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精彩的演出门票将在六十分钟后开始发售,就在演出场地对面的红色售票车里。在正式售票之前,马戏团的管理者将向您呈现富有寓意的、神秘的、趣味横生的……”

夜幕降临之后,曼哈顿岛就像一艘松开了缆绳的船,以惊人的速度向南漂移,最终停泊在了非洲赤道附近的海岸线上。从热气腾腾的海洋缓缓飘移过来的湿润的空气,将庞大的都市控制了整整一天,至今仍是不肯退去,把纽约弄得如同失落的亚特兰蒂斯。火辣的阳光带来了令人窒息的热气;在滚滚的、湿热的空气当中,那些高大的、坚固的建筑似乎也失去了活力,它们的轮廓像果冻一样不断地摇摆着。车流所发出的令人焦躁的、兴奋的轰鸣声逐渐放缓了,变成了一种不规则的低声抗议。指挥交通的警员嘟嘟囔囔,卡车司机们无精打采地咒骂着,行人用手帕抹着发烫的面颊。纽约迎来了夏天的第一轮热浪。

在精疲力竭之前,我推开了魔术用品商店的门。那位伟大的马里尼就在这家诡异的商店里,进行一些令人不安的神秘交易——向顾客兜售奇迹。

“如果你真的是一位魔术师,你最好想办法治一治天气。”我大声说道,“你可以使出法术,或者念动咒语——”

我停了下来。商店里空无一人,我唯一的听众就是商店的吉祥物和活生生的招牌——一只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的白兔子。那只兔子的圆圆的、粉色的眼睛里面是极度无聊的眼神;就连它的耳朵也忧伤地垂着,而且它完全无视我的抱怨。

在收款机上方的墙壁上有一行整齐的字迹,那是马里尼的广告语:“一切皆有可能。”这个口号当中有一种令人不快的狂妄,总是令我心生怀疑。现在我决定正式做一次试验。我闭上眼睛,大声地念诵:

“霍克-迫刻。阿巴卡达布让。非-佛-符-分。我想要一大杯冰镇饮料,洗一个凉水澡,一个电风扇,有空调的环境,一个——”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真是立竿见影!我匆忙地四下张望,耳边仍然能够听到冰块在玻璃杯里碰撞所发出的声音,以及苏打水经过吸管所发出的声音。但是我搞错了,并没有什么冰镇饮料,这是我的脑子里产生的一种空洞的幻觉——正如马里尼所惯用的迷幻手法产生的效果。看来是我的主观意愿和过高的体温导致了幻听,而且这种想象出来的声音让我更加口渴难当。

然后我听到了马里尼的声音。在商店的后面有一个门洞,通向后面的工作间和办公室。

“进来拿吧!”

我立刻快步走了进去(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稍稍表现出匆忙)。看来真的有圣诞老人,巫术的时代还没有完全结束。在里面的房间里,我见到了布特·福克斯——马里尼的商店助手和跟班。他正平躺在一个长长的、低矮的,看起来像是棺材的大盒子上。在他旁边的地板上有一个来自街角药店的、装着冰块的容器,一瓶苏打水,以及一瓶半满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布特的一只手上拿着他自己的只剩一半的酒杯;他的另一只手懒洋洋地伸向我,捧着一杯刚弄好的冰镇饮料。他的语调如此平淡、毫无生气,我甚至会认为他得了严重的全身僵硬的病症,并且在恍惚痴语。

平时,马里尼总爱引用吉尔伯特和沙利文的喜剧台词,然而这次却被布特给替了下来。只听布特懒洋洋地唱道:

啊,是谁正在走近,

来打扰我们的欢愉?

难道是一些淘气鬼,

听到我们正在酒桶上钻洞?

然后他又补充道:“罗斯,快点。杯子要掉了。”

我赶紧跑过去,从他的无力的、摇摇晃晃的手上接过了酒杯。我一转身,看到长长的工作台上躺着另外两具躯体。马里尼的身材消瘦,半躺半卧,不成样子地靠在墙上。他的姿态和布特类似,显然决心整个夏天都这么躺着。他穿着衬衫,没有系领带,领口敞开着。他的脸上常见的那种敏锐、有力的线条现在完全松弛了;他的黑眼珠平日总是射出的锋利的眼光,充满了好奇心,但是现在也被眼皮遮挡住了。他几乎完全失去了往日充沛的活力——不过请清楚只是几乎。他所使用的声音还表现出了生机。不过那并不是他的声音;实际上,我听到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低音,就像一个轻率无礼的、好动的孩子的声音;而且说话的并不是马里尼,而是一个红头发的、满面笑容的、用于表演口技的玩偶。那个玩偶就躺在马里尼的旁边,徒劳地试图模仿主人所表现出来的超凡的静逸姿态。

玩偶那可活动的下巴缓缓移动。“魔法就是如此简单,”他说道,“说出你的愿望,立刻就能实现。我们这里提供的都是最高等的魔法,每一样都包管你满意——如果不满意就退款。”

在旁边的一个高台上有一把宽大的、像宝座一样的椅子。从柔曲的线条、明亮的镀金装饰和吓人的龙形装饰来看,这是一把古老的、来自东方的椅子。我小心地检查一下座椅,确信没有暗门之后才敢落座。

我专心喝了几口酒,然后又问道:“我刚才所要求的淋浴、风扇和空调呢?”

“别这么挑剔,有饮料就知足吧。”玩偶懒洋洋地回嘴说,“万能的神灵忙了一整天。我们让他休息一下,他已经回家了。”

“这倒是一个崭新的托词。”我说道,“是什么事让神灵如此忙碌?你的老板和布特为何都像是被打翻的拳击手,而且裁判数过了十?我以为伟大的魔术师们只需挥挥手臂,神灵就会完成所有工作。那些高大强壮的神灵根本不需要帮助,不是吗?”

“看看那边的箱子和纸盒子。”玩偶的脑袋稍稍一歪,指向了墙边的一大堆盒子,“为了整理好那些箱子,我被迫用尽了魔法能力。”

我看了一眼,发现那些箱子当中有一两个手提箱,遂警惕地坐直了身子。我没有理会玩偶,而是直接向马里尼发问:“你今天又要出城?”

马里尼稍稍歪了一下酒杯,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但是这个动作并没有妨碍玩偶做出回答:“告诉我,有什么理由让我留在一个气候如此可怕的地方,一个理由就行!”

我“砰”的一下把酒杯放到了椅子扶手上:“我正有此意!你打算去哪里?”

“纽约州的首府奥尔巴尼,美国魔术师协会有个集会。我们今晚会开车穿越清凉的乡间公路。你一起来吗?”

我就知道,我一来催他就会有这种事情。“马里尼,”我激动地说,“别再摆弄那个玩偶,正经一点。”我举起了带来的一大卷校样稿,“这是你写的‘脚印’案件的第二稿校样。当第一稿校样出来之后,你忙着设计一个新的空中飘浮节目,根本顾不上看稿子。你跑到了芝加哥去参加一个女巫、魔术师、女鬼还有其他类似的人物搞的全国性集会。现在,如果你想要——”

这一次马里尼用他自己的身份说话了:“罗斯,这一次是正经事情。我设计了一种最新的魔术方法,保证能够让他们赞叹不已——”

“那么你认为这是什么?”我颓然地挥舞着手上的纸张,“你签了一份合同。我们的出版商——客气地说——开始焦躁不安了。他们很快也会施展魔术——不过不是从半空中变出东西。”

“我以为他们是出版书籍,不是每周必须面市的杂志。再说这么热的天气,没有人会有心思读书。实在是太热了——”

“他们早就料到了你的借口。”我答道,“他们说我们大概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以为他们每两百年才出版一次。我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咄咄逼人。他们很想要追讨已经付给我们的版税预付款,但我们早就花光了。你想过这问题吗?”

外面的蜂鸣器响了,证明有个顾客刚刚走进来。

那玩偶道:“布特,你去接待,好吗?我们正在讨论严肃的问题。”

布特喝掉了他的杯子里面的酒,摇晃着站了起来,慢慢腾腾地走了出去——速度比一只犹豫不决、昏昏欲睡的蜗牛还要慢一倍。

“还有,”我心烦意乱地继续说,“当我告诉他们你有多忙的时候,他们总是用这样的话堵住我的嘴:‘嘿,他是一个魔术师,对吗?让他挥舞一下魔杖,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这种俏皮话让我腻歪,让我恶心。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你为何不做一点现实的、科学性的魔术?如果有人教授现实的魔法,我肯定会去报名学习,然后我就高喊一声‘说变就变’,然后变出一些实实在在的、有用的东西。你那一套,从帽子里拉出兔子,把女士切成两半,让鸭子消失不见,见鬼!谁会喜欢这种东西?呸!”

“别这么激动,”马里尼反驳道,“你得到了冰镇饮料,不是吗?再喝一杯。然后吃点药片。我现在不跟你开玩笑,我们可以折中一下。你今晚跟我开车去奥尔巴尼。布特必须留在这里看着店铺,而我希望有人陪同。集会结束后,我们可以去阿第伦达克山脉,找个山脚下的溪流,与世隔绝一两天——我很熟悉那里。我们可以忘掉烦心事,我会处理好这些稿子。我不骗你,我发誓。”

“好吧,”我说,“我自己也想去大自然里放松一下,换一换心情。不过别搞得太艰苦,明白吗?如果你敢骗我——”

布特从前面的店铺回来了,行进的速度快了一点点。我们当时还不知道,但是布特的步伐的细微的变化实际上就是灯光转暗,大幕升起,第一幕即将开场的那一刻。

“外面有一位客人,”布特宣布说,“想要看一个断项女郎。似乎有希望成交。我想你最好去接待她。”

“断项女郎?”我怀疑这是一个笑话,“什么意思?难道商店增加了一个肢解躯体的部门?”

“是的。”马里尼说,“我们已经把名字改成了‘盗尸公司’。布特,是什么样的客人?”

布特摇了摇头:“不认识。一个非常顽固的女孩。而且心急火燎。”

他说得一点儿也不错。通向外面商店的门被猛地推开了,那位顾客迈着优雅但是坚定的步伐朝我们走了过来。在那样的天气,只有最鲁莽的人才会表现出那样的冲劲。她肯定是走进这家商店的最急切(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也最有趣的年轻女士。她大概二十五六岁,身材高挑,一头黑发,相貌绝对出众,却像猫一样神经质。她外表镇定、自信,衣着光鲜,但显然有些心惊肉跳。她的皮肤被晒成了深棕色,但面容显示出一种坚毅、严峻的个性。其浑厚、男性化的声音亦证明了这一点。

她匆匆瞥了我一眼,甚至有点无礼。我肯定不是她要找的人,所以她转向了马里尼。那位绅士总算开始行动了,摇晃着从工作台上跳了下来。

“马里尼先生?”她的态度彬彬有礼,但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架势。

“对。”他点了点头,打量着面前的客人。

“我需要一个断项女郎。”她说,“现在就要。这位先生说——”

“我知道,他说立刻就要不太可能。”马里尼说道,“那东西非常畅销,甚至比裹着二十美元钞票、两个才卖两毛五的肥皂还抢手。这是热门商品。每个人都想要一个断项女郎。”

“除了我。”我平静但坚决地纠正道。

那女孩继续说道:“他说你这里就有一个。一个样品。”

马里尼点了点头:“是的。不过现在无法拿出来给你展示。马里尼的断项女郎是经过改良的最新型号,能够让观众看到血液流动,并且用灯光显示呼吸的原理;这种型号经久耐用,可以很容易地在短时间内拆开,装进两个手提箱里面。就在那里。”他指了指墙角的一堆箱子当中的两个方方正正的箱子,“但是我今天晚上要把它带去奥尔巴尼参加魔术师集会。”

“我不需要你给我演示。”那女孩说,“我见过那种东西。价格是三百美元,对吗?”

“对。如果用现金付款,还有百分之二的折扣。”

“我可以不要折扣。”她打开钱包,拿出一大捆钞票,抽出三张递给布特。那是三张一百美元。布特不假思索地行动了,只见他拿起一个收据本,速度直逼马里尼凭空变出一枚硬币的手法。

“名字?”他的笔尖落到了收据本上。

她瞪了布特一眼:“有这个必要吗?”

布特点了点头:“有。”

她瞪着布特,沉吟有顷,突然说道:“克莉丝汀——米尔德里德·克莉丝汀。”

“地址?”

“等一下,”她说,“你没明白。我要亲自把它带走。”

布特看了一眼他的老板。马里尼随手从工作台上拿起了一张纸牌,神奇地竖直立在了手背上。“我很抱歉,”他明显顿了一顿,“克莉丝汀小姐。我不能让你拿走这个。工厂的生产进度比预计晚了一周。要交货最早也是——嗯,我可以要求他们赶工,星期一做好一个。今天是星期四,你觉得——”

“不行。”克莉丝汀小姐相当坚决,“我今

晚就要离开纽约。我必须立刻拿走它。”

“我很抱歉。”马里尼同样不肯退让,“也许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个空中消失的戏法,一个‘活烧女人’,或者一个又快又妙的箱中逃脱术的道具——而且只要半价。”

那个女孩儿朝着马里尼走了一两步,显得焦躁不安。“听着,”她说,“如果价格合适,你也愿意卖掉样品,对吗?”

马里尼皱眉思索着,黑眼睛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我没准会同意的,”他说道,“但价格当然会很高。”他慢吞吞地说话,似乎正冥思苦想着某些事情。

“我知道。”她说道。

马里尼犹豫着,眉头皱得更紧了。最后,他爽快地说道:“那你再添三百美元吧。”

布特大吃一惊,几乎跳了起来。但米尔德里德小姐眼睛都没眨,嘴角甚至微微向上一弯。她立刻又翻开钱包,瞬间变出了三张一百美元,递给布特。

“我的车子在街道的另一头。”她说道,“我半小时后回来。请你们帮我把箱子运到楼下,行吗?”她扭身走向房门。

“稍等,”马里尼匆忙说道,“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她停在了门口:“什么意思?”她的眼神犀利,“你开了一个价,我同意了,付了钱。你不能——”

“我懂。”马里尼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仔细地四处搜寻火柴,“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的急切程度。说实话,你的态度让我大吃一惊。但我并不是见钱眼开的艺术家。我可以按照正常价格卖给你——只有一个条件。”

“条件?”她怒道。

马里尼点燃了他的香烟,背靠着工作台,语调镇定:“我相信你如此急切要得到断项女郎,绝非工作之故。你的钱夹子里有很多面额一百的钞票。若你正策划或准备着一个戏法,早四天或晚四天都不会有太大区别——反正都不可能赚回那三百美元;但你宁愿多付三百美元,哪怕你四天后就能按正常价格得到断项女郎。我很想知道你如此匆忙的原因,还有你的钱夹子上的字母缩写为何是H而不是C。如果你愿意解释的话,你就可以拿走它了。”

马里尼平日的工作就是故弄玄虚,并且让其他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他绝对无法容忍别人对他有所隐瞒——就算是最不起眼的隐秘都不行。而这位米尔德里德小姐所做的每件事情、所说的每句话,都像刺猬一样,让马里尼觉得不爽,而且这只刺猬满身都是巨大的、卷曲的问号。马里尼迷惑不解,而且很讨厌这种处境。显然,三百美元是无法阻止他去搞个水落石出的。

米尔德里德自然也不会欣喜若狂。“你当真的?”她皱眉问道。

马里尼点了点头。

她又打开了钱包:“我愿意加价到七百美元。”

马里尼断然摇头:“不行。”

那个女孩儿看了一眼布特:“他总是这样吗?”

布特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钞票:“小姐,他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同样很固执。”

“我也一样。”她拿回了钞票,“假如我过一会儿改变主意……你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马里尼看了看他的手表:“不会太久。但八点前,你可以在我的家里找到我。”

“谢谢。”她把钞票放回了钱包里,转过身,大步走向了前面的商店。我们听到她的足音穿过了大厅,听到外面的大门被拉开所引发的蜂鸣器的声音,然后又听到大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她又折回来了。马里尼微微一笑——但他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克莉丝汀小姐激动地问:“这里有没有后门?我不想——”

她看到了开着的窗户和外面的消防楼梯。她往前走了五六步,一只手放在窗台上,敏捷地跳了出去;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像是杂技演员的表演。在我们反应过来开口之前,她已经消失了。这倒像是马里尼的大变活人的戏法。

马里尼惊诧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挪到了角落里的书桌前面。他从文件架上拿起了一个信封,封好了口,递给布特:“把这个拿出去,扔进寄信用的滑道。提高警惕。回来的时候向我报告我们的走廊里潜伏着什么样的威胁。”

布特问道:“为什么派我去?”但是他照办了。

在桌子旁边的档案柜里面堆着高高的一摞过期的《告示牌》杂志——马戏团业内人士的《圣经》。马里尼搬开了最上面的五六本,拿起一本急速翻着,好像要找什么东西。

我走到窗前,探出身子,朝下面看了看。米尔德里德·克莉丝汀已经到了四层楼下,正钻进另一扇窗户。

“我不能做点什么吗?”我问道,“也许我可以去跟踪那个女孩?”

马里尼心不在焉:“你说什么?”

我将那问题重复了一遍。

他盯着手上的杂志凝神看了一会儿,说道:“不用。没这必要。”他撕下那张让他感兴趣的纸,仔细折好,放进钱包,“我想我知道——嗯,布特?”

“走廊一片宁静、空无一人。”他的助手报告道,“除了一个藏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的家伙——我刚一出去,他就钻进了男卫生间。门并没有关严,所以我猜测我遭到了监视。我走进了卫生间,刚一进去,他就藏了起来。所以我没有看到那个家伙的相貌特征——除了他的脚。他大概穿九号鞋子。我猜这信息的用处不大?”

“这只是刚开始。”马里尼说,“我们要继续采取行动,给他找点儿事情干。我们马上打烊——正好快到打烊的时间了。布特先走,在楼下的大厅里等着,埋伏好。我和罗斯几分钟之后下去,我们会锁好门窗跟着出去。这样的话,那位朋友就会面临一个消失的女郎的难题。布特将会关注他的反应。等他下楼的时候,布特都会跟梢。”

布特系好了领带,走出商店。几分钟后,我和马里尼锁好门窗,也走了出去。我边走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走廊。卫生间的门可疑地开了一条小缝,马里尼似乎并未注意,但他朝我眨了一下眼睛,跟我说话——显然是说给看不见的听众:“我们需要仔细检查一下那个大变活人的柜子。现在的状态可不行。我们让一个女孩子进去,她消失了,但是变不回来了。这可不行。我们不能每次都聘用新的女孩子。我必须要保证来去自如……”

他不停地嘟囔着,直到电梯的门关闭为止。

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先去了东四十一街我的公寓,我收拾一下行装——其实就是一把牙刷,然后出租车又把我们送到华盛顿广场北街一三一号乙——马里尼的公寓。我们的计划是每人先洗个冷水澡,换好衣服,喝杯鸡尾酒,再去吃晚餐。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马里尼还在洗着澡,而我则准备着鸡尾酒,便去接了电话。

电话听筒里传出了声音:“我是布特。问问我的老板现在我该干什么。我现在在第八街和第五大道的拐角处的药店里,离你们不远。那个目标刚才跟着你们,我也跟着他。三辆出租车堂皇地顺着第五大道行驶,我们就差一个游行的许可证、五彩的纸屑、一个乐队和格罗佛·瓦伦。他就在你们对面的公园里。”

“谁,格罗佛?”

“不对,这个笨蛋。我是说那个神秘的男人。”

“别挂电话。”我把电话听筒放到一边,走到了窗户的旁边,但是并没有靠窗户太近。我偷偷地透过窗帘的缝隙观察对面的公园。洗澡水溅落的声音停止了,马里尼问道:“怎么了,罗斯?”

在街对面的公园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的位置并不是正对着我们的窗户,而是稍稍靠左。他举着一张报纸,遮挡住了上半身,只有一顶深色的软呢帽出现在报纸的边缘上方。我猜测他的眼睛并没有盯着报纸上的字迹,而是在看着我的方向;他的眼光透过报纸的上边缘和帽子的下沿之间的窄窄的缝隙,正在监视着这栋房子。

我向马里尼报告了布特的情况和我观察的结果。

“也许他认为我们把那个女孩儿切成碎块,然后带到了这里——”马里尼说道。

我打断了他的话,冲向电话机:“他正准备离开,让布特跟着吗?”

马里尼忙从浴室里走了出来,用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给地毯留下了一条湿漉漉的痕迹。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对。”他说道,“让布特跟着他。”

“布特,跟上去。他正朝你的方向走过去。”

“是,遵命,长官。”布特说。然后就是电话被挂断的咔嗒声。

半小时后,我们正准备出门去找家餐厅,那位特工又打来电话。“这里是Q-X9号情报员,”他说,“目标去了西三十一街十九号。一幢不大的办公楼。大厅里的公司名单如下:精灵内衣公司;杰拉尔德·L.考夫曼,建筑师;A.夏皮罗,裁缝;顶点侦探事务所,马丁·奥哈洛朗。告诉马里尼,我早就猜到了。”

我转达了这条情报,然后补充说:“布特认为我们的目标是一个兜售内衣的商人。现在怎么办?”

“让他去吃晚饭,然后在商店里等我们。我们也去吃饭,然后准备好车子,装好行李,前往奥尔巴尼。”

这计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马里尼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别犹豫,告诉他。”

我照办了。

布特显然也是一头雾水。“我怎么觉得不对头,”他说,“马里尼是不是病了?”

“他好得很。他又在一手策划,装得比我们聪明,准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想让我们相信他解开了‘消失的女郎和失望的盯梢者’这一千古奇案。但千万别听信什么谣言。稍后见。”

马里尼笑道:“你的态度可不太好,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米莉·克莉丝汀的底细,然后你就可以去猜测H小姐的真实身份。实际上,我猜到了。”

“哦?”我一时惑然。据以往的经验,这种情况下,马里尼主动给出的一般都是很难猜的线索。

“真正的米莉·克莉丝汀是个非常适合表演断项女郎的人。”他说道,“她是国家博物馆里面的一个畸形人,具有不错的音乐才华,而且有两个脑袋——实际上,那是一对连体的双胞胎黑人女孩,但巴诺姆团长总爱把她们描述成一个双头女孩。好了,我们走吧,我都快饿死了。”

吃过晚饭之后,我们开着马里尼的车子进城的时候,我才得以和他谈起了正题。

“你为何不派布特去魔术师集会,让他带上你那一大堆戏法?”我说,“我们可以留在这里,留心事情的进展。”

“我还以为你想要让我处理文稿?”

“让那些稿子见鬼去吧,”我说,“我想知道——”

“我也想知道,”他咧嘴一笑,“先去魔术师集会。星期一的时候审查校样稿。星期二我们再展开行动。去纽约州的瓦特布罗。”

“纽约州的瓦特布罗,哦,我明白了。”

马里尼又是微微一笑,故意反驳道:“你不明白。”

我们停好了车子,回到了马里尼的商店;不过,我们没有预料到当天晚上还有意外等着我们。我们进门的时候,布特向我们宣布了最新进展。

“我们这里有点小麻烦。”他说,“哪怕我们睡觉的时候,麻烦都不会放过我们——就像一台上好发条的机器。”

“这是什么意思?”马里尼问。

布特把我们引到了商店内部的房间,用一根手指指向了通向防火楼梯的窗户。我记得离开前,马里尼曾关上那扇窗户,并且锁好了。但现在,窗户开着,而且窗钩上方的玻璃上有个锯齿形破洞。

马里尼迅速扫了一眼房间。“克莉丝汀小姐,”他说道,“绝对是我遇到的最固执的年轻女士。”

在桌子上,镇纸下面压着三张一百的钞票。

装着断项女郎的箱子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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