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齐景公见晋不能伐楚,人心星散,代兴之谋俞急,乃纠合卫、郑,自称盟主。鲁昭公前为季孙意如所逐,景公谋纳之。意如固拒不从,昭公改而求晋。晋荀跞得意如贿赂,亦不果①纳。昭公客死。意如遂废太子衍及其母弟务人,而援立庶子宋为君,是为定公。因季氏与荀跞通贿,遂事晋而不事齐。齐侯大怒,用世臣国夏为将,屡侵鲁境,鲁不能报②。未几,季孙意如卒,子斯立,是为季康子。说起季、孟、叔三家,自昭公在国之日,已三分鲁国,各用家臣为政,鲁君不复有公臣。于是家臣又窃三大夫之权,展转盗肆,凌铄其主。今日季孙斯、孟孙无忌、叔孙州仇,虽然三家鼎立,邑宰各据其城,以为己物,三家号令不行,无可奈何。季氏之宗邑日费,其宰公山不狃;孟氏之宗邑曰成,其宰公敛阳;叔氏之宗邑曰郈,其宰公若藐。这三处城垣,皆三家自家增筑,极其坚厚,与曲阜都城一般。那三个邑宰中,惟公山不狃尤为强横。更有家臣一人,姓阳名虎,字货,生得鸳肩巨颡,身长九尺有余,勇力过人,智谋百出。季斯起初任为腹心,使为家宰①,后渐专季氏之家政,擅作威福。季氏反为所制,无可奈何。季氏内为陪臣所制,外受齐国侵凌,束手无策。时又有少正卯者,为人博闻强记,巧辩能言,通国号为“闻人”,三家倚之为重。卯面是背非,阴阳其说,见三家则称颂其佐君匡国之功,见阳虎等又托为强公室抑私家之说,使之挟鲁侯以令三家。挑得上下如水火,而人皆悦其辨给②,莫悟其奸。内中单说孟孙无忌,乃是仲孙玃之子,仲孙蔑之孙。玃在位之日,慕鲁国孔仲尼之名,使其子从之学礼。

那孔仲尼名丘,其父叔梁纥尝为邹邑大夫,即逼阳手托悬门之勇士也。纥娶于鲁之施氏,多女而无子。其妾生一子曰孟皮,病足成废人。乃求婚于颜氏。颜氏有五女,俱未聘,疑纥年老,谓诸女曰:“谁愿适邹大夫者?”诸女莫对。最幼女曰徵在,出应曰:“女子之义,在家从父,惟父所命,何问焉?”颜氏奇其语,即以徵在许婚。既归纥,夫妇忧无子,共祷于尼山之谷。徵在升山时,草木之叶皆上起。及祷毕而下,草木之叶皆下垂。是夜,徵在梦黑帝③见召,嘱曰:“汝有圣子,若产,必于‘空桑’之中。”觉而有孕。一日,恍惚若梦,见五老人列于庭,自称“五星之精”,狎④一兽,似小牛而独角,文如龙鳞,向徵在而伏。口吐玉尺,上有文曰:“水精之子,继衰周而素王。”徵在心知其异,以绣绂系其角而去。告于叔梁纥,纥曰:“此兽必麒麟也。”及产期,徵在问:“地有名‘空桑’者乎?”叔梁纥曰:“南山有空窦,窦有石门而无水,俗名亦呼空桑。”徵在曰:“吾将往产于此。”纥问其故,徵在乃述前梦。遂携卧具于空窦中。其夜,有二苍龙自天而下,守于山之左右,又有二神女擎香露于空中,以沐徵在,良久乃去。徵在遂产孔子。石门中忽有清泉流出,自然温暖,浴毕,泉即涸。今曲阜县南二十八里,俗呼女陵山,即空桑也。

孔子生有异相,牛唇虎掌,鸳肩龟脊,海口辅喉,顶门状如反宇。父纥曰:“此儿秉尼山之灵。”因名曰丘,字仲尼。仲尼生未几而纥卒,育于徵在。既长,身长九尺六寸,人呼为“长人”。有圣德,好学不倦。周游列国,弟子满天下,国君无不敬慕其名,而为权贵当事所忌,竟无能用之者。是时适在鲁国,无忌言于季斯曰:“欲定内外之变,非用孔子不可。”季斯召孔子,与语竟日,如在江海中,莫窥其际。季斯起更衣,忽有费邑人至,报曰:“穿井者得土缶①,内有羊一只,不知何物?”斯欲试孔子之学,嘱使勿言。既入座,谓孔子曰:“或穿井于土中得狗,此何物也?”孔子曰:“以某言之,此必羊也,非狗也。”斯惊问其故。孔子曰:“某闻山之怪日夔魍魉,水之怪日龙罔象,土之怪曰羵羊。今得之穿井,是在土中,其为羊必矣。”斯曰:“何以谓之羵羊?”孔子曰:“非雌非雄,徒有其形。”斯乃召费人问之,果不成雌雄者。于是大惊曰:“仲尼之学,果不可及!”乃用为中都宰。

此事传闻至楚,楚昭王使人致币于孔子,询以渡江所得之物。孔子答使者曰:“是名萍实,可剖而食也。”使者曰:“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某曾问津于楚,闻小儿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尝之甜如蜜。’是以知之。”使者曰:“可常得乎?”孔子曰:“萍者,浮泛不根之物,乃结而成实,虽千百年不易得也。此乃散而复聚,衰而复兴之兆,可为楚王贺矣。”使者归告昭王,昭王叹服不已。孔子在中都大治,四方皆遣入观其政教,以为法则。鲁定公知其贤,召为司空。

周敬王十九年,阳虎欲乱鲁而专其政,知叔孙辄无宠于叔孙氏,而与费邑宰公山不狃相厚,乃与二人商议。欲以计先杀季孙,然后并除仲叔,以公山不狃代斯①之位,以叔孙辄代州仇之位,已代孟孙无忌之位。虎慕孔子之贤,欲招致门下,以为己助。使人讽②之来见,孔子不从。乃以蒸豚馈之,孔子曰:“虎诱我往谢而见我也。”今弟子伺虎出外,投刺于门而归,虎竟不能屈。孔子密言于无忌曰:“虎必为乱,乱必始于季氏,子预为之备,乃可免也。”无忌伪为筑室于南门之外,立栅聚材,选牧圉之壮勇者三百人为佣,名曰兴工,实以备乱。又语成宰公敛阳,使缮甲待命,倘有报至,星夜前来赴援。

是年秋八月,鲁将行禘祭③。虎请以禘之明日,享季孙于薄圃。无忌闻之曰:“虎享季孙,事可疑矣。”乃使人驰告公敛阳,约定日中率甲由东门至南门,一路观变。至享期,阳虎亲至季氏之门,请季斯登车。阳虎在前为导,虎之从弟阳越在后,左右皆阳氏之党。惟御车者林楚,世为季氏门下之客。季斯心疑有变,私语林楚曰:“汝能以吾车适孟氏乎?”林楚点头会意。行至大衢,林楚遽挽辔南向,以鞭策连击其马,马怒而驰。阳越望见,大呼:“收辔!”林楚不应,复加鞭,马行益急。阳越怒,弯弓射楚,不中,亦鞭其马,心急鞭坠。越拾鞭,季氏之车已去远矣。季斯出南门,径入孟氏之室,闭其栅,号曰:“孟孙救我!”无忌使三百壮士,挟弓矢伏于栅门以待。须臾,阳越至,率其徒攻栅。三百人从栅内发矢,中者辄倒,阳越身中数箭而死。

且说阳货行及东门,回顾不见了季孙,乃转辕复循旧路,至大衢,问路人曰:“见相国车否?”路人曰:“马惊,已出南门矣。”语未毕,阳越之败卒亦到,方知越已射死,季孙已避入孟氏新宫。虎大怒,驱其众急往公宫,劫定公以出朝。遇叔孙州仇于途,并劫之。尽发公宫之甲与叔孙氏家众,共攻孟氏于南门。无忌率三百人力拒之。阳虎命以火焚栅,季斯大惧。无忌使视日方中,曰:“成兵且至,不足虑也。”言未毕,只见东角上一员猛将,领兵呼哨而至,大叫:“勿犯吾主!公敛阳在此!”阳虎大怒,便奋长戈,迎住公敛阳厮杀。二将各施逞本事,战五十余合,阳虎精神愈增,公敛阳渐渐力怯。叔孙州仇遽从后呼曰:“虎败矣!”即率其家众,前拥定公西走,公徒亦从之。无忌引壮士开栅杀出,季氏之家臣苫越,亦帅甲而至。阳虎孤寡无助,倒戈而走,入欢阳关据之。三家合兵以攻关,虎力不能支,命放火焚莱门。鲁师避火却退,虎冒火而出,遂奔齐国。见景公,以所据欢阳之田献之,欲借兵伐鲁。大夫鲍国进曰:“鲁方用孔某,不可敌也。不如执阳虎而归其田,以媚孔某。”景公从之。乃囚虎于西鄙。虎以酒醉守者,乘辎车逃奔宋国,宋使居于匡。阳虎虐用匡人,匡人欲杀之。复奔晋国,仕于赵鞅为臣。不在话下。宋儒论阳虎以陪臣而谋贼其家主,固为大逆;然季氏放逐其君,专执鲁政;家臣从旁窃视,已非一日;今日效其所为,乃天理报施之常,不足怪也。有诗云:

当时季氏凌孤主,今日家臣叛主君。

自作忠奸还自受,前车音响后车闻。

又有言:鲁自惠公之世,僭用天子礼乐,其后三桓之家,舞八佾①,歌雍②彻。大夫目无诸侯,故家臣亦目无大夫。悖逆相仍,其来远矣。诗云:

九成于戚舞团团,借问何人启僭端?

要使国中无叛逆,重将礼乐问《周官》。

齐景公失了阳虎,又恐鲁人怪其纳叛,乃使人致书鲁定公,说明阳虎奔宋之故,就约鲁侯于齐鲁界上夹谷山前,为乘车之会,以通两国之好,永息干戈。定公得书,即召三家商议。孟孙无忌曰“齐人多诈,主公不可轻往。”季孙斯曰:“齐屡次加兵于我,今欲修好,奈何拒之?”定公曰:“寡人若去,何人保驾?”无忌曰:“非臣师孔某不可。”定公即召孔子,以相礼之事属之。乘车已具,定公将行,孔子奏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文武之事,不可相离。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宋襄公会盂之事可鉴也。请具左右司马,以防不虞。“定公从其言,乃使大夫申句须为右司马,乐颀为左司马,各率兵车五百乘,远远从行。又命大夫兹无还率兵车三百乘,离会所十里下寨。

既至夹谷,齐景公先在,设立坛位,为土阶三层,制度简略。齐侯幕①于坛之右,鲁侯幕于坛之左。孔子闻齐国兵卫甚盛,亦命申句须、乐颀紧紧相随。时齐大夫黎弥以善谋称,自梁邱据死后,景公特宠信之。是夜,黎弥叩幕请见。景公召人,问:“卿有何事,昏夜来此?”黎弥奏曰:“齐、鲁为仇,非一日矣。止为孔某贤圣,用事于鲁,恐其他日害齐,故为今日之会耳。臣观孔某为人,知礼而无勇,不习战伐之事。明日主公会礼毕后,请奏四方之乐,以娱鲁君,乃使莱夷三百人假做乐工,鼓噪而前,觑便拿住鲁侯,并执孔某。臣约会车乘,从坛下杀散鲁众。那时鲁国君臣之命,悬于吾手,凭主公如何处分,岂不胜于用兵侵伐耶?”景公曰:“此事可否,当与相国谋之。”黎弥曰:“相国素与孔某有交,若通彼得知,其事必不行矣。臣请独任!”景公曰:“寡人听卿,卿须仔细!”黎弥自去暗约莱兵行事去了。

次早,两君集于坛下,揖让而登。齐是晏婴为相②,鲁是孔子为相。两相一揖之后,各从其主,登坛交拜。叙太公、周公之好,交致玉帛酬献之礼。既毕,景公曰:“寡人有四方之乐,愿与君共观之。”遂传令先使莱人上前,奏其本土之乐。于是坛下鼓声大振,莱夷三百人,杂执旍旄、羽袚、矛戟、剑楯,蜂拥而至,口中呼哨之声,相和不绝,历阶之半,定公色变。孔子全无惧意,趋立于景公之前,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本行中国之礼,安用夷狄之乐?请命有司去之。”晏子不知黎弥之计,亦奏景公曰:“孔某所言,乃正礼也。”景公大渐,急麾莱夷使退。黎弥伏于坛下,只等莱夷动手,一齐发作;见齐侯打发下来,心中甚愠,乃召本国优人,吩咐:“筵席中间召汝奏乐,要歌《敝笱》之诗,任情戏谑。若得鲁君臣或笑或怒,我这里有重赏。”原来那诗乃文姜淫乱故事,欲以羞辱鲁国。黎弥升阶奏于齐侯曰:“请奏宫中之乐,为两君寿。”景公曰:“宫中之乐,非夷乐也,可速奏之。”黎弥传齐侯之命,倡优侏儒二十余人,异服涂面,装女扮男,分为二队,拥至鲁侯面前。跳的跳,舞的舞,口中齐歌的都是淫词,且歌且笑。

孔子按剑张目,觑定景公奏曰:“匹夫戏诸侯者,罪当死!请齐司马行法!”景公不应。优人戏笑如故。孔子曰:“两国既已通好,如兄弟然,鲁国之司马,即齐之司马也。”乃举袖向下麾之,大呼:“申句须、乐颀何在?”二将飞驰上坛,于男女二队中,各执领班一人,当下斩首,余人惊走不迭。景公心中骇然。鲁定公随即起身。黎弥初意还想于坛下邀截鲁侯,一来见孔子有此手段,二来见申、乐二将英雄,三来打探得十里之外,即有鲁军屯札,遂缩颈而退。

会散,景公归幕,召黎弥责之曰:“孔某相其君,所行者皆是古人之道,汝偏使寡人入夷狄之俗。寡人本欲修好,今反成仇矣。”黎弥惶恐谢罪,不敢对一语。晏子进曰:“臣闻‘小人知其过,谢①之以文;君子知其过,谢之以质。’今鲁有汶阳之田三处,其一曰欢,乃阳虎所献不义之物;其二曰郓,乃昔年所取以寓鲁昭公者;其三曰龟阴,乃先君顷公时仗晋力索之于鲁者。那三处皆鲁故物,当先君桓公之日,曹沫登坛劫盟,单取此田。田不归鲁,鲁志不甘。主公乘此机以三田谢过,鲁君臣必喜,而齐鲁之交固矣。”景公大悦,即遣晏子致三田于鲁。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史臣有诗云:

纷然鼓噪起莱戈,无奈坛前片语何?

知礼之人偏有勇,三田买得两君和。

又诗单赞齐景公能虚心谢过②,所以为贤君,几于复霸。诗云:

盟坛失计听黎弥,臣谏君从两得之。

不惜三田称谢过,显名千古播华夷。

这汶阳田原是昔时鲁信公赐与季友者,今日名虽归鲁,实归季氏。以此季斯心感孔子,特筑城于龟阴,名曰谢城,以旌孔子之功;言于定公,升孔子为大司寇之职。

明齐之南境,忽来一大鸟。约长三尺,黑身白颈,长喙独足,鼓双翼舞于田间。野人逐之不得,飞腾望北而去。季斯闻有此怪,以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曰‘商羊’,生于北海之滨。天降大雨,商羊起舞,所见之地,必有淫雨为灾。齐、鲁接壤,不可不预为之备。”季斯预戒汶上百姓,修堤盖屋。不三日,果然天降大雨,汶水泛溢,鲁民有备无患。其事传布齐邦,景公益以孔子为神。自是孔子博学之名,传播天下,人皆呼为“圣人”矣。有诗为证:

五典三坟漫究详,谁知萍实辨商羊?

多能将圣由天纵,嬴得芳名四海扬。

季斯访人才于孔子之门,孔子荐仲由冉求可使从政,季氏俱用为家臣。忽一日,季斯问于孔子曰:“阳虎虽去,不犯复兴,何以制之?”孔子曰:“欲制之,先明礼制。古者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故邑宰无所凭以为乱。子何不堕其城,撤其武备?上下相安,可以永久。”季斯以为然,转告于孟、叔二氏。孟孙无忌曰:“苟利家国,吾岂恤其私哉?”时少正卯忌孔子师徒用事,欲败其功,使叔孙辄密地送信于公山不狃。不狃欲据城以叛。知孔子素为鲁人所敬重,亦思借助,乃厚致礼币,遗以书曰:

鲁自三桓擅政,君弱臣强,人心积愤。不狃虽为季宰,实慕公义,愿以费归公为公臣,辅公以锄强暴,俾鲁国复见周公之旧。夫子倘见许,愿移驾过费,而决其事。不腆路犒,伏惟不鄙。

孔子谓定公曰:“不狃若叛,未免劳兵。臣愿轻身一往,说其回心改过,何如?”定公曰:“国家多事,全赖夫子主持,岂可去寡人左右耶?”孔子遂却其书币。不狃见孔子不往,遂约会成宰公敛阳,郈宰公若藐,同时起兵为逆。阳与藐俱不从。却说郈邑马正侯犯,勇力善射,为郈人所畏服,素有不臣之志。遂使圉人刺藐杀之,自立为郈宰,发郈众登城为拒命之计。

州仇闻郈叛,往告无忌。无忌曰:“吾助子一臂,当共灭此叛奴。”于是孟、叔二家,连兵往讨,遂围郈城。侯犯悉力拒战,攻者多死,不能取胜。无忌教州仇求援于齐。时叔氏家臣驷赤在郈城中,伪附侯犯,侯犯亲信之。赤谓犯曰:“叔氏遣使如齐乞师矣。齐、鲁合兵,不可当也。子何不以郈降齐?齐外虽亲鲁,内实忌之。得郈可以逼鲁,齐必大喜,而倍以他地酬子。总之得地,而可去危以就安,又何不利之有?”侯犯曰:“此计甚善!”即遣人乞降于齐,以郈邑献之。齐景公召晏婴问曰:“叔孙氏乞兵伐郈,侯犯又以郈来降,寡人将何适从?”晏子对曰:“方与鲁讲好,岂可受其叛臣之献乎?”助叔孙氏为是。“景公笑曰:“郈乃叔孙私邑,于鲁侯无与。况叔孙氏君臣自相鱼肉,鲁之不幸,实齐之幸也。寡人有计在此,当两许其使以误之。”乃使司马穰苴屯兵于界上,以观其变。若侯犯能御叔孙,更分兵据郈,迎侯犯归于齐国;若叔孙胜了侯犯,便说助攻郈城,临时便宜行事。此是齐景公的奸雄处。

却说驷赤见侯犯遣使往齐去了,复谓犯曰:“齐新与鲁侯为会,助鲁助郈,未可定也。宜多置兵甲于门,万一事变不测,可以自卫。”侯犯乃一勇之夫,信为好语,遂选精甲利兵,留于门下。驷赤将羽书射于城外,鲁兵拾得,献于州仇。州仇发书看之,书中言:“臣赤已安排逆犯十有七八,不日城中当有内变,主君不须挂念。”州仇大喜,报知无忌,严兵以待。数日后,侯犯使者自齐回,言:“齐侯已许下矣,愿以他邑相偿。”驷赤入贺侯犯而出,使人宣言于众曰:“侯氏将迁郈民以附齐,使者回言齐师将至。奈何!”一时人情汹汹,多有造驷赤处问信者。赤曰:“吾亦闻之,齐新与鲁好,不便得地,将迁尔户口,以实聊摄之虚耳。”自古道:“安土重迁。”说了离乡背井,那一个不怕的?众人听说,互相传语,各有怨心。忽一夜,驷赤探知侯犯饮酒方酣,遂命心腹数十人,绕城大呼曰:“齐师已至城外矣!吾等速治行李,三日内便要起身。”因继以哭。郈众大惊,俱集于侯氏之门,此时老弱惟有涕泣,那壮者无不咬牙切齿,愤恨侯犯。忽见门内藏甲甚多,正适其用,大家抢得穿著起来,各执兵器,发声喊,将侯犯家四面围住。连守城之兵都反了侯氏,与众助兴了。驷赤亟入告侯犯曰:“郈众不愿附齐,满城俱变。子更有甲兵否?吾请率而攻之。”犯曰:“甲兵俱被众掠取矣。今日之事,免祸为上。”驷赤曰:“吾舍命送子。”遂出谓众曰:“汝等让一路,容侯氏出奔。侯氏出,齐师亦不至矣。”众人依言,放开一路。驷赤当先,侯犯在后,家属尚有百余人,车十余乘,驷赤直送出东门。因引鲁兵入于郈城,安抚百姓。无忌请追侯犯,驷赤曰:“臣已许之免祸矣。”乃纵之不追。遂堕郈城三尺。即用驷赤为郈宰。

侯犯奔齐师,穰苴知鲁师已定郈,乃班师还齐。州仇、无忌亦回鲁国。公山不狃初闻侯犯据郈以叛,叔、仲二家往讨,喜曰:“季氏孤矣!乘虚袭鲁,国可得也。”遂尽驱费众,杀至曲阜,叔孙辄为内应,开门纳之。定公急召孔子问计。孔子曰:“公徒弱,不足用也。臣请御君以往季氏。”遂驱车至季氏之宫,宫内有高台,坚固可守,定公居之。少顷,司马中句、须乐颀俱至。孔子命季斯尽出其家甲,以授司马,使伏于台之左右,而使公徒列于台前。公山不狃同叔孙辄商议曰:“我等此举,以扶公室抑私家为名,不奉鲁侯为主,季氏不可克也。”乃齐叩公宫,索定公不得。盘桓许久,知已往季氏,遂移兵来攻。与公徒战,公徒皆散走。忽然左右大噪,申句、须乐颀二将,领著精甲杀至。孔子扶定公立于台上,谓费人曰:“吾君在此,汝等岂不知顺逆之理?速速解甲,既往不咎!”费人知孔子是个圣人,谁敢不听,俱舍兵拜伏台下。公山不狃、叔孙辄势穷,遂出奔吴国去了。

叔孙、州仇回鲁,言及郈都已堕。季斯亦命堕了费城,复其初制。无忌亦欲堕成都,成宰公敛阳问计于少正卯,卯曰:“郈费因叛而堕,若并堕成,何以别子于叛臣乎?汝但云:‘成乃鲁国北门之守,若堕成,齐师侵我北鄙,何以御之?’坚持其说,虽拒命不为叛也。阳从其计,使其徒穿甲而登城,谢叔孙氏曰:“吾非为叔孙氏守,为鲁社稷守也。恐齐兵旦暮猝至,无守御之具,愿捐此性命,与城俱碎,不敢动一砖一土!”孔子笑曰:“阳不辨此语,必‘闻人’教之耳。”季斯嘉孔子定费之功,自知不及万分之一,使摄行相事,每事谘谋而行,孔子有所陈说,少正卯辄变乱其词,听者多为所感,孔子密奏于定公曰:“鲁之不振,由忠佞不分,刑赏不立也。夫护嘉苗者,必去莠草。愿君勿事姑息,请出太庙中斧钺,陈于两观①之下。”定公曰:“善。”明日,使群臣参议成城不堕利害,但听孔子裁决,众人或言当堕,或言不当堕。少正卯欲迎合孔子之意,献堕成六便。何谓六便?一,君无二尊,二,归重都城形势;三,抑私门;四,使跋扈家臣无所凭借;五,平三家之心;六,使邻国闻鲁国兴革当理,知所敬重。孔子奏曰:“卯误矣!成已作孤立之势,何能为哉?况公敛阳忠于公室,岂跋扈之比?卯辩言乱政,离间君臣,按法当诛!”群臣皆曰:“卯乃鲁闻人,言或不当,罪不及死。”孔子复奏曰:“卯言伪而辩,行僻而坚,徒有虚名惑众,不诛之无以为政。臣职在司寇,请正斧钺之典。”遂命力士缚卯于两观之下,斩之。群臣莫不变色,三家心中亦俱凛然。史臣有诗云:

养高华十太公诛,孔子偏将少正除。

不是圣人开正眼,世间尽读两人书。

自少正卯诛后,孔子之意始得发舒,定公与三家皆虚心以听之。孔子乃立纲陈纪,教以礼义,养其廉耻,故民不扰而事治。三月之后,风俗大变。市中鬻羔豚者,不饰虚价;男女行路,分别左右,不乱;遇路有失物,耻非己有,无肯拾取者,四方之客,一入鲁境,皆有常供,不至缺乏,宾至如归。国人歌之曰:“衮衣章甫,来适我所;章甫衮衣,慰我无私。”此歌诗传至齐国,齐景公大惊曰:“吾国必为鲁所并矣!”不知景公如何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果:事实上,结果。果纳:实际上接纳。

②报:报仇。

①家宰。家,宗族政权,家宰:官名,管理家务。

②辨给:口才敏捷。

③黑帝:神话中的五大天帝即天上皇帝之一。

④狎:亲近,玩。

①缶:盛酒、水之器。

①斯:斯人,这个人。

②讽:暗示,劝告。

③禘祭:祭祖。

①八佾:天子专用之乐舞。

②雍:天子唱的诗。

①幕:帐蓬。

②相:陪臣。

①谢:认错。谢之以文:认错文过饰非。谢之以质。认错诚实。

②谢过:承认并改正错误。

①观:宫门前之双阙,似牌坊。

第七十九回 归女乐黎弥阻孔子栖会稽文种通宰嚭

  话说齐侯自会夹谷归后,晏婴病卒,景公哀泣数日,正忧朝中乏人,复闻孔子相鲁,鲁国大治,惊曰:“鲁相孔子必霸,霸必争地,齐为近邻,恐祸之先及,奈何?”大夫黎弥进曰:“君患孔子之用,何不沮之?”景公曰:“鲁方任以国政,岂吾所能沮乎?”黎弥曰:“臣闻治安之后,骄逸必生。请盛饰女乐,以遗鲁君,鲁君幸而受之,必然怠于政事,而疏孔子。孔子见疏,必弃鲁而适他国,君可安枕而卧矣。”景公大悦,即命黎弥于女闾之中,择其貌美年二十以内者,共八十人,分为十队,各衣锦绣,教之歌舞。其舞曲名《康乐》,声容皆出新制,备态极妍,前所未有。教习已成,又用良马一百二十匹,金勒雕鞍,毛色各别,望之如锦,使人致献鲁侯。使者张设锦棚二处,于鲁高门之外,东棚安放马群,西棚陈列女乐。先致国书于定公,公发书看之。书曰:

  杵臼顿首启鲁贤侯殿下:孤向者获罪夹谷,愧未忘心。幸贤侯鉴其谢过之诚,克终会好。日以国之多虞,聘问缺然。兹有歌婢十群,可以侑欢,良马三十驷,可以服车,敬致左右,聊申悦慕,伏惟存录。

  且说鲁相国季斯安享太平,忘其所自,侈乐之志,已伏胸中。忽闻齐馈女乐,如此之盛,不胜艳慕。即时换了微服,与心腹数人,乘车潜出南门往看。那乐长方在演习,歌声遏云,舞态生风,一进一退,光华夺目,如游天上,睹仙姬,非复人间思想所及。季斯看了多时,又阅其容色之美,服饰之华,不觉手麻脚软,目睁口呆,意乱神迷,魂消魄夺。鲁定公一日三宣,季斯为贪看女乐,竟不赴召,至次日,方入宫来见定公,定公以国书示之。季斯奏曰:“此齐君美意,不可却也。”定公亦有想慕之意,便问:“女乐何在?可试观否?”季斯曰:“见列高门之外,车驾如往,臣当从行,但恐惊动百官,不如微服为便。”于是君臣皆更去法服,各乘小车,驰出南门,竟到西棚之下。早有人传出:“鲁君易服亲来观乐了。”使者吩咐女子用心献技。那时歌喉转娇,舞袖增艳,十队女子,更番选进,真乃盈耳夺目,应接不暇,把鲁国君臣二人,喜得手舞足蹈,不知所以。有诗为证:

  一曲娇歌一块金,一番妙舞一盘琛。

  只因十队女人面,改尽君臣两个心。

  从人又夸东棚良马。定公曰:“只此已是极观,不必又问马矣。”

  是夜,定公入宫,一夜不寐,耳中犹时闻乐声,若美人之在枕畔也。恐群臣议论不一,次早独宣季斯入宫,草就答书,书中备述感激之意,不必尽述。又将黄金百镒,赠与齐使。将女乐收入宫中,以三十人赐季斯,其马付于圉人喂养。定公与季斯新得女乐,各自受用,日则歌舞,夜则枕席,一连三日,不去视朝听政。孔子闻知此事,凄然长叹。时弟子仲子路在侧,进曰:“鲁君怠于政事,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郊祭已近,倘大礼不废,国犹可为也。”及祭之期,定公行礼方毕,即便回宫,仍不视朝,并胙肉亦无心分给。主胙者叩宫门请命,定公诿之季孙,季孙又诿之家臣。孔子从祭而归,至晚,不见胙肉颁到,乃告子路曰:“吾道不行,命也夫!”乃援琴而歌曰: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谒,可以死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歌毕,遂束装去鲁。子路、冉有亦弃官从孔子而行。自此鲁国复衰。史臣有诗云:

  几行红粉胜钢刀,不是黎弥巧计高。

  天运凌夷成瓦解,岂容鲁国独甄陶。

  孔子去鲁适卫,卫灵公喜而迎之,问以战阵之事。孔子对曰:“丘未之学也。”次日遂行。过宋之匡邑,匡人素恨阳虎,见孔子之貌相似,以为阳虎复至,聚众围之。子路欲出战,孔子止之曰:“某无仇于匡,是必有故,不久当自解。”乃安坐鸣琴。适灵公使人追还孔子,匡人乃知其误,谢罪而去。孔子复还卫国,主于贤大夫蘧瑗之家。

  且说灵公之夫人曰南子,宋女也,有美色而淫。在宋时,先与公子朝相通。朝亦男子中绝色,两美相爱,过于夫妇。既归灵公,生蒯瞆,已长,立为世子,而旧情不断。时又有美男子曰弥子瑕,素得君之宠爱,尝食桃及半,以其余推入灵公之口。灵公悦而啖之,夸于人曰:“子瑕爱寡人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而分啖寡人。”群臣无不窃笑。子瑕恃宠弄权,无所不至。灵公外嬖子瑕,而内惧南子,思以媚之,乃时时召宋朝与夫人相会,丑声遍传,灵公不以为耻。蒯瞆深恨其事,使家臣戏阳速因朝见之际,刺杀南子,以灭其丑。南子觉之,诉于灵公。灵公逐蒯瞆,瞆奔宋,转又奔晋。灵公立蒯瞆之子辄为世子。及孔子再至,南子请见之。知孔子为圣人,倍加敬礼。忽一日,灵公与南子同车而出,使孔子为陪乘。过街市,市人歌曰:

  同车者色耶?从车者德耶?

  孔子叹曰:“君之好德不如好色!”乃去卫适宋,与弟子习礼于大树之下。宋司马桓魋,亦以男色得宠于景公,方贵幸用事,忌孔子之来,遂使人伐其树,欲求孔子杀之。孔子微服去宋适郑。将适晋,至河,闻赵鞅杀贤臣窦犨、舜华,叹曰:“鸟兽恶伤其类,况人乎?”复返卫。未几,卫灵公卒,国人立辄为君,是为出公。蒯瞆亦借晋援,与阳虎袭戚据之。是时,卫父子争国,晋助蒯瞆,齐助辄。孔子恶其逆理,复去卫适陈,又将适蔡。

  楚昭王闻孔子在陈、蔡之间,使人聘之。陈、蔡大夫相议,以为楚用孔子,陈、蔡危矣,乃相与发兵围孔子于野。孔子绝粮三日,而弦歌不辍。今开封府陈州界有地名桑落,其地有台,名曰厄台,即孔子当时绝粮处。宋刘敞有诗云:

  四海栖栖一旅人,绝粮三日死生邻。

  自是天心劳木铎,岂关陈蔡有愚臣。

  忽一晚,有异人长九尺余,皂衣高冠,披甲持戈,向孔子大咤,声动左右。子路引出与战于庭,其人力大,子路不能取胜。孔子从旁谛视良久,谓子路曰:“何不探其胁?”子路遂探其胁,其人力尽手垂,败而仆地,化为大鲇鱼。弟子怪之。孔子曰:“凡物老而衰,则群精附焉。杀之则已,何怪之有。”命弟子烹之以充饥。弟子皆喜曰:“天赐也!”楚使者发兵以迎孔子。孔子至楚,昭王大喜,将以千社之地封孔子。令尹子西谏曰:“昔文王在丰,武王在镐,地仅百里,能修其德,卒以代殷。今孔子之德,不下文、武,弟子又皆大贤,若得据土壤,其代楚不难矣。”昭王乃止。孔子知楚不能用,乃复还卫。卫出公欲任以国政,孔子拒之。鲁相国季孙肥亦来召其门人冉有,孔子因而返鲁,鲁以大夫告老之礼待之。于是诸弟子中,子路、子羔仕于卫,子贡、冉有、有若、宓子贱仕于鲁。这都是后话,叙明留作话柄。

  再说吴王阖闾自败楚之后,威震中原,颇事游乐。乃大治宫室,建长乐宫于国中,筑高台于姑苏山。山在城西南三十里,一名姑胥山。于胥门外为径九曲,以通山路。春夏则治于城外,秋冬则治于城中。忽一日,想起越人伐吴之恨,谋欲报之。忽闻齐与楚交通聘使,怒曰:“齐、楚通好,此我北方之忧也!”欲先伐齐,后及越。相国子胥进曰:“交聘乃邻国之常,未必助楚害吴,不可遽兴兵旅。今太子波元妃已殁,未有继室,王何不遣使求婚于齐?如其不从,伐之未晚。”阖闾从之,使大夫王孙骆往齐,为太子波求婚。时景公年已老耄,志气衰颓,不能自振。宫中止一幼女未嫁,不忍弃之吴地。无奈朝无良臣,边无良将,恐一拒吴命,兴师来伐,如楚国之受祸,悔之何及。大夫黎弥亦劝景公结婚于吴,勿激其怒。景公不得已,以女少姜许婚。王孙骆回复吴王,王复遣纳币于齐,迎齐女归国。景公爱女畏吴,两念交迫,不觉流泪出涕,叹曰:“若平仲、穰苴一人在此,孤岂忧吴人哉?”谓大夫鲍牧曰:“烦卿为寡人致女于吴,此寡人之爱女,嘱吴王善视之。”临行,亲扶少姜登车,送出南门而返。鲍牧奉少姜至吴,敬致齐侯之命。因慕子胥之贤,深相结纳。不在话下。

  却说少姜年幼,不知夫妇之乐,与太子波成婚之后,一心只想念父母,日夜号泣。太子波再三抚慰,其哀不止,遂抑郁成病。阖闾怜之,乃改造北门城楼,极其华焕,更其名曰望齐门,令少姜日游其上。少姜凭栏北望,不见齐国,悲哀愈甚,其病转增。临绝命,嘱太子波曰:“妾闻虞山之巅,可见东海,乞葬我于此,倘魂魄有知,庶几一望齐国也!”波奏闻其父,乃葬于虞山顶上。今常熟县虞山有齐女墓,又有望海亭是也。有张洪《齐女坟》诗为证。诗曰:

  南风初劲北风微,争长诸姬复娶齐。

  越境定须千两送,半途应拭万行啼。

  望乡不惮登台远,埋恨惟嫌起冢低。

  蔓草垂垂犹泣露,倩谁滴向故乡泥?

  太子波忆念齐女亦得病,未几卒。阖闾欲于诸公子中,择可立者,意犹未定,欲召子胥决之。太子波前妃生子名夫差,年已二十六岁矣,生得昂藏英伟,一表人材。闻其祖阖闾择嗣,乃先趋见子胥曰:“我嫡孙也,欲立太子,舍我其谁!此在相国一言耳。”子胥许之。少顷,阖闾使人召子胥,商议立储之事。子胥曰:“立子以嫡,则乱不生。今太子虽不禄,有嫡孙夫差在。”阖闾曰:“吾观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吴之统。”子胥曰:“夫差信以爱人,敦于礼义,父死子代,经之明文,又何疑焉?”阖闾曰:“寡人听子,子善辅之。”遂立夫差为太孙。夫差至子胥家稽首称谢。

  周敬王二十四年,阖闾年老,性益躁。闻越王允常薨,子勾践新立,遂欲乘丧伐越。子胥谏曰:“越虽有袭吴之罪,然方有大丧,伐之不祥,宜少待之。”阖闾不听,留子胥与太孙夫差守国,自引伯嚭、王孙骆、专毅等,选精兵三万,出南门望越国进发。越王勾践亲自督师御之,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翼,与吴兵相遇于槜李。相距十里,各自安营下寨。两下挑战,不分胜负。阖闾大怒,遂悉众列陈于五台山,戒军中毋得妄动,俟越兵懈怠,然后乘之。

  勾践望见吴阵上队伍整齐,戈甲精锐,谓诸稽郢曰:“彼兵势甚振,不可轻敌,必须以计乱之。”乃使大夫畴无余、胥犴督敢死之士,左五百人,各持长枪;右五百人,各持大戟,一声呐喊,杀奔吴军。吴阵上全然不理,阵脚都用弓弩手把住,坚如铁壁。冲突三次,俱不能入,只得回转。勾践无可奈何。诸稽郢密奏曰:“罪人可使也。”勾践悟,次日,密传军令,悉出军中所携死罪者共三百人,分为三行,俱袒衣注剑于颈,安步造于吴军。为首者前致辞曰:“吾主越王,不自量力,得罪于上国,致辱下讨。臣等不敢爱死,愿以死代越王之罪。”言毕。以次自刭。吴兵从未见如此举动,甚以为怪,皆注目而观之,互相传语,正不知其何故。越军中忽然鸣鼓,鼓声大振。畴无余、胥犴帅死士二队,各拥大楯,持短兵,呼哨而至。吴兵心忙,队伍遂乱。勾践统大军继进,右有诸稽郢,左有灵姑浮,冲开吴阵。王孙骆舍命与诸稽郢相持。灵姑浮奋长刀左冲右突,寻人厮杀,正遇吴王阖闾,灵姑浮将刀便砍。阖闾望后一闪,刀砍中右足,伤其将指,一屦坠于车下。却得专毅兵到,救了吴王。专毅身被重伤。王孙骆知吴王有失,不敢恋战,急急收兵,被越兵掩杀一阵,死者过半。阖闾伤重,即刻班师回寨。灵姑浮取吴王之屦献功,勾践大悦。

  却说吴王因年老不能忍痛,回至七里之外,大叫一声而死。伯嚭护丧先行,王孙骆引兵断后,徐徐而返。越兵亦不追赶。史臣有诗论阖闾用兵不息,致有此祸。诗曰:

  破楚凌齐意气豪,又思吞越起兵刀。

  好兵终在兵中死,顺水叮咛莫放篙。

  吴太孙夫差迎丧以归,成服嗣位。卜葬于破楚门外之海涌山,发工穿山为穴,以专诸所用鱼肠之剑殉葬,其他剑甲六千副,金玉之玩,充牣其中。既葬,尽杀工人以殉。三日后,有人望见葬处,有白虎蹲踞其上,因名曰虎丘山,识者以为埋金之气所现。后来秦始皇使人发阖闾之墓,凿山求剑无所得,其凿处遂成深涧,今虎丘剑池是也。专毅伤重亦死,附葬于山后,今亦不知其处矣。夫差既葬其祖,立长子友为太子。使侍者十人,更番立于庭中,每自己出入经由,必大声呼其名而告曰:“夫差!尔忘越王杀尔之祖乎?”即泣而对曰:“唯!不敢忘!”欲以儆惕其心。命子胥、伯嚭练水兵于太湖,又立射棚于灵岩山以训射,俟三年丧毕,便为报仇之举。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

  是时,晋顷公失政,六卿树党争权,自相鱼肉。荀寅与士吉射相睦,结为婚姻,韩不信、魏曼多忌之。荀跞有宠臣曰梁婴父,跞欲以为卿。婴父恃荀跞之爱,谋逐荀寅而代其位,故荀跞亦与范氏、中行氏相恶。上卿赵鞅有族子名午,封于邯郸。午之母,荀寅之娣,故寅呼午为甥。先年,卫灵公与齐景公合谋叛晋,晋赵鞅帅师伐卫,卫惧,贡户口五百家谢罪,鞅留于邯郸,谓之“卫贡”。未几,鞅欲迁五百家以实晋阳,午恐卫人不服,未即奉命。鞅怒午之抗己,遂诱午至晋阳,执而杀之。荀寅怒赵鞅私杀其甥,因与士吉射商议,欲共伐赵氏,为邯郸午报仇。赵氏有谋臣曰董安于,时为赵氏守晋阳城,闻二氏之谋,特至绛州,告于赵鞅曰:“范、中行方睦,一旦作乱,恐不可制,主君宜先为之备。”赵鞅曰:“晋国有令,始祸必诛,待其先发而后应之可也。”董安于曰:“与其多害百姓,宁我独死,若有事,安于当之。”鞅不可。安于乃私具甲兵,以伺其变。荀寅、士吉射倡言于众曰:“董安于治兵,将以害我。”于是连兵以伐赵氏,围其宫。却得董安于有备,引兵杀开一条血路,保护赵鞅奔晋阳城。恐二氏来攻,建垒自守。荀跞谓韩不信、魏曼多曰:“赵氏六卿之长,寅与吉射不由君命而擅逐之,政其归二家矣。”韩不信曰:“盍以始祸为罪,而并逐之?”三人遂同请于定公,各率家甲,奉定公以伐二家,寅、吉射悉力拒战,不能取胜。吉射谋劫定公,韩不信遽使人呼于市中曰:“范、中行氏谋反,来劫其君矣!”国人信其言,各执兵器,来救定公。三家借国人之众,杀败范、中行之兵。寅、吉射奔于朝歌以叛。韩不信告于定公曰:“范、中行实为首祸,今已逐矣。赵氏世有大功于晋,宜复鞅位。”定公言无不从,遂召鞅于晋阳,复其爵禄。

  梁婴父欲代荀寅为卿,荀跞言于赵鞅。鞅问董安于,安于曰:“晋惟政出多门,故祸乱不息。若立婴父,是乃又置一荀寅也!”鞅乃不从。婴父怒,知为董安于所阻,谓荀跞曰:“韩、魏党于赵,智氏之势孤矣。赵氏所恃者,其谋臣董安于也,何不去之?”跞问曰:“去之何策?”婴父曰:“安于私具甲兵,以激成范、中行之变,若论始祸,还是安于为首。”苟跞如婴父之言,以责赵鞅,鞅惧。董安于曰:“臣向者固以死自期矣。臣死而赵氏安,是死贤于生也。”乃退而自缢。赵鞅乃陈其尸于市,使人告于荀跞曰:“安于已伏罪矣。”荀跞乃与赵鞅结盟,各无相害。鞅私祀董安于于家庙之中,以答其劳。寅、吉射久据朝歌,诸侯叛晋者,皆欲借之以害晋。赵鞅屡次兴师攻之,齐、鲁、郑、卫遣使输粟助兵,以救二氏,鞅不能克。直至周敬王三十年,赵鞅合韩、魏、智三家之兵,攻下朝歌,寅、吉射奔邯郸,再奔柏人。未几,柏人城复破,其党范皋夷、张柳朔俱战死;豫让为荀跞子荀甲所获,甲子荀瑶请而活之,遂为智氏之臣。寅、吉射逃奔齐国去讫。可怜荀林父五传至寅,士囗七传至吉射,祖宗俱晋室股肱之臣也,子孙贪横,遂至灭宗,岂不哀哉!晋六卿自此只有赵、韩、魏、智四卿矣。此是后话。髯仙有诗云:

  六卿相并或存亡,总是私门作主张。

  四氏瓜分谋愈急,不如留却范中行。

  且说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吴王夫差除丧已久,乃告于太庙,兴倾国之兵,使子胥为大将,伯嚭副之,从太湖取水道攻越。越王勾践集群臣计议,出师迎敌。大夫范蠡字少伯,出班奏曰:“吴耻丧其君,誓矢图报者,三年于兹矣。其志愤,其力齐,不可当也。宜敛兵为坚守之计。”大夫文种字会,奏曰:“以愚见,莫若卑词谢罪,以乞其和,俟其兵退而后图之。”勾践曰:“二卿言守言和,皆非至计。夫吴,吾世仇也,伐而不战,以我不能军矣。”乃悉起国中丁壮,共三万人,迎于椒山之下。

  初合战,吴兵稍却,杀伤约百十人。勾践趋利直进,约行数里,正遇夫差大军,两下布阵大战。夫差立于船头,亲自秉桴击鼓,以激励将士,勇气十倍。忽北风大起,波涛汹涌,子胥、伯嚭各乘余皇大舰,顺风扬帆而下,俱用强弓劲弩,箭如飞蝗般射来。越兵迎风,不能抵敌,大败而走,吴兵分三路逐之。越将灵姑浮舟覆溺水而死,胥犴中箭亦亡,吴兵乘胜追逐,杀死不计其数。勾践奔至固城自保,吴兵围之数重,绝其汲道。夫差喜曰:“不出十日,越兵俱渴死矣。”谁知山顶之上,自有灵泉,泉有嘉鱼,勾践命取鱼数百头,以馈吴王,吴王大惊。勾践留范蠡坚守,自帅残兵,乘间奔会稽山。点阅甲楯之数,才剩得五千余人,勾践叹曰:“自先君至于孤,三十年来,未尝有此败也!悔不听范、文二大夫之言,以至如此。”

  吴兵攻固城益急,子胥营于右,伯嚭营于左,范蠡告急,一日三至。越王大恐。文种献谋曰:“事急矣!及今请成,犹可及也。”勾践曰:“吴不许成,奈何?”文种对曰:“吴有太宰伯嚭者,其人贪财好色,忌功嫉能,与子胥同朝,而志趣不合。吴王畏事子胥,而昵于嚭。若私诣太宰之营,结其欢心,与定行成之约,太宰言于吴王,无不听。子胥虽知而阻之,亦无及矣。”勾践曰:“卿见太宰,以何为赂?”种对曰:“军中所乏者,女色耳。诚得美女而献之,天若祚越,嚭当见听。”勾践乃连夜遣使至都城,命夫人选宫中之有色者得八人,盛其容饰,加以白璧二十双,黄金千镒,夜造太宰之营,求见太宰。

  太宰嚭初欲拒绝,姑使人探其来状,闻有所赍献,乃召入。嚭倨坐以待之。文种跪而致词曰:“寡君勾践,年幼无知,不能善事大国,以致获罪。今寡君已悔恨无及。愿举国请为吴臣,而恐王见咎不纳,知太宰以巍巍功德,外为吴之干城,内作王之心膂,寡君使下臣种,先叩首于辕门,借重一言,收寡君于宇下。不腆之仪,聊效薄贽,自此当源源而来矣。”乃以贿单呈上。嚭犹作色谓曰:“越国旦暮且破灭矣,凡越所有,何患不归吴?而以此区区者啖我为耶?”种复进曰:“越兵虽败,然保会稽者,尚有精卒五千,堪当一战。战而不捷,将尽焚库藏之积,窜身异国,以图楚王之事,安得遽为吴有耶?即使吴尽有之,然大半归于王宫,太宰同诸将,不过瓜分一二。孰若主越之成,寡君非委身于王,实委身于太宰也,春秋贡献,未入王宫,先入宰府,是太宰独擅全越之利,诸将不得与焉。况困兽犹斗,背城一战,尚有不可测之事乎?”这一席话,说入伯嚭之心,不觉点头微笑。文种又指单上所开美人曰:“此八人者,皆出自越宫,若民间更有美于此者,寡君若生还越国,当竭力搜求,以备太宰扫除之数。”伯嚭起立曰:“大夫舍右营而趋左,以某无乘危害人之意也。某来朝当引子先见吾王,以决其议。”逐尽收所献,留种于营中,叙宾主之礼。

  次早,同造中军,来见夫差。伯嚭先入,备道越王勾践使文种请成之意。夫差勃然曰:“越与寡人有不共戴天之恨,安得允其成哉?”嚭对曰:“王不记孙武之言乎?‘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也。’越虽得罪于吴,然其下吴者已至矣。其君请为吴臣,其妻请为吴妾,越国之宝器珍玩,尽扫以贡于吴宫,所乞于王者,仅存宗祀一线耳。夫受越之降,厚实也,赦越之罪,显名也。名实俱收,吴可以伯。必欲穷兵力以诛越,彼勾践将焚宗庙,杀妻子,沉金玉于江,率死士五千人,致死于吴,得无有所伤于王之左右乎?与其杀是人,孰若得是国之为利?”夫差曰:“今文种安在?”嚭对曰:“见在幕外候宣。”夫差乃命种入见。

  种膝行而前,复申前说,加以卑逊。夫差曰:“汝君请为臣妾,能从寡人入吴否?”种稽首曰:“既为臣妾,死生在君,敢不服事于左右!”嚭曰:“勾践夫妇愿来吴国,吴名虽赦越,实已得之矣,王又何求焉?”夫差乃许其成。

  早有人到右营报知子胥。子胥急趋至中军,见伯嚭同文种立于王侧。子胥怒气盈面,问吴王曰:“王已许越和乎?”王曰:“已许之矣。”子胥连叫曰:“不可,不可!”吓得文种倒退几步,静听其说。子胥谏曰:“越与吴邻,有不两立之势,若吴不灭越,越必灭吴。夫秦、晋之国,我攻而胜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车,不能乘。如攻越而胜之,其地可居,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不可弃也。况又有先王大仇,不灭越,何以谢立庭之誓乎?”夫差语塞不能对,惟以目视伯嚭。伯豁前奏曰:“相国之言误矣!先王建国,水陆并封,吴、越宜水,秦、晋宜陆。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谓吴、越必不能共存,则秦、晋、齐、鲁皆陆国也,其地亦可居,其车亦可乘,彼四国者,亦将并而为一乎?若谓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则相国之仇楚者更甚,何不遂灭楚国而遽许其和耶?今越王夫妇皆愿服役于吴,视楚仅纳芈胜更不相同,相国自行忠厚之事,而欲王居刻薄之名,忠臣不如是也。”夫差喜曰:“太宰之言有理,相国且退,俟越国贡献至日,当分赠汝。”气得子胥面如土色,叹曰:“吾悔不听被离之言,与此佞臣同事!”口中恨恨不绝。只得步出幕府,谓大夫王孙雄曰:“越十年生聚,再加以十年之教训,不过二十年,吴宫为沼矣。”雄意殊未深信。子胥含愤,自回右营。

  夫差命文种回复越王,再到吴军申谢。夫差问越王夫妇入吴之期,文种对曰:“寡君蒙大王赦而不诛,将暂假归国,悉敛其玉帛子女,以贡于吴,愿大王稍宽其期。其或负心失信,安能逃大王之诛乎?”夫差许诺,遂约定五月中旬,夫妇入臣于吴。遣王孙雄押文种同至越国,催促起程。太宰伯嚭屯兵一万于吴山以候之,如过期不至,灭越归报。夫差引大军先回。毕竟越王如何入吴,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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