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很多处事方式都来自心理学原理,另外一些,则来源于中国古典名著《庄子》。

在医院里面对绑架人质的精神病患者John的时候,我所应用的理念,就是出自《庄子》中“螳臂当车”的典故。

在当时的情境之下,一个手持利器、绑架人质的精神病患,无异于巨大的车轮,任何人员的轻举妄动,或导致人质伤亡,或危及病人的性命。面对这个巨大的危险,我一个寻常老百姓能做些什么呢?去逞英雄?像电影演的那样,我腾空一跃,闪现在他的背后,发动突然袭击?那还不如说我会暂停时间来得方便呢!

实际情况是,我如同小小的螳螂,任何正面冲突都是害人害己,只会被巨大的车轮毫不留情地给碾死!所以,我不得不装得跟他一样,试图走进他的世界,成为他的世界中的一分子,只有这样,才可以取得他的信任,安抚他的情绪,进而救出人质。

至于《论语》中的那句“欲速则不达”,更是在当晚第二次应验。被交警请出车子来的李咏霖,情绪异常激动。这与他过去成熟稳重的形象大不相同,他不断挥舞双臂,大喊大叫:“我老婆快死了,她要自杀!你们是怎么办事的,为什么要拦住我!”

那位交警小伙子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还保持着礼貌和冷静,敬了个礼,说:“先生,不管您有什么急事,超速了就是超速了,请您出示驾驶本。”

小姐姐和未婚夫的车也停在路边,他们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解释,试图挡在交警与李咏霖之间:“哎呀,这位警察小哥,帮帮忙吧,他前妻是真的要自杀,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着急的。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该扣分扣分,别的就先不说了,回头我们登门谢您。”说完,小姐姐赶紧拉扯李咏霖,“快点,别闹了,把本给人家。”

“凭什么啊?你们什么意思啊?我老婆都快死了!还在这种事上扯皮。”李咏霖已经失去了理性,仍旧胡搅蛮缠,最后干脆一把甩开小姐姐。

这一闹反而麻烦了,交警起初还没理会,忽然见他冲到了自己面前,身子本能地向后一退。李咏霖还在大闹大嚷,交警一闻,皱了皱眉,说:“你喝酒了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除了老威酒精过敏没喝酒,我们全都在聚会上喝了酒。

老威坐在车里骂了句:“操,这下可没完了,酒后驾车还超速!那个测酒精的小玩意儿可灵啦,你下午喝一瓶啤酒,到现在都能测出来。唉,真他妈的!”他一推门蹿下车,也没跟交警解释,大喊了一声,“谁还认识李咏霖家,上我的车!”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再加上他那高亢洪亮的美声嗓音,倒是让纠缠中的人们给惊醒过来。连交警小哥都不禁瞪着眼睛回头直看——哪儿来个程咬金?

“我认识。”小姐姐和杨颖不约而同地问答。

“行了,都上来吧,省得找不着。李咏霖,把你家门钥匙扔给我。钱先生,你陪着老李在这处理,完事追我们去。”

忘了介绍,钱宇,是小姐姐未婚夫的真名。

韭菜哥点点头:“放心,交给我了,你们赶紧去救人吧!”

这样一说,交警脸上也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莫非真的有人要自杀?”

韭菜哥一瞅机会来了,忙不迭一通解释,又把李咏霖拉在一边,唯恐他干出袭警的蠢事来!

有老威做主心骨,我们也没再耽搁,四个人上了车,在限定速度内,尽快赶到了李咏霖家。

这期间,谁也没再说话。所幸有两位向导跟着,我们也不至于迷了路。

在南二环广渠门附近的小区里,我们停下车,然后向李咏霖家所在的单元楼跑去。

冲进电梯,大家已是气喘吁吁。

“哪个是他家门钥匙?”老威唯恐时间赶不及,马上问道。

小姐姐来过他家,却不可能知道钥匙,杨颖有时会帮忙照看外甥女,所以很快将钥匙找了出来。

出了八层电梯门,向左拐,再向右拐,第一个门就是李咏霖家。

然而到了门口,原有的紧迫感却荡然无存,老威看看我,我看看老威,都放慢了步子。

门,是虚掩着的。

这个门缝显示出的某种征兆,压在我们每个人心头,让我们几乎喘不过气儿来。

早教的阿姨不至于忘了锁门。这只能说明,至少杨洁来过这里。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间挺宽敞的客厅,墙壁四白落地,角落里堆着些搬家用的塑料箱子。屋里没有镜框、相片以及作为一个家庭常有的那些装饰品。

我低头看看门口的鞋架子:“有你妹妹的鞋吗?”

杨颖脸色惨白,嘴皮动了几下,出不来声。我也不去多问,答案显而易见。

老威靠得我特别近,仿佛要把我给挤进去了。这种感觉,恍惚只在以前鬼屋冒险的时候才有,后面一个紧挨着前面一个,人挨着人,生怕掉队之后就遭遇不测。然而鬼屋的一切,都是人们假造出来的;眼前的情况,却是真实地给人以恐惧感和压迫感。

也许,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切,就是现实。在咖啡馆里,在路上,乃至在电梯里,我还可以让自己的大脑逃避在幻想中,可到了房间里,我就无法这么做了,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又忙不迭地盼望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咬了咬嘴唇,迈进屋去。

这一步,倒似冰火两重天:外面,夏夜炎炎,经过一番折腾,我们每个人的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然而屋内,一股股空调机吹出来的冷气,瞬间弄得我们一阵哆嗦。

客厅是如此的宽敞,又没什么家具,四人站在里面,也不觉得拥挤。

杨颖一进来,就揣着一个念头,马上朝着最里面的卧室跑去。毫无疑问,她了解这房子的构造,我们却不行。

我和老威扫视了房间一圈。左侧是通向卧室的走廊,这套房子应该有两间卧室,右手是卫生间和厨房,我贴过去,靠着墙,一手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里面没有人,洁具都还扣着盖子,不过瓷砖上有些未干水渍的,说明有人在不久之前洗过澡。

我转过身,朝着卧室走廊走去。

向走廊尽头看去,我可以看到的卧室门是开着的,而杨颖两手捂在嘴边,快要哭出来。她的这个表情,让我一阵悸动。

这到底是什么表情,是惊吓而后的难过,还是担心之余的庆幸?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等我们来到走廊的中部,我把手搭在另一间卧室的门把手上,杨颖领着个女孩子走到门口。

眼前的景象,恐怕穷我一生,都难以磨灭。

我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不,请不要误会,她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她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只是对于半夜闯进来的一帮陌生人,展现出了一个孩子应有的迷茫。

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那个孩子的模样:她的脸蛋胖得鼓起来,两颊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嘴巴,也就是说,我从侧面几乎看不到她的嘴唇。我知道什么叫婴儿肥,但这种肥胖程度放在一个儿童身上,实在太不正常了!

这孩子有多大?我说不清楚,看起来也就四五岁吧,可是她的体重,最保守的估计,也有六七十斤。

她整个身体圆滚滚的,显得双臂和两腿又圆又粗。她走路的模样最让我们恐慌,就好像有人拿了个大棒子,在我们的后脑上不约而同地敲了一下似的——她慢吞吞地向前挪动,我实在看不出来她迈的是哪条腿。

一种无可抵抗的念头涌上来:什么样的父母,才会把自己的孩子给喂成这副模样?溺爱孩子,与之相比,都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好不容易将视线从这孩子身上挪开,我诧异地瞥了一眼老威,他从小就是个巨无霸,儿时的照片显现出其大块头的本质来,等到成年,身材反倒苗条了些,但也比一般人粗壮不少。

“有什么办法呢!”老威曾经唉声叹气地对我解释,“我爸妈都挺缺心眼儿的,一天就喂我八瓶奶!”

“八瓶?”我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在心底初步一换算,在我们还是儿童的那个年代,奶瓶的个头比较小,不过大约也有250毫升吧。八瓶,那就是两升奶!这是何等壮观的数字,现在让我一天喝两升奶,八成也得撑吐了……

“没法子啊!谁让他们缺心眼儿呢!我老哭,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给我塞奶瓶!以为我饿呢!他们哪儿知道,我那是撑得哭了!”

老威的这样形容自己的成长史,多半是一句玩笑。然而眼前这孩子,不禁令我联想到了八瓶奶的灌溉场景!

这孩子的一身肉竟然如此壮观。

等到离得近了,我进一步发现,这肥胖分明是一种病态。我开始庆幸自己看过许多书,并瞬间搜索到了脑海中的一个对应点。

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这样一幅画作,是17世纪马德里宫廷画家胡安·卡雷尼奥·德米兰达的作品,叫做“穿衣服的恶魔”。它描绘的是一个过于肥胖却没有一点魔相的五岁女孩,她的名字是尤金妮娅·马蒂拉滋·维耶侯。很明显,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她很肥胖,对于她的年龄来说是个巨大的人,有着较小的手、脚和形状怪异的眼睛与嘴。而这种病症,后来被定名为普拉德·威利综合症。有这种症状的儿童,出生时身体软绵绵、皮肤苍白,不肯吸吮母亲的奶头,在后来的生活中,却吃饭吃得要把自己撑爆,从来就不知道饱,因此变得异常肥胖。他们的智力有轻微迟钝,时不时会大发雷霆,特别是在她们想要食物而被拒绝的时候。这是人类基因中第15号染色体部分丢失的结果,并且是来自于父亲的那部分基因出了错。

刹那间,有许多困惑迎刃而解了,我猜李咏霖与他的前妻杨洁在生下这样一个孩子之后,曾经面对严重的困惑;他们应该跑遍了各大医院,却很难得到一个明确的解释。

我开始庆幸没让李咏霖与杨洁谈论孩子,当然,其中的理由有些误打误撞。我承认父爱和母爱的伟大,却不敢贸然想象,如果这样的事件发生在我自己和我的孩子身上的时候,我们能坚持多久。

由于这是第15号基因缺失导致的基因病,在现阶段,人类还无法攻克这种疾病。也就是说,李咏霖和杨洁只能听天由命,他们要花更多的精力和钱财去抚养这个孩子,却要在其他正常儿童的身上,体会着不可磨灭的悲哀。

我开始有这样一种想法:李咏霖并非没怀疑前妻到自己家中自杀,而是他不愿意让我们面对这个孩子。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小姐姐、老威,连同我自己,全都目瞪口呆。不过大脑中所浮现的所有这些,只不过是星火闪烁的一瞬罢了,我的手搭在另一间卧室门把手上,手腕一旋,已经推开了门。

等待我的,自有另一番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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