在这样惨白。

李存壮是我们连里除了连长年纪最大,参军时间最长的一个,也是个出名的老兵油子,却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人,风凉话是喜欢说,像今天这么直冲冲地和连长硬碰,还是头一回。

连长也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冷冷地说:“在这件事情搞清楚之前,谁也不准睡。”

怎么搞清楚?我想。我看了几十遍了,六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可点人头数字就是七个,邪门了,是谁杂在我们中间了?是啊,不搞清楚我还真睡不着。

“报告连长,大家现在需要休息。”说话的居然还是李存壮。这下连长也觉得他情况不对了,我们更是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他往常一张见人三分笑的油滑的冬瓜脸现在都快挤成了苦瓜,未老先秃的脑袋在火光下亮闪闪的,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油光光的额头。见我们都朝他看,挤出了一丝苦笑:“现在大伙需要休息,对吧?”

很明显,他知道什么事情,却不想对我们说,或者,不敢对我们说。

连长盯着李存壮:“李存壮,有什么事情对大家说清楚,这么多弟兄在,你还怕什么?”

李存壮看着连长,嘴哆嗦了起来,终于……

“报告连长,大家现在需要休息!”李存壮还是这句,但声音已经带哭腔了。

连长死死地盯住李存壮的眼睛,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抬头对我们说:“尖刀连全体休息,连长周德辉值班,完毕。”

说实话,要不是遇见这怪事,大家的眼皮早就耷拉下来了,听连长这么一说,谁也管不了那么多,纷纷倒下就睡。

也许就我睡得不太踏实。蒙眬中似乎是李存壮拼命往我身边挤,蒙眬中听见脚步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应该是放哨的连长不死心还在清点人数吧。

早上我是被冻醒的。雪花被风吹进洞口一米多远,堆得高高的,生的火早就熄灭了。我哈了口白气,心想也难为连长熬了这一夜,火熄了都不知道。估计也累得睡着了吧。

我爬起来正准备喊醒连长,忽然愣住了:旁边四个弟兄还躺着打呼噜,但里面却没有连长。

连长不见了!

打死的两个鬼子的尸体也不见了!

我大叫起来:“起来,大家都起来,出事了!”

大伙闻声一骨碌爬起来,摸起枪对准了洞口,我急忙道:“不是,不是外面,连长不在洞里了。”

刘晓刚迅速奔到洞口,按了按堆起的雪,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用手很快地将积雪一层层抚平,站起身来,疑惑地看着大家:“雪后没有人出去过。”

我们对望了一眼,反跟踪和跟踪是刘晓刚的特长。他说没有,就一定没有。但如果连长是雪前出去的,这么久他怎么会还不回来?

李存壮低头生火不说话,我看向王刚和王强。

王强和王刚两兄弟原是蒙古的马贩子,去东北丢了马没路走,跑上山当了猎户。后来兄弟俩合钱共娶了个山西寡妇,结果东三省沦陷,有群鬼子跑上山把他们的媳妇给糟蹋死了。兄弟俩一气活剐了最后那个没走掉的倒霉鬼子,一把火连房子和女人尸体都烧了个干净,跑别的山头做了胡子(注2),又被鬼子追得站不住脚,逃出来投了国民军。

老大王强性子是出了名的火暴,自那个女人死了后,一部络腮胡子就没剪过,人称胡子强,遇见这种鬼事,嘴里已经“各跑各跑”(注3)地咧个没完。还是白净脸盘的老二王刚心细,悄声问我:“泉哥,你是第一个醒的,知道这雪什么时候落的不?”

我摇摇头:“早上我起来时雪都停了,哪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对了,昨天睡得最迟的应该是老李,我记得昨天我要睡的时候,他还在那拱来拱去的……”

我陡然停住说话,怀疑地看向李存壮。大家的想法也和我差不多,纷纷看向他。王强更是直接端起了步枪对着他。李存壮急得连连摆手:“兄弟,兄弟,我睡的时候是下雪了没错,但连长那时候还在巡查呢,你们不要误会我做了什么啊。连长的功夫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能把他怎么样。而且,”他看了一下山洞的角落,“还有那两个鬼子的尸体,不也没了么?我一个人,能搬动三个人,还不被你们发现啊。”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对望了一下,王强放下了枪。

那么,连长,还有两具尸体,就这么踏雪无痕地不见了?

大家都看着我,王强往地上呸了一口:“各跑,泉哥,你是个副连,连长不在,你就是老大,你说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我相信连长不是被李存壮害的,可这事还是蹊跷,联想起昨晚他鬼鬼祟祟的表现,这家伙肯定对我们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找到连长,看来还是得从他身上下手。

我对刘晓刚使了个眼色,朝李存壮努了努嘴,刘晓刚立刻端起步枪,眯着眼睛瞄准了李存壮。老兵油子李存壮头上立刻渗出了汗珠。

刘晓刚不爱说话,没事就喜欢摸着枪擦,长得也普普通通,丢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但说起枪法那可是整个师里的典范,打鬼子是一枪撂一个,曾经一人一枪拖住了日本人一个小队的追击,最后鬼子追是追上来了,可一看正副曹长和一大半人都被神枪手办了,掉头就跑,跑的比追的还快。从此刘晓刚虽年纪轻轻,但刘一枪的大名无人不知,要说这个外号可全是用鲜血染成的,只要看见他的枪口对着你,你基本也就看见阎王的传票了。

李存壮不敢看黑幽幽的枪洞,掉头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泉子,泉子,你快让晓刚把枪放下,别耍老哥我了,我刚才还有哪里说的不够清楚吗?”

我蹲下摸出了火柴盒,看看里面就三根火柴了,也不看李存壮,连火柴盒扔进了没点透的火堆里,淡淡地问:“你看呢?”

刘晓刚哗地拉上了枪栓。

李存壮啪地瘫了下来,喊着说:“你们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啊,我不是不想说,我是不敢说啊。说了咱们谁也活不了。”

我站起身来:“老李,说吧,说了大不了大家陪你一起死;不说,没准就是大家不认你了,黄泉路上你不要太寂寞啊。”

王强在旁边大叫:“打死他个各跑,对弟兄们还藏着掖着。”王刚也劝道:“李哥,有事别瞒着,说出来大家一起担着。”

李存壮看看我,又看看对着自己的枪口,再看看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胡子强,牙一咬:“好,我说。”

兵油子李存壮说:

当年日本人没入关的时候,我在吴佩孚吴大帅的部队里,打的是冯玉祥冯老帅。

那年冬天我们侦察排里十二个人,埋伏在一个窑洞里,准备去抓对方几个舌头(注4)。

正要出发的时候,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我和排长伸头一看:见鬼了,四个冯军里的士兵边跑边叫,正朝我们奔来。

我连忙要放枪,排长一把拉住了我:“等下,看看再说。”我仔细一看,还真不对劲儿。

四个冯兵边逃边互相朝对方开枪。四个人互相开枪,你们明白吗?就是逮谁打谁,都跟被人杀了爹似的。

我抓抓头问排长:“这些龟蛋都发疯了吗?不是都说老冯的部队里最团结?就这德行?”

排长皱眉道:“先看,少叽咕。”

就在这当口,一个冯兵已经被打中了,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没了动静。

啪的一声,又倒了一个,还是拿短枪的,不过没死。我看见他爬起看了看跑着的另外两个,端起驳壳枪,又是啪的一声,在自己脑门上开了一枪,这回真死了。

我眼都看花了,真想掐掐自己看是不是在梦里,洞里的弟兄们听到枪声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跑在前面的那个冯兵似乎发现了我们这儿有人,没命地往我们这跑,边跑边喊:“救命!”后面的一个就玩命地追,边追边叫:“杀了他,杀了他。”

排里弟兄们瞪着眼睛一个看着一个,想:“这算什么姥姥的,我们是敌对的队伍啊。听你的?你说杀谁就杀谁?”

冲在前头的那个冯兵好像没子弹了,把手里的步枪一扔,飞快地跑进了我们待的窑洞里,上来就夺我手里的枪,还死命叫唤:“给我,给我,快给我打死他。”

我一枪托砸在他后脑勺上,他眼一翻白,倒了下去。

我看了看排长:“老大,这算不算我抓的舌头?”排长正忙着砸倒又奔进来的一个,嘴里回答:“算。”

我们把两个人绑在一起,浇了一锅冷水,两个俘虏醒了过来,看一眼被绑在一起的对方,立刻大声惨叫起来。

先进来的那个大叫:“长官,他不是人。开枪啊,快开枪打他。”后进来的那个叫得更大声:“长官,别信他,他才不是人,快打死他,不然,我们就全完了。”

先进来那个急了:“长官,我们一个营的人都栽在他手里了,您千万别相信他。”

我上去一人扇了两耳光:“叫什么叫,这里你们说了不算。姥娘的,你们现在是俘虏,老子撒泡尿也比你们说话有用。明白吧?”

两个人被扇后都闭了嘴,只是拼命挣扎想离对方远点。

这时候电报机响了,电报员拿着打出的纸头发呆,排长低骂一句,问:“上面有什么指示?”

电报员抬头说:“不是我们的,是老冯那的。”

排长一下子来了精神:“上面写了什么?”

电报员说:“是密码,破译出来是‘多了一个,全完了’。”排长一愣:“什么?”

电报员头上出汗了:“我再看看,再看看。没准哪错了。”排长点点头。

这时候那两个俘虏突然又大叫起来:“没错,没错,是多了一个,是多了一个啊。”

我一人又赏了一巴掌。俩家伙又闭嘴了。

排长摇了摇头,不耐烦地说:“全排集合点数,把舌头带回去。”

说到这里,李存壮停住了,看着我们:“底下的事情,你们应该知道了吧。”

刘晓刚看了看我,垂下了枪。我对李存壮说:“接着说,后来怎么了?”

李存壮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集合点数时,我们一个排十二个兵,加上两个俘虏,结果怎么点都是十五个人,大家身上都寒了起来,排长冷着脸亲自又点了一遍,还是十五。

排长没喊解散,走到窑洞门口看看渐渐涌上来的夜色,突然快步走到先进来的俘虏面前,啪的一枪打在他的脑门上,然后对我们沉声说:“再数。”

我们看着中枪的俘虏,俘虏的尸体躺在地上大睁着两个眼睛,脑后一堆红的白的流出来,大家的心都寒了一下。排长这招叫镇煞,就是用杀气来冲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这说明两件事情:

一、我们确实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二、它还是很凶悍的东西,排长心里也没底。

要知道镇煞这玩意儿可不是能随便用的,特别是杀俘虏,这是要夭寿的。

大家再次报数的时候声音低缓了很多:“一,二,三……十三,十四。”

大家的心刚一颤,排长接着又道:“连这个死人,十四。”

这下人数正常了,排长朝我一指:“存壮,你压俘虏走前面,我们去他们营地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活着的最后一个俘虏听这话瘫地上不敢起来,被我一顿拳打脚踢,枪顶脑门上才肯哆嗦着在前面带路。

这时候外面已经起了大雾,可比雾更可怕的是我们底下遇见的东西。

洞外雾浓得像俺们在乡下挤出的洋母牛奶子那么白,对面都看不见人。俘虏在最前面带路,我在其后用左手牵着捆住俘虏双手的绳子,右手握着步枪头,排长在我后面,用右手抓着我的步枪把子,左手又握着自己的步枪头,把枪屁股往后面伸去。就这样一个串着一个,慢慢地往前蹭去。

这么大雾,一松手,谁也看不到谁了,现在我们全指望那俘虏带路了。

好不容易前面好像有个洞穴,我们听见那俘虏瓮声瓮气地在前面说:“到了,应该就是这了。”

从外面看洞里也全是雾,排长低骂一句:“鬼天要死人了。存壮你把绳子给我,去点个火。”

我答应一声,把绳子交给排长,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点了火先进洞里看看,发现还是看不清,只能看见雾外半米的光景,更要命的是,没走几步我就给绊了一跤,把火折子给摔灭了。

好在我立刻在绊倒我的东西上又摸出个火折子,凭感觉,这是具尸体。

死人不奇怪,按俘虏说的,这没死人才奇怪呢。我又点亮火折子,往那死人脸上一照,立刻吓得大叫起来。

排长随后冲了进来,照着火光一拉我:“什么情况?”

我抖着手一指地上的死人:“你看你看,他怎么会在这里?”

地上的死人,就是排长镇煞时杀的那个俘虏。

还是排长机灵,一下就会过意来:“这是我们离开的窑洞啊,狗日的又把我们带回来了,这次绝对饶不了他。”说着排长一牵手上的绳子。

一牵,排长差点跌了个踉跄,连忙倒在我身上。我赶紧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看,他手上只有半截断绳,那个俘虏跑了。

这么大的雾,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跑的,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排长把弟兄们都喊进洞里来,然后对着外面的大雾愤愤地开了两枪算示威,接着对大家说:“看这雾,今天是走不了了,就歇这吧。”

我们巴不得呢,掏出干粮就坐地上吃了起来。

突然排里眼神最好的枪手张福春喊了起来:“洞口有人影。”

大家立刻趴下抬枪对准了洞口,排长对外面叫道:“谁?是兄弟的说清楚,不然误伤了可别怪弟兄们。”

外面的浓雾缓缓地流淌,一点声音也没有。

排长哼了一声:“弟兄们,瞄准洞口,管他是人是鬼,打了再说。听我指挥,三,二……”

“别开枪别开枪,是我。”外面传来个哭腔。他姥娘的,是那个逃了的俘虏,他又回来干吗?

排长像老虎一样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把挣扎着的俘虏揪了回来,边打边骂:“狗日的我让你逃,我让你逃。”

俘虏鬼叫着说:“我也不想逃啊,我能往哪逃啊,我知道带错了地方你们肯定要揍我。我明明带你们去我们那里的,谁知道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弟兄们心都一惊,是啊,这么多老兵,被人家带了个回头路居然一点也没察觉,虽说是大雾天可也太扯淡了吧。

我们还没说话,张福春突然冲了过去,把俘虏摁倒,低声道:“龟娃子撒谎,他带人来了,我们被包围了。”

我们睁大眼睛看去,这才发现雾中隐隐的黑影幢幢,分明是有大队人马跟在这个俘虏后面尾随而来。

但奇怪的是,我们看得见人影,却听不见一点人声。

我们也屏住了呼吸,外面的影子不说话,也不进来。大家就这么默默地对峙着。

突然,我们身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张福春骂了一句“晦气”,道:“龟娃子撒尿了,格老子的腌臜了俺的鞋。”

这个俘虏居然被吓得尿了出来,我们听见他呻吟似的说:“是他们,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是我那个营里的人啊。”

排长低声问:“你不是说他们都死了?”俘虏哭了说:“是全死了,现在来的不是人哪。”

排长沉默了片刻,猛然吼道:“给我打。”我们毫不犹豫地开了火。

打了一阵子,停火的时候,外面还是密密麻麻的人影,那么多子弹像是都打到大海里去了。

我想排长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听见他低骂:“狗日的局气不正,我们遇阴兵了。”

我的头嗡的一下。

什么!听李存壮讲到这里,我、刘晓刚、王刚、王强同时大叫了起来:“你遇过阴兵?”

李存壮哭丧着脸点了点头,我们四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恐惧。

王强上去踢了李存壮一脚,骂道:“各跑见了阴兵你还告诉我们,害人哪!”

李存壮也蹦起来吼道:“我就说不要说不要说,你们几个鳖肯饶了我吗?你,”李存壮指指我,“你,”他又指指刘晓刚,“还有你们两个。”他最后指了指王家兄弟,“你们刚才有人没逼我说吗?有人吗?”

王强端起枪就要打李存壮。“强子,干什么?把枪放下!”我喝住了他,朝刘晓刚看了看。

刘晓刚蹲地上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也咂咂嘴,知道这回真惹了大麻烦了。

阴兵的说法在部队里由来已久,我们是在枪林里讨生活的,往往早上带着脑袋去打仗,晚上都不知道能不能把脑袋带回来。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有的时候仗打完,回营吃饭的时候,有的兵娃子要去打水,老兵在旁边就说:“来来来,我带你个娃子一起去啊。”

于是一前一后地去打水,走着走着,忽然旁边来个兵,一看老兵,大惊叫道:“你不是被打死了吗,尸体都埋了,怎么还走得好好的?”

兵娃子大惊,连忙掏枪,等枪掏出来,老兵已经不见了。

这老兵就是阴兵,也许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了,也许是鬼魂嫌寂寞来拉人去陪,反正兵娃子是捡回来一条命。如果没遇见人被叫破的话,那兵娃子就不知道被阴兵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从此就不会回来。

但遇到阴兵的还万万不能告诉别人,按照部队里的说法,这要说出去,破了阴机,阴兵在地府里就能知道你在哪里,非回来带走你不可。

当然知道的人也会被一起带走。

没想到逼李存壮逼出这件晦气事情来,连长不在,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

好在刘晓刚终于站了起来,对李存壮说:“老李,那说说你是怎么从阴兵手里逃出来的?”

李存壮直勾勾地看着我们,吐出四个字:“阴兵借道。”我们四个人全叫了起来:“这样你还能活下来?”

在战场这块血地上,你攥块土都能滴出血来。为什么?因为死掉的人比活下来的还多。

这一死可不是一个两个,都是成千上万哪。这么多的兵,一下子拥进地府去,阎王爷也不敢收。

于是他们只好徘徊在死去的地盘附近,来回行军,如果死的时候是在半路上被伏击死的,没到目的地,虽然阴阳殊途,做了鬼,也只一心想到目的地,就这么永不停息地跑下去。

自古有言:阴兵借路一条道。

什么道?不是别的什么道,是血道。

有道是:“阴走三,阳走四,一声鸡哭分生死。”再牛再彪悍的军队,他行军也得安排好时辰,要么过了四更天出发,要么算准了三更天休息,反正三更四更交替的时候,没哪个军队敢行军。

实在上面下了死命令,必须行军怎么办?队伍领头兵得先准备好一只雄鸡,鸡头用布袋套上,拎在手里,到了三更四更交替的时候,队伍不停,领头兵随手拧断鸡头,不能出血,不能让鸡头见光,也不能让它打鸣,而且头一拧断,公鸡有烈性,当时不立刻死,想喊,喉管断了喊不出来,会发出咯咯的闷声,这叫鸡咛。

鸡咛当是给正在行走的阴兵打个招呼,叮咛一声:“死去的老少爷儿们,各有各的苦,你们赶路我们也赶路呢,都是上面派的,麻烦你们让让,别走冲了。”

真要冲了,那就完了,有多少人都得跟着阴兵回头走,能不能回来谁也不知道,这叫借阴路。

而阴兵借道,恰恰和这相反,最凶险不过了。

阳军借阴兵道,还有个商量的余地,但是阴兵要走阳道,一千个碰着一千个死,一万个碰着一万个死。

孙传芳孙秀才没当大帅那会儿,手下有个团扎营没看风水,晚上遇见了阴兵借路,除了一个放远哨的,别的都没了。

帐篷在,柴火在,枪支弹药都在,甚至脱下来的衣服也在,就是人全没了,一个不剩。

活下来的那个放远哨的人讲,就在三四更交替的时候,一阵浓雾涌来,远远地他看见雾里黑影幢幢,整个一支部队正朝营地走来。

放远哨的来不及问话,连忙开枪,可雾里没一个人倒下,倒是惊了营,整个营地马嘶人叫,乱成一锅粥。

但那团雾渐渐涌了上去,涌到哪里,哪里的喧闹立刻变成死一般的寂静。

很快雾中的军队渐渐行远,留下空无一人的营地,放远哨的站那吓得一动不敢动,尿了裤子。

这些典故都是以前在军营里闲谈的时候听老兵说的,都说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不能犯忌。

没想到这个李油子居然从阴兵借道里活了下来,他是怎么做到没被阴兵带走的?

李存壮继续说:

眼看雾里的黑影已经整队地向我们走来,这时候我们天大的胆子也只敢一步步地往后退。

可退到最后总要抵到窟壁的,想逃都逃不开去。雾里黑影幢幢,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洞外走了进来。

排长忽然低吼了一声,然后洞窟里连续响起了枪声,神枪手张福春大叫:“排长你干什么?你住手,住手!”

啪,啪,又是两枪。

黑影一步步走来,只听见排长大叫:“把打死的人横着排,一直排到窟尾石壁上。”

我一下明白了,排长在搭人轨,造血路,给阴兵引道。

虽然残忍,弟兄情分上说不过去,但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了。

后面有个弟兄叫道:“排长,人不够,还差一个。”

啪,浓雾中又是一声枪响,然后刚才叫的人一声惨呼。

排长吼道:“存壮快去,把最后一轨铺好,不然大家都完蛋。”

我擦擦头上的冷汗,连忙赶在黑影进洞前跑到窑洞后面,把刚死去的弟兄横排好,然后四肢张开,紧贴着窟壁,眼看一队队阴兵从我眼皮下呼啸而过。

末尾几个我眼熟:正是刚才被打死的弟兄。

好容易阴兵过完了,洞里雾也没了,我一下子瘫在地上,又听拉枪栓的声音,抬头看见张福春举枪对准了排长,连忙站起来劝阻:“春子,排长也是被逼的,你快把枪放下。”

张福春一把推开我的手,冷笑一声:“他是排长,那地上躺的是谁?”

我往地上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地上第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是排长的。

排长除外,连我在内,剩下的四个人全都端枪对准了排长,不,和排长一样的那个东西。那东西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我们。

片刻,站在我们对面的排长冷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是你们害怕的东西,你们现在早就死干净了。”

他一指地上的那个排长尸体:“浓雾中,就是这个东西向我扑来,被我一枪毙了。想想,如果我不是我,谁会搭血轨,引开阴兵救了你们?”

我们想想也是,手里的枪垂了下来,只有张福春仍然警惕地举枪对着排长。

排长冷冰冰地看着张福春:“张福春,我倒觉得这里你最有问题。什么都是你第一个看到的,怎么会这么巧?你想怎么样,先杀了怀疑你的我吗?”

排长突然喝道:“存壮,还记得不记得,我说过,抓住舌头的功劳是你的。”

我再没有怀疑,一把压下了张福春的枪:“自己人,自己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排长看张福春放下了枪,弯腰在死去的兄弟身上搜出了干粮,命令道:“现在我命令队伍全部解散,个人各自行动,最后目标,回军营。”

他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这样就是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中间,也不怕。出了这个洞,到营地之前,遇见任何人要结伴走的,个人开枪,格杀勿论。”

排长不愧是排长,这样我们确实就再也不怕多了一个,而且,命令下了以后,什么怪物也别想蒙混我们了。

凡是要结伴的,当然有目的,那肯定就是不干净的东西。

排长率先走出了窑洞,我们开始搜死掉兄弟身上的干粮,突然张福春低吼:“糟糕,我们都上当了。”

我们吓了一跳,连忙凑到张福春身边,张福春指着尸体道:“你们看,这里是多了一具排长的尸体,但少了一具尸体。”

我们看来看去没发现少了谁。张福春摇头说:“你们就没有想到?那个以前被我们排长打死的俘虏?他的尸体也应该在这个洞里。”

我立刻大叫:“对,我一进窑洞就是被它绊倒的。”

张福春指指地上:“那你们看,这里哪有?”

真的,那具尸体不见了。

张福春翻过排长的尸体:“存壮你看这伤口。”

我蹲下身看着排长脑门上的弹孔,这才发现,那个洞根本不是子弹打出来的,而是像用锥子锥出来的。

会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样的伤口?

我们连忙追到窑洞口,一排脚印苍茫地远去,在很远的地方被雪遮盖了。

张福春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张福春,余下两个兄弟看着我们,谁也不说话。

我咽了口唾沫:“原来,那个带路的俘虏说的是真话,那个先进来的俘虏确实不是……”

张福春接口说:“带路的那个也死了,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带路的俘虏仰面躺在第四节人轨上,嘴大张着,似乎没被枪打死前就被吓死了。

我仔细想想摇摇头:“还是不对,如果排长已经不是以前的排长,那他根本没必要救我们,虽说下手毒了点。”

张福春脸色凝重地说:“恐怕那些阴兵根本就不是为我们来的,它利用我们躲过了阴兵,我们反而被蒙在了鼓里。”

赵狗剩,就是剩下两个弟兄里的一个,呸的一口吐在地上:“端夜壶当香炉,原来我们给人卖了还替人数大洋。”

张福春不说话,看着远处,忽然说:“我们要尽快回大营,否则,听刚才那东西的口气,只怕没提防的大营里的弟兄们都要凶多吉少。”

我一惊,张福春说得有道理,连忙对赵狗剩和刘黑七(最后剩下的一个兄弟)喝道:“整队,我们跑步前进。”

万万没想到的是,刘黑七一枪瞄准了张福春,吼道:“姓张的,你他妈别过来,过来老子先崩了你。”

我大吃一惊,不知道又怎么了。只听刘黑七说:“排长走的时候就说了,谁要一起走谁就有问题,你又拼命说排长有问题,我看排长说得对,问题最大的就是你。”

张福春冷冷地说:“你怀疑就自己走吧,愿意跟我走的跟上来。”

说完,他背上包就走。

我和赵狗剩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刘黑七,背上行李就去追张福春。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活的刘黑七。

当我们走出不远后,张福春反而落在了后面,他说要解个手,我和赵狗剩就继续往前走,突然后面更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然后传来一声惨呼。

我们跑到的时候,张福春正蹲在那里查看刘黑七的尸体,看见我们来了,指着刘黑七后脑上的枪洞说:“看来,那东西不在我们前面,而是在后面跟着我们,待机下手。”

我打了个寒噤,向来的路上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除了雪,能看到的还是雪。

我和赵狗剩对望一眼,心里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面前的张福春,我们能相信他吗?

会不会是他借口解手,反过来等在这里待刘黑七过来杀了他,然后贼喊抓贼?

他真的会和刘黑七说的那样,其实是我们害怕的东西吗?

张福春站起身来,搓搓手,对我们说:“我们抓紧时间走吧。”

我再次和赵狗剩对望了一眼,同时举枪对准了张福春,张福春冷笑着看着枪口,问:“你们什么意思?”

我苦笑着摆摆手:“老张,别怪兄弟,我是再也分不出谁正常谁不正常了。”

张福春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把枪扔在地上,背起双手:“好,绑上我,你们押着我走。”

说实话场面确实很尴尬,但赵狗剩还是绑上了张福春,边绑边说:“张哥,也别怪小弟,到了营里小弟给你倒茶赔罪。”

张福春昂头看了看天:“那也得有命喝你的茶。”

我们都不说话了,押着被绑上的张福春往前走。

一路上张福春不时回头看着来路,我知道他还是怀疑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突然他停了下来,皱眉说:“我确定一定有东西跟着我们,不收拾了它,我们走不安生。”

我和赵狗剩冷冷地看着他,狗剩上去推了他一把:“走吧春哥,不要再耍什么幺蛾子,算我们怕了你。”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赵狗剩应声倒下。张福春锁着手冲过来将我撞倒在地。又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我连忙蹲下拿刀割开张福春手上的绳子,把枪塞到他手上:“春子,委屈你了,咱哥俩一起对付后面的,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张福春趴在地上点点头,单眼瞄准着远方的雪,刚要扣动扳机,忽然低骂了一句:“龟儿子,真的是他。”

我连忙问:“谁?”张福春哼了一声:“‘排长’,也瞄着我们呢。”

我低声说:“是你亲爹你也打死他。”张福春点点头。

又一声枪响,我觉得耳朵一热。

(李存壮给我们看他缺了半边的耳朵:“这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我们点点头:“你继续说,往下说。”)

我一摸一手血,吓了一跳,连忙要趴倒,张福春低吼:“别动,再坚持一下。”

我大怒:这家伙原来拿我当诱饵呢,太缺德了。还没想完,又是啪的一声枪响,响得可近。

张福春也开枪了。

(神枪手刘晓刚低低赞了一句:“好手段,是个人物。够狠,和我哥一样。”)

李存壮看了看刘晓刚没答理,继续说:“枪响后,张福春站了起来,说:‘成了,管他什么幺蛾子,这回也飞不了了,要飞也得脑门上顶个瓦洞透风。’”

“我顾不得找他算耳朵的账,连忙抓了一把雪捂在耳朵上,跟他往开枪的方向跑去,冰雪上有几点血迹,还有人形翻滚的痕迹,但没有尸体。”

“我看着张福春,张福春喃喃地说:‘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子弹在他两眼中间镶了进去,红的白的都喷了出来。人呢?死人呢?’”

“我们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深深的寒意,一直从汗毛里透出来……”

李存壮的话正说到这里,突然王刚大喊一声:“谁,谁在外面?”

我们立刻哗啦哗啦地端起了枪,但洞外只有寂静,偶尔传来远处积雪压断树枝坠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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