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台中市绿意浓稠,一阵风来,秋意仍然从蓊郁的行道树走光了,几片落叶,一片残红,天气微冷了。那一片残红是乌桕的落叶,酒红色,不时地从树梢坠落。我推着坐着曾祖母的轮椅,走在梅川旁的人行道上,落满了乌桕叶,人生有点儿像走在充满落叶的小径,总有那么点儿美中的残忍。

不要问我的祖母怎样了,不要问我的官司怎样了,人生不会有答案,我只知道今年夏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的人生不一样了,我变得更复杂,也变得更勇敢,那些挫折带来的悲伤不会全部蒸发不见,无人理解我发生了什么事,伤痕会留下,思念会留下,就像落叶留在地上。

梅川畔的乌桕树,是我秋季最爱的树木。乌桕叶随着秋冬温度,有绿色、橘色、紫色、褐色、红色的渐层变换,天气越冷,颜色越深。我弯下身捡了一片最残红的树叶,无论如何,唯有浸润最深寒意的树叶才会落入我掌里,成为季节的最佳诠释者。

“阿春,我们要去哪里?”曾祖母问。

祖母叫赵润春,小名阿春,是非常平凡的名字。

曾祖母最近扭伤了小腿,我去安养院带她来市区散心。我进她房间时,她把我按在房间墙边的铅笔刻度上,说阿春长高了,阿春变乖了,会乖乖吃她给的饼干。曾祖母整天叫我阿春。

“我们去散步,慢慢走。”我把那片树叶放到曾祖母的掌心,然后说,“慢慢走到幼儿园去。”

幼儿园是我之前工作的地方,我推着曾祖母的轮椅来到阿勃勒树下,隔着铁栏杆的里头是沙池。不久之前,我在栏杆那头工作,带孩子在沙池玩游戏,如何在私底下制造“挖通了沙池可以抵达地球另一端的美国”的传说,然后又忙着公开澄清。现在的我只能在栏杆外观看了。我不是来眷恋的,只是实践承诺,因为小车邀请我来观看每年秋季的戏剧公演。

舞台搭在阿勃勒树下,台下放了上百张椅子,没位子坐的家长站着,但取得了摄影或Facebook直播的好角度。曾祖母问我:“台上演什么?”我跟曾祖母讲,台上演童话,一只抓小鸡的老鹰如何在受伤之后,受到小鸡们的照顾。曾祖母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摇头说,为什么要教小朋友这样不合常理的故事,老鹰与小鸡根本就是敌人,永远不可能和解。我说那是故事,是小孩演给大人看的。曾祖母又摇头说,原来是大人甘愿被骗,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曾祖母指着舞台上的老鹰装扮,说:“阿春,那是只老母鸡吗?”

“不是,他是老鹰,准备飞走了。”我探头看,说,“我认识他,他是我教过的小朋友小车,我很喜欢他。”

“噢!那我误会了。”

“怎么说?”

“那他是一只好老鹰,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你刚刚不是说老鹰都是坏的?”

“我没有说他是坏的,我说他跟小鸡不同类。”曾祖母微笑说,“你看那只老鹰现在好可爱,他把翅膀展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将目光放在褐色老鹰身上了。

老鹰挥动拼贴的翅膀,用稚嫩的声音说:“小鸡们,谢谢,我要给你们一个爱的礼物。”

“那是什么爱的礼物?”黄茸茸的小鸡们大喊,甚为可爱。

“小鸡鸡们,我要让你们看看我的大雕。”

台下发出些微笑声,戏剧指导师不断挥手暗示演错了。一只小鸡跳出来指责老鹰,说:“你演错了,我们要爱的拥抱。”

“小鸡鸡们,你们再不穿上裤子,我要用大雕打你们了。”老鹰大喊。

老鹰追起他们,小鸡们慌乱,这不是照剧本演。台下的家长也觉得莫名其妙,这出戏越演越古怪。正当戏剧老师跑上台要纠正老鹰时,一只串通好的小鸡大喊:“廖景绍,你不要用你的鸡鸡打我们的脸。”

“廖景绍就是要用老二,打你们这些小鸡鸡的脸,这就是爱的礼物。”老鹰的翅膀手拿着阿勃勒的果荚,挥动着,大喊,“这就是老二。”

台上台下都乱起来,园长的脸都垮了。

我看了五味杂陈,哭笑不得。但是我要谢谢小车,他的失控演出是给我的礼物。倒是曾祖母哈哈大笑,无法安稳地坐在轮椅上,直说这只老鹰太可爱了。我把轮椅掉头,离开了幼儿园,往植满乌桕树的深处走去,无论是秋阳还是落叶都美得令人眷顾,光痕纷纷,适合走路。

路才要开始,而夏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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