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死关头,秦昀吹了一个大牛皮,捡回来一条命。

他的牛皮给日军营地带来了生机,所有日本考察队员奔走相告,很多人甚至抱头痛哭,他们脱去上衣,手搭手,站在一堵石壁下高唱日本国歌《君之代》:

“我皇御统传千代一直传到八千代直到细石变岩石直到岩石长青苔……”

秦昀没有经历过抗日战争,对日本人没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他甚至还很欣赏日本人勤勉、严谨、谦恭的品质,但他很讨厌亢奋的日本人,他们就像从靖国神社爬出来的幽灵,让人恐惧、憎厌。

黑泽治也与秦昀互换了条件:黑泽治也释放袁真和、刘虎,并允许小白随时探访她的父亲伊藤司原;秦昀用自己及袁真和、刘虎的性命做担保,带领日本人找到佛祖顶真骨和佛经。秦昀的赌注很大,但这是救出袁真和、刘虎,并让小白得尝所愿的唯一办法,而且,跟日本人一道,还能获得潜艇深入那烂陀探访,秦昀坚信答案就藏在那烂陀。

成交后,小白拉住秦昀就往关押伊藤司原的病房跑。

“小白,你的真名叫什么?”

“我叫伊藤凌子,请多多关照!”小白顽皮地回答,马上就能见到父亲令她的心情无比欢快。

秦昀念了几句,摇头说:“真拗口,还是叫你小白好了。”

“是,秦昀君,你叫我什么都行。”小白气喘吁吁地说。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座密闭的白色小屋前,这是一座独门独户的房子,无窗,白色的木门,门前站着一个警卫。他将一把钥匙递给小白,说了一句日文,示意她开门进去。小白的手却颤抖起来,她已记不起有多久没有见到过父亲,也记不清为此流淌过多少滴眼泪,但终于得见时,她却害怕了起来。

秦昀握住她的手,拿过钥匙,为她开启木门。

“吱嘎——”一股浓烈的药水和腐臭味扑鼻而来。

房间只有六七平方米,被两盏日光灯映照得白花花晃眼,病床摆放在中间,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床头挂着吊瓶和胃管;左侧有一张木桌,桌上的心电图仪器正发出微弱,但规律的“滴滴”声;床尾被子里伸出一根尿管,与床下的夜壶相连;地板布满各种可疑的污渍,散发出一股恶臭。

小白顿时泪如雨下,却发不出哭声,她缓缓走进去,床头老人的头慢慢呈现出来,一头又长又乱的灰白头发,满脸胡须,颧骨奇高,黝黑干枯的面皮紧贴在头骨上。小白依稀还能辨认,这张不成人形的脸正是她的父亲——伊藤司原。“爸爸!”她走到床头,轻声叫。

伊藤司原纹丝不动。

“爸——”

伊藤司原依然一动不动。

小白蹲下去,紧紧握住伊藤司原干巴巴的手,嚎陶大哭起来。秦昀走到她身后,将手放在她的头顶,这是他所能提供的唯一的安慰了。

伊藤司原在这张病床已经躺了十三年,这个唯一洞悉地底世界秘密的老人选择用这种方式守口如瓶,他早该上天堂,但他依然艰难地活着,一定还有未了的心愿在维系着他的生命。黑泽治也无数次想从这个植物人身上挖掘出线索,却劳而无功,他也曾无数次动过杀死他的念头,终因一丝期望而未能下手。植物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这一点所有人都明白,但在这个绝望的地底,哪怕是一丝微弱得接近不可能的希望,也足够让人孜孜以求。

“爸,你的公主来看你了,王子爸爸,我是伊藤凌子,你的公主,我来看你了呐……”小白反反复复地呼叫,泪水淋湿了伊藤司原的手和手下的棉被,可他毫无回应。

不过,秦昀注意到伊藤司原的心电图正在发生变化,规律的滴滴声变得越来越杂乱急促。秦昀轻拍小白的头说:“你的父亲听到你的话了,他能听见。”

小白抬头看心电图,上面闪烁着波纹和直线,那就是父亲对她的回应,她欣喜若狂,大声喊:“爸,你听见我了吗?你一定听见我了,对不对?”

心电图变化突然又变得平稳起来,小白感到失落,她意识到刚才的心电图变化不过是伊藤司原身体机能的偶尔波动,并非是对她的回应。

滴滴声灌满整个房间,这令秦昀越来越烦躁不安,他隐隐察觉到某种规律,这促使他竭力想把病房中的每一个信息连结起来,企求获得答案,就像在玩迷宫游戏的小孩,找到出路前,他会一直焦虑不安,难以罢手。他抬头看,木门上方有一个摄像头正对着病床,门外的守卫站得笔直,一定在凝神监听房间里的动静,为了找到答案,黑泽治也不会放过任何细节。

秦昀环顾房间,地面遍布污渍,在人的踩踏下变成了一副古怪的图案;床头桌上有很多可疑的划痕;铁床边沿的油漆剥落得非常厉害,尤其是伊藤司原右手附近的位置;伊藤司原头顶的白墙上有很多手指擦过的印痕……但是,答案在哪里?

秦昀踱到门边,“吱嘎”关上木门,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小白,“喝口水吧!”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摄像头。小白正要接过水杯,秦昀却将它倒在了伊藤司原的手背上。小白大惊,秦昀伸出左手食指放在嘴边,轻“嘘”了一声,他望向心电图仪,但是,上面的波纹并未产生异常。秦昀非常失望,他刚才想,也许是小白的泪水淋湿伊藤司原的手背,才导致心电图异常,如果这一点成立,就说明伊藤司原的手背还有触觉,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那么,带给秦昀异样感的点到底在哪里?秦昀不安地来回踱步,右手不时张开握紧。

小白停止哭泣,站起身来为父亲整理头发和被子,伊藤司原受到的护理非常业余,以至于现在满头乱发,满脸胡须。小白找出剃刀轻轻为他刮脸,每一刀下去,她的眼前就闪过一幕儿时的回忆。

“滴滴”声无休无止地响着,时断时续,时长时短。

秦昀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静听心电图仪的声音。他渐渐发现一个规律,滴滴声每隔96声循环一次,这让秦昀联想到了莫尔斯密码。莫尔斯密码是国际最常见的密码,用长短音和间隔的不同组合来代表数字或字母,而中文则用4个数字来代表一个汉字。秦昀暗想,伊藤司原脑部中弹,因此丧失了身体机能与表达能力,但极可能还存在意识。他学识渊博,心思慎密,一定知道莫尔斯密码,失去行动能力后,为了向同伴传达他在地底找到的答案,通过调节心跳影响心电图来表达想法,就成了他唯一可以选择的方式了。也许正因为他的心电密码十多年来都无人破译,心愿难了,处于濒死状态的他才顽强存活至今?

但是,伊藤司原曾留学英国,又是中国通,他通晓日文、英文和中文,假如他真的通过这种方式传达信息,会使用哪种语言呢?不同国家的文字对应不同的莫尔斯密码表,而且无一不非常复杂,秦昀虽对莫尔斯密码有所了解,也不可能记住三种文字的莫尔斯密码表。

为了一丝希望,秦昀决定记录下伊藤司原心电图的变化规律。他从抽屉里翻找出纸张和笔,背对着摄像头,用点代表一次波纹起伏,用横线代表一次平稳的长音,全部记录在纸上。

小白终于为父亲剃干净胡须,然而,失去胡须的脸看起来更加瘦削、黝黑,上面挤满了皱纹和皮屑,更加难看。小白心痛得厉害,泪珠又涌了出来,“叭嗒叭嗒”掉在伊藤司原的脸上,她趴在父亲胸口大哭起来。

这时,心电图再次发生激烈变化,波纹频率更快,直线则变得短促起来。秦昀看见伊藤司原的脸色似乎也红润了起来,他一定听见女儿的哭声了!秦昀暗想,这又提高了他的猜测的准确性,秦昀运笔如飞,疾速记录下此刻心电图的每一个变化。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

“砰!”木门被猛然推开,黑泽治也黑着脸站在门口,身后还跟了四个全副武装的军官。

秦昀吓得手一抖,铅笔掉落地面,他慌忙将纸抓在手心。

黑泽治也厉喝:“你在写什么?交出来!”

秦昀战战兢兢地交出手里的白纸,脸色难看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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