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要爱,只想要死。

在死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大声尖叫,就像那只兔子一样尖叫。

你听到过兔子的尖叫吗?

十二年前的冬天,记事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难得飘起漫天遍野的大雪。清晨,十三岁的我还躲在被窝里,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惊醒。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仿佛心脏被刺了一下,全身每根汗毛都竖立起来。恐怖的尖叫声还在持续——那绝对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

凄惨到无法形容,几乎没有通过耳膜,而是直接穿越皮肤,渗透到大脑和心脏。我的心要崩裂了,裂成无数碎片。我掀开温暖的被窝,在异常寒冷潮湿的空气中,穿着内衣就跳下床。尖叫声的阵阵催促下,昏暗的光线下,我打开卧室房门,穿过堆满玩具熊的走廊,闯进声音来源的厨房。

尖叫声已永远停止了。

我看到爸爸拿着一根沾满鲜血的铁棍,他的身上和脸上也溅了一些血。厨房地上放着一个砧板,一团模糊的血肉躺在砧板上,还在微微抖动。我认得这团血肉,虽已面目全非,但从那身白色的皮毛、一对长长的耳朵还有短短的尾巴来看,那是我的小白。

我的小白。它是一只兔子,两天前,爸爸从菜场把它买来。那么可爱的一只小动物,十三岁的我还拿来菜叶喂它,还起劲地清理它黑豆般的粪便。

天哪,我还以为它是爸爸给我的宠物!

才知道爸爸从菜场把它买来,是为了在最寒冷的时节,吃一顿新鲜的兔子煲!我家祖传有兔子的烹饪良方。

它就这么死了,被我爸爸用棍子敲死了。

爸爸看到我脸色突变,担心我在这么冷的天着凉,催促我回到被窝,然后道歉:“对不起,星儿,是爸爸下手太轻了,没有一棍子就把兔子打死,让它又叫了几声,把你吵醒了。”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我叫莫星儿,今年二十五岁。

今天,耳边仍会听到这尖叫声——在人类最后的避难所,我总怀疑除了猫、狗、老鼠之外,或许还藏着一只或一窝兔子。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当我在老鼠与恐怖片的交替袭击下发出兔子般的尖叫后,走出未来梦大厦九楼影院,后悔不该独自来看这部名叫《血腥小镇》的美国恐怖片,慌忙挤进观光电梯,只想早点逃出这栋大楼。——世界末日来了。

我目睹一个女人被坠落的电梯拦腰切成两段。我在电梯中坠落至底楼,背后扎满玻璃碎片。我忍着疼痛,清理伤口,又扯了一条宽大的羊毛披风,像阿拉伯人那样把自己裹起来。

听说楼上找到了逃生的路,我急匆匆跑回九楼,看到了罗浩然。

耳边响起兔子的尖叫,原来那场梦还没有醒来。

他,还记得我!

几分钟后,我救出了另一个男人,他叫周旋。

吴寒雷教授成了世界末日的领导者。大厦的主人——罗浩然格外低调,他最熟悉这栋大楼,负责电力供应。他从不主动说一句话,只有教授询问时,才简单说两句,几乎没有形容词与副词。除了他俩,第三个能起到领导作用的,就是周旋。

他们共同制订了一系列生存规则,强制大家必须严格遵守。鉴于在世界末日的地底,食物、水和空气等资源非常有限,如果有谁不守纪律,就可能危害所有人的生命。我发现了两个害群之马——穿着迪奥西装的郭小军,这个富二代显然是弯男,他瞧不起所有人,幻想他的有钱老爸会雇超人蜘蛛侠蝙蝠侠穿破地狱来救他;还有个叫许鹏飞的受伤白领,总用眼角余光向我瞟来,我能感到他目光里隐藏的色情含义,猥琐得令人作呕!

我已习惯了男人们的目光,平时在公司就有好多猥琐男盯着我,连美国老板也会借加班名义,单独留我在公司直到深夜,而当他建议我们换个地方去喝一杯,我就说男朋友正在楼下等我,扔下脸色难看的他跑了。

所谓“男朋友”是子虚乌有,至于男同事们的殷勤暗示或明示,以及亲戚朋友们的相亲介绍,更是被一概拒绝。

我讨厌男人。

在地底幸存的雄性动物中,唯一不让我讨厌的,只有周旋。

对不起,我漏了正太,但他还不能算是男人。

忙碌绝望的第一夜过去,地下世界出人意料地平静。我趴在二楼中庭栏杆上,看着从一楼到九楼的商场,每一层都亮着微弱的光。有的幸存者已出来觅食,有的还在睡觉美其名曰保存体力,大概觉得像狗熊冬眠那样减慢新陈代谢就可以活得更久——如武侠小说里那样练习“龟息大法”岂非更妙?

“早安。”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警觉地回过头来,看到了周旋的脸。

我情不自禁微微一笑。

可惜,我已记不得了,上一次发自内心地笑是什么时候?十年前?十五年前?

我发现,只有在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才看不到那些肮脏的污秽。

周旋也露出难得的笑容,虽然看得出是强迫自己的,假装既高兴又轻松——但这个样子的男人也很可爱。他是为了鼓励每一个灰心丧气的幸存者,即便在世界末日也不放弃。

“谢谢你,昨晚救了我。”他没忘记我钻到柜子底下去救他一事。

我摇摇头:“小事一桩,你去哪里?”

“大家都在超市里搜集食物,我想去楼上餐厅看看,也许餐厅冰箱里还藏着许多吃的。”

“有道理,我们一起吧。”

在这个没有太阳的世界末日的上午,我和周旋结伴检查所有餐厅的冰箱。虽然处于断电状态,我还是找到了许多尚未变质的食物,分配给底楼哈根达斯店里的重伤员,以及那对日本母子。冰箱里有不少饮料,周旋节制地一口都没喝,全都集中到三楼小房间,规定每人每天只配给一瓶。我眼巴巴地望着那大罐果汁,他识相地递给了我一瓶。

我畅快地大口喝完,跟在周旋身后,直到四楼民营书店。

我指着密密麻麻的书架说,“其实,我也喜欢看书。”

心里却在说——得了吧,莫星儿,你不是只看晋江耽美闲情吗?什么时候见你进过书店?

“这年头愿意逛书店的不多。”周旋自言自语了一句,默默地在书店里走了几步,但他并不拿起书架上的书,只是仔细地扫视着书脊,似乎在寻找某一本重要的书。

我随手抽出一本郭敬明的书,立刻又放回了书架,接着又抽出一本盗墓书。

他走到书店最深处,在最不起眼的书架角落里,艰难地抽出一本黑封面的书。我凑在后面瞄了一眼,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字——若兰客栈周旋作品。

“这本书是你写的?”我从周旋手里抢过书,翻到前勒口有作者的照片,果然就是眼前这个人——照片上比现在年轻很多,看上去更像讨女孩子喜欢的文艺青年。

“这个——是的。”他表情尴尬,把书抢了回去,双手摩挲着书说,“不好意思,写得很烂,没什么人看。”

“这是什么小说?”

“推理小说,但是推理很差劲。其实,我是想写客栈女主人公的命运,写她悲惨的一生,遇到过的几个不同的男人,她叫若兰,所以才起这个书名。”

“你是作家?写了很多年吧,可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你?”

这个愚蠢的问题让周旋脸红了,他后退半步:“哦,是啊,我只是个三流作家,无名小卒而已,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让我看看你的书吧。”

“你不会喜欢的。”他勉强笑了笑,把书藏在衣服里,匆忙离开书店。

当我再到书架上去找这本书时,却发现整个书店几千本书里,再也看不到周旋这个名字。

我失望地转回头来,发现有个人远远看着我,那个人有着小女孩般的体形,却穿着成年人的衣服,是那个洗头妹,叫什么来着?阿香?

这个女孩的目光有些哀怨,一看到我看她就转身离开了,我感到一丝恐惧。

第二天,晚上。

我与周旋一起为哈根达斯店里的重伤员们送餐,有的人无法自己动手,就由我来喂他们。

年纪最大的幸存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因为骨折而无法动弹,躺在我们为他找来的睡袋里。他说:“谢谢。你们良心真好,肯定能逃过这场劫难的!”

我苦笑了一声回答:“老伯,承你吉言,谢啦。”

“哎,只是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活几天。”

“我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保护你们!”周旋就像是指天发誓。

“其实,我好想再多活几年啊。”这个老人鼻梁很塌,呵呵笑着,“还没觉得活够本,真不好意思啊。”

他笑了几下,又有几分伤感,我看不下去,只能安慰说:“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说罢,我拉着周旋跑出哈根达斯店。要是再晚几秒钟,我就要掉下眼泪了,几乎可以肯定,这些重伤员将是最早死去的人。

对不起,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老头姓什么叫什么。

周旋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不会让一个人掉队的。”

不想再继续这个让人绝望的话题了。虽然地下是永恒的黑夜,我还是想让自己感觉活在地上。四十五度角仰望,依稀看到九楼闪烁着几点微光,而穹顶就像真正的夜空般黑暗——视线越模糊,就越像真正的星空,自欺欺人也好。

周旋轻轻靠近了我。他是想闻我两天没洗澡的气味,还是想看清我脸上有没有粉刺?我没有逃跑也没有抗拒,继续抬头仰望“星空”。虽然他拼命憋着气,但我还是感受到了男人的温度,直到他一口热热的呼气喷到我的耳朵上。

痒痒的,我喜欢。

就在我几乎要浑身放松之时,身后突然响起另一个男人沉闷的声音——“好像猎户座星云啊。”

我和周旋都吓了一跳,慌张地转回头来,才发现是吴寒雷教授。

他皱起眉头看着我们:“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刚才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在西部的荒野上看星星。”

“我也是。”

“但终究是错觉。”吴教授拍了拍周旋的肩膀,“今晚陶冶和杨兵巡逻,你好好休息。”

吴寒雷走后,周旋恢复冷峻的神色,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多说半句话了。他与我保持距离,独自走到黑暗中去了,我也不知道他睡在哪里。

我独自窝在三楼的女装店里,从没有过的寂寞感竟一下子涌上心头。要是现在有手机信号,有他的电话号码,一定给他发条短信,只需要三个字——“睡不着!”

没错,昨晚还睡得挺熟的我,这晚却辗转反侧,直到清晨,听到外面一片骚动。

郭小军死了,在四楼的更衣室里,身上被捅了许多刀,惨不忍睹。

虽然,没有人同情他,却让大家都感到了危险——就在我们这些幸存者中,竟然隐藏着一个杀人恶魔!

世界末日的第三天,周旋忙着仔细查看现场,与保安杨兵一起分析,研究谁的犯罪嫌疑最大。

整整一天,我跟在周旋后面折腾,毫无结果。对不起,他真的不适合做侦探,完全纸上谈兵,竟在分析密室杀人的可能性,简直弱到爆了!他那套东西只存在于小说里,不可能发生在现实当中。

令我奇怪的是,洗头妹阿香几次靠近我们,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让我再也不敢看她第二眼——我相信她看我的目光带有敌意。

恰逢清明,周旋建议幸存者们到地下四层去祭拜死者,众人却对此嗤之以鼻——没人愿意靠近那堆尸体,何况已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结果,只有周旋独自一人前往地底去“扫墓”了。

晚餐后,我坐在三楼星巴克的沙发上,想象自己是在周末的晚上,穿着宽松休闲的裙子,独自坐着喝咖啡,无忧无虑地消磨时光——但这只是幻觉,现实远远比想象残酷一万倍,说不定再过几天,我就会饿死或冻死或被杀死在世界末日的地板上。

周旋从地底扫墓归来,身上还带有尸体的气味。

我看着他单纯得让人怜悯的眼睛问:“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他摆出哲学家的姿态,“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永远……”

“我想活到七十岁就够了,我可不想做吸血僵尸。”

“但在世界末日,要实现这个心愿,恐怕难度不小。”

看到他说起话来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又要笑了,强迫自己正襟危坐:“那么,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了?”

“要是你放弃希望,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但是,只要你还有信念,不管遭受多大的苦难都坚持下去,我想你会一直活下去的!请相信人类的生命力是最顽强的,许多人被埋在废墟下没吃没喝十几天都能活下来,谁说地面上的人类都死光了呢?我们现在有那么多的食物,甚至还有电,真是老天给我们的恩赐!不管用任何方法,我们都要活下去!”

“所有食物吃光了怎么办?”

“吃一切可以吃的!”

“动物?”我正好看到中庭的对面,有一只白猫优雅地走过。

“那是必须的。”

“你太残忍了。”

“总比饿死强!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吃——”

“你吃过兔子吗?”

“兔子?”他可爱地搔了搔了头,一点都不像三十多岁的样子,更像个乳臭未干的高中生,“没有。”

“你听到过兔子的尖叫吗?”

“兔子也会叫吗?”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啊,人们听过猫叫狗叫鸟叫甚至老鼠叫,但几乎没人听到过兔子叫。

“我听到过。”我的肩膀微微颤抖,又回到那个寒冷的清晨,耳边响起刺耳的尖叫,“兔子只会尖叫,如果你听到过,便会永生难忘。”

“哦,还好我们这里没有兔子,我想地球上的兔子已经因世界末日灭绝了吧——伴随着人类灭亡时的尖叫,兔子也在尖叫吧?”

“最好不要听到!”

周旋盯着我的眼睛,靠近我轻声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怕我们在这里等死,早晚都会发出临死前的尖叫。”

“你真的那么绝望吗?”

“你以为呢?”我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最不现实的人就是他,“你太天真了吧!不单单是我,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周旋低头沉默片刻,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跟我来。”

他的力道很大,让我无从挣脱,我也不想逃跑,跟着他走下两层楼梯,来到底楼走廊深处,一个靠近监控室的小房间里。

房里有几台电脑,还有颇为专业的麦克风和录音设备,这是所有大商场都有的广播室。他拉着我坐在椅子上,打开电脑调出CD库,拉出一串长长的点歌单。

Nessun Dorma——我果断地选了这首歌——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中的《今夜无人入眠》。

周旋心领神会地点头,打开整栋大楼所有的喇叭,看着我的眼睛,按下播放键。

Nessun dorma!Nessun dorma!

安德烈·波切利的版本,我没有选择帕瓦罗蒂或多明戈或卡雷拉斯或是他们三人合唱的,因为安德烈·波切利是盲人,永远活在黑暗中,就像我们将永远活在世界末日的地下,永远都将是夜晚而没有白天,永远都是无人入眠的今夜。

几秒钟后,安德烈·波切利的嗓音,通过上下十几个楼层走廊间的喇叭,播送到整个地底的未来梦大厦。

开头两句就让我闭上了眼睛,周旋渐渐调高音量,达到演唱会般的效果。

突然,他大胆地抓起我的手腕,将我硬生生拽出广播室,来到底楼中庭的中央。从这里往上直到九楼,仿佛全世界最豪华的音乐厅,充满安德烈·波切利的歌声,如同一万个天使在耳边齐声合唱。

没人能逃过《今夜无人入眠》。地下所有的幸存者,除了重伤的不能动的,全都聚集到中庭,二楼与三楼的栏杆边,挤出男男女女的人头,寻找这让人心颤的歌声来源。

周旋紧紧抓住我的手,从冰凉变得温热的手,我没有抗拒,把头搁在他肩上,闭起眼睛,听咏叹调的高潮,卡拉夫王子已胜利在望——Dilegua o notte!

Tramontate, stelle! Tramontate, stelle!

All'alba vincero!

Vincero! Vincero!

最后,热血沸腾的爆发时刻,两片嘴唇吻上我的额头,湿润温柔的感觉,让人想要倒下,永不醒来。

《今夜无人入眠》的旋律停息,但整个地下的未来梦商场似乎久久回荡这天籁之音。二楼与三楼的观众们鼓起掌来,就像看着安德烈·波切利在我们面前演唱。

谁说今晚世界末日?

周旋把我拉到走廊,我无力地倚靠在他身上,贴着他的耳边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默不作声,沿着走廊往前走,穿过一道小门,用手电照亮一片黑暗空间。

“这是哪里?”看着陌生的环境,我有些害怕。

他咬着我的耳朵:“未来梦大酒店,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可是,世界末日的地下,还有情侣套房吗?我什么都看不清,要去找电梯时,他把我拉进一个小房间。地上摆着几个大行李箱,酒店住客寄存的,没人会想到这里。

周旋关掉手电,亲吻我的嘴唇。我已作出决定,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只知道现在是世界末日,我未必能再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呼吸到明天早上的空气,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死去,被埋葬在深深的坟墓中,无人悼念也无人记得。如果,此刻错过了他,那将不只是错过了一辈子,而将是错过整个宇宙的时空,错过无数个前生与来世。

今夜无人入眠……后半夜,我隐隐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警觉地睁开眼睛,推醒旁边的周旋。

不到凌晨五点,我们整理好衣服冲出去,一路听到激烈的狗吠声。到达底楼中庭,闻到一股血腥味,罗浩然牵着他的狗,狗正对着哈根达斯店狂吠不已。

罗浩然看到我跟周旋一起从酒店方向跑出来,神色有了微妙变化——而这只有我才能发现。

我回避他犀利的目光,低头冲进哈根达斯店,发现满地鲜血。周旋一把将我扶住。发现最后一个幸存者——年纪最大的老伯,其余四个重伤员都已死了,被人用利器捅死了!

“谁干的?”

老伯的神志出人意料地清楚:“是那个看起来像初中生,其实已经不小了的女孩。”

“阿香?怎么可能?”

不过,我想起这两天她看我的眼神,才意识到那是一种杀意!阿香也想要杀了我?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疯了。”

陶冶与小光也应声赶来。小光差点吐出来。

“必须要抓住阿香!”周旋握起拳头,“大家各自准备好工具,她已连杀四人,持有凶器,很可能精神有问题,非常危险!再说一遍,非常危险!”

罗浩然牵着丘吉尔在底楼转了一圈,丘吉尔直对着地下一层叫喊起来。

它终于起到了作用,大家跟着它往楼下走去。也许是尸体气味太重,丘吉尔看起来没头绪,在超市里草草走了一圈,又下到了地下三层。

我看到一辆雷克萨斯GX460被撞烂了,一个人浑身是血地倒在方向盘上——杨兵死了。

今晚连死了五个人!因为我给大家选择了《今夜无人入眠》?

回到楼上的超市,打开所有电灯,丘吉尔又开始叫了,对准超市某个角落。

“就在这一层搜索!注意,尽量不要伤害她,要抓活的!”

周旋话音未落,就响起陶冶的抱怨声:“那还得在她把我捅死之前!”

我始终紧跟在周旋身后,手里还抓着一根铁棍防身。当我转过一个货架,有个人影蹿了出来,一把将我扑倒。我闻到了血腥味,也看到刀尖的寒光,就在利刃要刺破我心脏时,我用力抓住了对方的手。

阿香!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的红色的眼睛,疯子的眼睛。

突然,周旋替我推开了阿香,而她的刀子向他捅去。在我的尖叫声中,阿香奇怪地收住手,没有一刀刺破他的胸膛。

周旋与她扭打在地上。我刚要拿起棍子打她,一腔鲜血喷了出来。

天哪!周旋!

我还以为他被阿香一刀刺死,没想到他站了起来,虽然沾满鲜血,但并未受伤。

刀子留在阿香的身上,这个看起来永远十三岁的女孩,刀柄插在她心口的位置。

她死了。

血红的眼睛瞪着超市的天花板,死不瞑目。

其他人围过来,要不是罗浩然死死抓着狗绳,狂吠的丘吉尔要去咬死去的阿香了。

他们先盯着阿香,又转到浑身是血的周旋身上,他目瞪口呆地后退两步,摊开自己的双手——也全是血!

“不!”周旋痛苦地仰天大叫起来,“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要杀她!”

我冲到他的身边,毫不顾忌那些血迹,抓着他大声说:“我全都看到了,我可以为你作证!你是为了救我的命!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不是你杀死了她,而是在你们扭打过程中,她拿着刀子误刺中了自己!”

“不,刀子已从她手里抢了回来,可她拼命抓住我的手——是我……是我……”

周旋跪倒在地,给阿香磕了一个头。

“有什么好内疚的?这个女的刚杀了四个人!四个重伤员,手无寸铁,坐以待毙——太凶残了,碰到我早就一刀捅死得了。周旋,你是为民除害,干了一件大好事,否则留着这个祸害,迟早会把我们大家都杀光!”陶冶激动地说了一大通,要把周旋从地上拉起来,却被他重重推开。

“我相信阿香不是故意要杀人的,她只是精神出了问题,她不应该死的。”

“够了,现在是世界末日,不是法庭辩论有没有精神病的时候!”陶冶大吼起来,“我们困在这个鬼地方,家人全在上面死光了,每晚睡下去不知道能不能醒来。我想我也要变成精神病了!”

还是我把周旋拉了起来,陶冶和小光抬着阿香的尸体去地下四层埋葬,顺便还要葬掉死在车里的杨兵——估计把他的尸体弄出车子会费很大劲。

抬走阿香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漂亮的钻戒。

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十指,我心底莫名空虚与遗憾。在末日的地底,再不可能有机会戴上戒指了,尽管阿香的那枚肯定不是她的。

我拉着周旋进入几家男装店,替他从里到外换下沾满血污的衣服,穿上崭新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在相亲,周旋仍然怔怔地看着地板,仿佛阿香的尸体还躺在那里。

“我杀了人。”

“真没想到,你的胆子那么小!你不是写推理小说的吗?肯定经常会写到杀人。”

“那不一样,小说只是小说,全是编出来的。也许,我无法成为优秀的小说家,就因为我的故事并不真实,或者天性过分软弱,无法面对真正的死亡与杀戮。”

我抚摸他的嘴唇,心疼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轻声说:“你知不知道,自从来到这里,我每天都想要杀人!”

“杀谁?”

面对周旋疑惑的双眼,我犹豫良久却说不出口。

还是他打破了尴尬:“每个人都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我也有!所以,你可以不说。”

看着他善解人意的眼睛,我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只是,我希望你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再去犯阿香那样的错误。千万不要杀人!一旦你杀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变了。”

“但在世界末日,我们都只有今天,没有明天,谁还在乎这些呢?”我又想起了死去的阿香,以及她手指上那枚硕大的钻戒,“我们的生活,早就被彻底改变了。”

“你相信审判吗?”

“我……”

看着我不置可否的表情,周旋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相信。”

我不想继续跟他争论,只会徒劳消耗能量。我把早餐留给他,他说想独自安静一会儿。

他是一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人。单纯地以为只要坚持原则,就可以独善其身;以为只要不伤害他人,就会得到公正的回报;以为只要还有一点畏惧之心,就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以为只要保持最后的希望,就会等到天使挥着翅膀来拯救。

虽然我喜欢这样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几乎绝无仅有,但我不能跟他一样天真到愚蠢的境地!

从二十来个幸存者汇聚以后,到目前为止已死了七个人!

四个重伤员是被阿香杀死的,郭小军又是被谁杀的?有人说他也是被阿香干掉的,但我觉得不太可能。杨兵的离奇车祸也是一个谜。

还会有其他人接着死去,被各种各样的方法杀死,甚至凶手也是不同的——地下的每一个幸存者,都可能是一个杀人狂魔,就像谁都想不到阿香会突然发疯连杀四人!

我也会随时死去的吧?如果,我死了的话,谁还能去惩罚那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罗浩然。

我想杀了他。

从世界末日的第一夜,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每时每刻都在想象——用利刃割开他的咽喉,寒冷的空气涌入他的气管,让他在窒息与失血的巨大痛楚中充满悔恨与恐惧地死去……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动手。每当我充满杀人欲望,总会极力克制自己。因为世界末日?因为周旋?还是对自己的放弃?

假如大家都要死,罗浩然一定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理由很简单,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理智地分析,他是大楼主人,自然可以找到最安全的避难场所。谁都不知道他还藏了什么。就在地下四层的底下,说不定还有一个空间。或许在某个秘密的房间,隐藏着大量的食物与水甚至氧气罐。还有,发电机所需燃料全都掌握在他手里,将来他说用完就用完了,谁能保证他不会私藏几桶柴油!只有他能进入监控室,通过摄像头看到所有秘密。说不定他早就知道杀死郭小军的凶手是谁,却以监控死角为由搪塞。对,说不定郭小军就是他杀的。他也看那个富二代不顺眼,那么懒惰而骄傲,激起大家公愤,不如杀了干净。

杀了干净!杀了干净!杀了干净!

耳边又响起兔子的尖叫……我堵着耳朵缩在角落,如同打摆子般颤抖,眼前又浮现出罗浩然的脸。

不错,我认识这个人,永远不会忘记,哪怕他烧成灰烬。

漫长的七年过去,刻骨的痛楚却延续至今,将我撕裂成碎片再重新缝合又再度撕裂,就这样周而复始。

那一年,我还在读高三。爸爸在未来梦房地产公司上班,是普通的业务员。有一晚他加班到深夜,没来得及吃晚饭。妈妈正患病卧床,我自告奋勇给爸爸送饭,来到他上班的大厦。晚上十点,偌大的公司一片黑暗。当我在迷宫般的格子间里寻找爸爸时,突然迎面撞到一个男人。

我连忙说对不起,同时走廊的灯光亮起,对面是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

坟墓般寂静的时刻,我害羞地低头,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是谁?”

我小心地报出了爸爸的名字,他用低沉淳厚的嗓音说:“我看到销售部还有人在加班,大概就是他吧。”

然后,他将我领到了爸爸的办公室。而当爸爸看到他的出现,立刻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你早点回家吧,不要让女儿担心。”他淡淡地说了句,便离开了公司。

爸爸这才告诉我,原来那个神秘的男人就是公司的董事长,大家都叫他罗先生。平时老板极少在公司出现,员工只在公司年终大会上才能见到他,今晚也不知是何原因,居然半夜到公司来巡逻了。

一星期后,爸爸被提升为销售部经理,让同事们羡慕不已。原本正为妈妈的医药费发愁,这下也可以解决大半了。这之后没几天,爸爸就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带着我参加公司高管聚会。我根本不想参加这种无聊饭局,但爸爸说老板下了指示,必须带上家属,妈妈重病无法出门,只有带我才能交差。为保住爸爸的新职位,我被迫换上一身漂亮衣服出门。

那是一家郊区的五星级酒店,女人们戴着昂贵的首饰,男人们吹着不着边际的牛皮,而我的爸爸看起来像个可怜的穷光蛋。我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低着头不敢说话。爸爸并不擅长饮酒,但为给足老板面子,被人灌了好几杯白酒,醉得不省人事。

本想打辆车带他回家,但公司已给酒醉员工备好客房,何况远离市区,晚上交通不便。我搬不动醉酒后死沉的爸爸,只能由他的几个同事把他抬上楼。电梯太小挤满了,我被迫换乘另一部电梯,按照别人给我的房间号,敲开顶楼的一个套房。

我看到的不是爸爸,而是他的老板罗先生。

第一次看清他的脸,那时还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有点像某个电影明星,必须承认他是有魅力的男人。在我要转身离去时,他抓住我的胳膊,迅速将门锁住。我十八岁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无法把门打开,只能大叫“救命”。

“整层楼只有我们俩,不会有人上来的。”他的声线醇厚磁性,丝毫不像想象中的坏人。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你要干什么?”

“我们能聊天吗?”

“不可以。”

“只需要聊一会儿。”他的语气照旧平静。

而我也照旧固执:“不,请把我放出去,我要去我爸爸的房间。”

“你不要担心他,有人很好地照看着他。你要知道,他是高兴地喝醉了,有多少人想要坐上销售部经理的位置!这是他事业的重大转机,你应该体谅一下他。”

“代价是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道,“是我吗?”

“现在的女孩果然早熟,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个?”

“我又不是小孩子!放我走吧,求你了!”

终于,我露出小孩子的怯懦与无助,他却更为放松:“你不想让你爸爸的事业有更大发展,不想让家人生活得更好吗?我知道,你妈妈身体一直很不好,每年需要巨额医药费——我都可以满足你们的需要。”

本已准备好大骂一顿,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低头看着双脚,虽然身上衣服还算漂亮,这双鞋子却是旧的——如果,爸爸能多给我一些钱,我想去买一双最新款的淑女鞋。

“坐下吧。”看到我一时语塞,他又靠近半步,“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坐下来,坐在这间总统套房的真皮沙发上。许多年后,当我在电视上看到“中国达人秀”,每次听到评委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就会由衷地恶心。

当时,我一阵茫然,十八岁,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希望顺利考上好大学,妈妈的病可以早日康复,爸爸也不用再那么辛苦。

“我想成为一个作家。”大概是那年刚开始看《哈利·波特》的缘故。

“很好。我会帮你实现梦想的。”

“怎么实现?”

虽然看起来谈话已趋轻松,但我心里还是充满警惕。

“好,我们可以就这个好好谈谈。”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饮料,打开放在我面前,“渴吗?”

“谢谢。”我真的很渴,拿起一罐喝了一大口。

“你知道吗?”他没有动另一罐饮料,而是单拳托起下巴,“以前,我也有过一个梦想,就是让我的妹妹幸福。可惜,后来她死了。”

“对不起,我是独生女。”

“我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你长得很像我的妹妹。”

看着他幽幽的眼神,我才明白他盯上我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这张脸。

“哦……”我没来得及说出“既然如此,请把我送回爸爸的房间吧,明天我们还可以继续聊天”,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套房里只剩我一个人,身上却没有任何衣服。

刹那间,耳边响起了兔子的尖叫。

他拿走了我的第一次。

我哭到几乎虚脱,再没力气尖叫了。房间里只留下我的衣服,却没有他的痕迹,连那两罐饮料也消失了——他就是用这个卑鄙的手段,使我失去知觉。

我痴痴地穿好衣服,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而漂亮的脸,看着这个已不再是少女的女人,我的一生就这样被毁了。

平静地打开窗户,站在窗台上眺望郊外的田野,我跳了下去。

可惜,没死。

从七楼摔到四楼的平台,只是普通的骨折,双腿打了三个月石膏,居然连后遗症都没留下!

那一天,当我被送到医院,爸爸也终于醒了酒。他把医生护士赶出病房,跪在地上求我饶恕他——尤其是求我不要报警!他说就算打了110,也不可能定案,老板有雄厚的背景,无论哪方面都可轻松搞定。他还说,如果真的闹到那一步,他的工作就会丢失,妈妈的医药费又怎么办?只要我们不声张,老板还会给他更多补偿,把他提拔到更高的位置。

爸爸还没说完,脚绑石膏头缠绷带的我,就把一口唾液吐到他的脸上。

然而,我却没有报警。

爸爸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就算报警又能怎样?现场没留下证据,连我的身体里都没留下什么,仅凭一面之词如何告赢他?他甚至可以说我是自愿的!那罐饮料早已消失,而我要检验血液里有没有药物成分,也过了新陈代谢的有效期。这样做的唯一结果就是自取其辱,还会断送爸爸的前程,或许还有妈妈的生命!

我忍了下来,决定继续活下去,为了父母也为了自己。

我打着厚厚的石膏,努力复习准备高考。可是,每个夜晚都会听到兔子的尖叫,每个清晨都会从泪水中醒来。

就在妈妈被转到最好的医院,用上最贵的进口药三个月后,却因并发症去世了。

妈妈头七那天,爸爸从公司楼上跳了下来——四十九层,直接坠地。

亲手埋葬爸爸的骨灰以后,我打消了对他所有的恨。他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妈妈,为了我能有更好的未来。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反抗大人物,认定自己在权贵面前不过是渺小的牺牲品,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无益,只有顺从命运安排,还能从狮子脚下分到一块肉。可他无法面对女儿,对我的愧疚一辈子无法消除。如果妈妈活着,他还有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可当妈妈不在之后,他就只能选择自我毁灭了。

那一年,经历了被人下药迷奸、自杀未遂、骨折三月、妈妈病故、爸爸自杀,我的高考分数一塌糊涂,只能去上一所外地的野鸡大学。

当然,我也想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得越远越好,因为这座城市里有那个男人。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这里工作,渐渐淡忘过去的伤痛,虽然偶尔还会听到兔子的尖叫。有时我会来到未来梦大厦,买件新衣服或独自看场电影,纵然我知道这栋楼的主人是谁。

七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要不是世界末日,不知自己还能再活几天,我恐怕不会接受任何男人——即便周旋。

兔子还在耳边尖叫……无法闭上眼睛,无法忘记过去,随时随地充满羞耻,仇恨一次比一次强烈地涌上心头。

我要杀了他!

趁着自己还没死,没被饿死渴死闷死或被杀死,就算我是一只温驯的兔子,在将要死去的时候,也会作出最绝望的反抗,如果不能用身体,那么就用尖叫。

在此之前,我想再与周旋共同度过一个夜晚。

我们蜷缩在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共享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我抚摸他的头发,还有越来越硬的胡子,想象他十八岁时,肯定是一个忧郁的美少年,每天愁眉苦脸地写着诗,或一个人发呆为未来而担忧。

周旋用手电照着我的眼睛,看得出他很爱我,就像珍爱自己的生命。

“答应我,星儿,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他说出这句话,就像十八岁的高中生!但在世界末日,还有谁敢说永远?

“好吧,如果还有明天。”

当我们相拥着一觉醒来,已到了世界末日的第五天。

这一天,我始终盯着罗浩然,无论他带着丘吉尔到哪里。我也学会了隐藏自己,在最远的地方看着他,装作是为了其他事,有时还会拉着周旋作掩护。

入夜,罗浩然没有再带狗巡逻,而是回到四楼日本料理店的住处。正好轮到周旋去巡逻,我一个人守在四楼,身上藏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我很有耐心地等待,反正已等待了漫长的七年。直到子夜,我确定那条狗也熟睡时,才悄悄摸进那个充满腐烂鱼腥味的地方。

果然,拉布拉多犬正在打呼噜。我把手电光线调到最弱,看到罗浩然——但他并没有睡觉,而是坐在一张椅子上,睁着眼睛。

他看到了我,刹那间便明白了我是来干什么的。

我掏出刀子,抵在他脖子上。他并未反抗,只是按下墙边开关,灯亮了。

拉布拉多犬抬起头来,刚想大声吠叫,罗浩然却训斥道:“丘吉尔!继续睡觉!”

这条狗不解地看着我和他的主人,但它是聪明的狗,知道我手里的刀子意味着什么,立即跑到主人脚边。罗浩然说:“别动!趴下!”

它只能乖乖趴在地上,用凶狠的目光看着我。我并不惧怕这条狗,哪怕它咬我一口。我的双腿因为自杀摔断过,什么样的疼痛都能忍受。只要它胆敢叫一声,我就一刀割断它主人的气管!

“你要杀我?”他冷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微微点头,刀尖已然颤抖:“是,你还记得我,对吧?”

“我永远记得你这张脸,如果不是这张脸,我也不会伤害你。”

“伤害?你也知道你伤害了我?”

“对不起,我承认我做过的一切。七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想起了我死去的妹妹——她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你就像她十八岁时的样子。我提拔了你的爸爸,又特意安排高管聚会,让人把他灌醉,又骗你到我房间。但我确实很想和你聊天,只要能找回一点点感觉,很多年前与妹妹在一起的感觉。”

罗浩然仍然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我也是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特别的悲伤。

“你这个变态!”但我不会饶恕他的!想起那个夜晚,就心如刀绞,“你怎么解释那两罐饮料?你有没有下过药?”

“我承认,那是我手下人安排的,因为他们知道我从来不喝饮料。”

“那你有没有对我——”又一股羞耻感油然而生,再也说不下去了,若控制不住情绪,刀刃就要割破他的喉管。

“是的,我做了。”

他居然如此坦白!我咬住嘴唇,不想让自己心慈手软:“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因此而自杀身亡,我的爸爸后来自杀死了!”

“我知道,也是这个原因,我再也没去找过你,我不想给你带来更大伤害。”无法想象的是,他的目光竟那么真诚,“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给你和你的家人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从世界末日的第一晚,我见到你并认出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向你忏悔。对不起,虽然现在太迟,但我还是要忏悔。”

该不该杀他呢?也许,我的仇恨积累了七年,并不是为了杀死他,而只是为了听到他的忏悔。

我依旧虚弱地喊道:“我要杀了你!”

“你杀吧。”罗浩然闭起眼睛,等待我的刀子落下。

刀子却无法再向前哪怕一厘米!低头看到拉布拉多犬,它的眼里似有混浊的泪水。

天杀的狗眼!刀子从我手里坠落。

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埋着头冲出日本料理店,跑进通往五楼的逃生通道,蹲在拐角抱头痛哭。

七年来,无法言说的痛苦与屈辱,如同烙印永难磨灭,却为什么不敢下手?真的饶恕他了吗?

“一旦你杀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变了。”

我找到了理由——周旋对我说过的。

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又有一块毛巾堵住了我的嘴。我拼命挣扎,却抵抗不了那双胳膊。那绝对不是罗浩然,更不可能是周旋,而是……许鹏飞?是他吗?我闻到一种浊臭的味道,听到野兽般的喘息——刹那间,想起他向我投来的猥琐目光。

我想要大声呼救,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把我拖到五楼走廊,黑暗深处的一个店铺里。

一块黑布蒙住我的眼睛,漆黑一团的同时,有只手扯下了我的衣裙。

他真是个畜生!

天哪,谁来救救我啊?不要……不要……不要……尽管用力扭动身体,我却无力反抗,只有泪水肆意横流。为什么到了世界末日,这种事我还会经历第二次?七年前跳楼死掉算了!前世造了天大的孽,地狱里还要还债?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我想死。

眼前黑布忽地掉了下来,在地上滚动的手电光里,我看到了那个畜生的脸。

许鹏飞!

这张脸是如此恶心龌龊,距离我不过几厘米,又臭又腥的口气喷到我的脸上。

真想大喊一声:“你现在就把我杀了吧!”

他胆怯地后退,抓起手电逃跑了,听脚步声像跑到了楼上。

我浑身酸痛,站不起来,好久才摘下堵住嘴巴的毛巾,艰难地穿好衣服。我几乎爬出了走廊,扶着栏杆走到四楼,却撞到了一个人。

对方发出了一声尖叫,是个女人,就在她要逃跑时,我一把抓住了她。

是那个叫海美的女高中生。她把我搀扶到三楼,喊出大家来帮我。我说许鹏飞就是强奸犯,已逃到了楼上,男人们纷纷拿起武器去追捕——尤其是周旋。

玉田洋子是个好人,她为我擦去身上的污垢,找来干净的衣服。但我拒绝换上新衣服,固执地穿着那身被弄脏的白色衣裙。洋子照顾我到清晨时分——但我没有睡着过,却再也流不出眼泪。

六点钟,我推开玉田洋子,独自走下楼梯。

男人们还在搜索许鹏飞,楼上不时传来他们的声音,但看来毫无结果。我独自经过昏暗的底楼,找到监控室——平时这扇门都是锁着的,只有罗浩然用指纹开锁才能进入。我想要找件工具把门撬开,这扇门却自动打开了。

罗浩然就在门里,冷峻地说:“我看到你想要进来。”

原来,头顶就有一个摄像头。我平静地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已经知道了,我很抱歉——”

“让我看一看监控,我想知道他在哪里。”说完我就推开罗浩然,径直走进监控室。拉布拉多犬吠了两声,却被主人制止。

“你从监控里看到那个畜生了吗?”

“我看到了。”罗浩然坐下来按了两下鼠标,屏幕上出现一段夜视画面——许鹏飞从一条隐蔽的通道逃到底楼,穿过一道小门进入了酒店大堂。

“他去了酒店?”想起两天前的晚上,我与周旋在酒店大堂的小房间里度过的那个美好夜晚,“你告诉周旋了吗?”

“没有。”

“为什么?”我揪住了罗浩然的阿玛尼西装的领子。

他淡淡地回答:“周旋的情绪已经失控,他不适合担负领导或组织者的角色,他现在只会让大家都失去理智。”

“我去杀了他!”说罢,我飞快地冲出监控室。

我没有直接去酒店大堂,因为手无寸铁,必须找一样合适的武器——我想到一种特殊的酷刑,绝对惨无人道,正好用在许鹏飞身上。我跑到地下一层超市,从家用工具货架上找到了一台便携式电钻——许多安装工人的必备工具。

我找到插座为它充电,直到它发出骇人的呼啸,足以穿透墙壁与金属,更何况人肉与骨头?

我拿起电钻正准备上楼,超市里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我躲到货架背后,看到昏暗的灯光下,身上带血的许鹏飞出现了。

我悄悄接近了他,努力屏住呼吸,没想到如此冷静——不如说是冷酷,大概我才是天生的杀手。

突然,我用右手卡住了他的脖子!第一次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许鹏飞涨红了脸,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了。我用左手打开旁边的电灯开关,一盏灯从头顶照亮了我的脸。

我是要让他看清我的脸,还有我这身白色的衣裙,被他强暴时的衣裙。

我左手抄起电钻,按下启动按钮,电钻立即发出世界上最可怕的转动声——怪不得许多恐怖片里都有这样道具出现,哪怕在电影里看到都让人汗毛直竖!许鹏飞吓得一个劲往后退,电钻一点点接近他的眼睛。

“Fuck!”他本能地骂了一句。

不过,就算用日语、韩语、德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古希腊语、上古汉语、火星语一起骂出来都没有用!

这怂货开始求饶了,而我的左手丝毫没有停顿,一毫米一毫米地精确推进。

看着许鹏飞的眼泪狂飙,我的心里真是爽死了!

“去死吧!”我狂怒地吼了出来。电钻飞速旋转着,刺入了许鹏飞的左眼。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这畜生的鲜血覆盖了我的视线,还有从他的眼睛里迸裂出的玻璃体组织。

差不多钻头全部进入他的眼睛,估计有十厘米左右,我才关掉电钻开关。

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量。许鹏飞满脸是血的尸体倒在地上,电钻还插在他的眼睛里!

这时,一群猫狗嗅到了血腥的气味,贪婪地围拢了上来。

“你们的早餐来了!”我忿忿地说了一句,扔下这具脸上插着电钻的尸体逃跑了。

“一旦你杀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变了。”

整个上午,我的耳边充斥着周旋的这句话。我躲在底楼角落里,给自己换上一套新衣服,把血迹清理干净。

血腥味还飘在鼻尖。

中午,心急如焚的周旋找到了我。他抱住我,用手电照亮我的眼睛。原本早已止住的泪水又如泉水涌出。他用手帕替我擦拭,轻声耳语:“没事了。乖,一切都结束了。”

“是我杀了他!”我也贴着他的耳朵说。

他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我做错了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声音越发颤抖,“你让我不要杀人的。”

“你没错!他不是人,是畜生!你只是杀了一条疯狗而已,一点错都没有!”

我相信这并非安慰,而是周旋的肺腑之言——人真正感受到疼痛时,总会不顾一切地为复仇与杀戮寻找理由。

“你不要碰我!”我把他从身边推开,蜷缩到黑暗的角落里。

“星儿,你怎么了?”

“我被人强暴了,我的身体是脏的,而你那么单纯而干净,不要弄脏了你!”

“那不是你的错!那个畜生已经死了,他受到了惩罚,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刺眼的手电光线中,我发现了他的言不由衷。

“不,我是为了你好。”

“星儿,我会永远爱你的。”

周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在世界末日,没有明天,更没有永远。”

“不,因为世界末日,刹那就是永远。”

天哪!他说得那么漂亮,那么完美,那么富有逻辑,那么无法辩驳……但我不相信!

就在此时,整栋大楼陷入了黑暗,楼上响起一片骚动声。周旋似乎早有预料地说:“最后一滴柴油用完了。”

“我们快死了吗?”

“不会的,我还有一部分食物储备,前几天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那些,肯定还有一些可以吃的。”

“你总是想到最好的结局,但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手电光束里的周旋面色凝重,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世界末日的第六天,最黑暗的时光——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那些食物,大多被猫狗偷吃完了!周旋只剩下了几瓶水,他从小光那里找来一些饼干,填充我们饥饿的肚子。

虽然,他一直陪着我,却再没吻过我一次。我也没去吻他,更没像过去那样抚摸他的头发与嘴唇,看着他单纯的眼睛。我蜷缩起来,既为抵御寒冷,也是不愿他再碰到我。而他几次想对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直到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一夜,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也是我自从世界末日以来,睡得最久的一次。

第七天。

清晨,我被一阵枪声惊醒,已看不到周旋了——我慌忙走到八楼栏杆边,低头往下看去,只见一片黑暗的大海。我不敢下去,害怕又遇到什么可怕的人或动物。

无比漫长的等待后,周旋拿着铁棍回来了,他的腰里别着刀子,肩上挂着绳索。

“你是不是要去杀人?”

“是。”

“杀谁?”

周旋停顿了许久,冷冷地吐出一个名字——“罗浩然。”

“为什么?”

刹那间,我以为他知道了——知道了七年前发生的事。可我从来没有流露过半句。

“与你无关。”他的语气异常冷酷,仿佛与昨天换了一个人。

空气越发混浊,即便在八楼,也能闻到地底涌上来的腐臭味。我独自坐在地上,闭着眼睛等待死神降临。

晚上九点,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

但我不敢上去,直到日本母子与陶冶急匆匆往楼上跑去,我才跟在他们后面,冲进九楼电影院的通道,也不知前头出了什么事,为何大家都要往里跑。当我跑到一半,整个天花板砸了下来。

我被埋进废墟,不知过了多久,救援队员把我挖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你们都已知道——没有世界末日!

被送到地面后,无数镜头与闪光灯对着我们。而我只担心周旋的生死,直到看见他最后一个被抬上救护车。

他用眼神告诉我——罗浩然死了。

此刻,我孤独地躺在医院的隔离病房里,回忆地底的七天七夜,自己与其他幸存者发生的一切——那是不能说的秘密,如此黑暗与残酷,没人会相信那是真的!

我对叶萧警官说了谎,什么动物杀人——不过是我在杀人以后,看到那些猫狗时的想象。在我的回答里,许鹏飞是死得最惨的一个。

我知道,再也不能回到周旋身边了。纵使所有秘密都被埋葬,无人知晓我们杀过人,很快将重获自由,还可以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但我还记得他看我的眼神,那是在我被许鹏飞强暴以后。我是一个有污点的女人,无论有多么无辜,我还是被人弄脏了。

由此而来的那道无形的墙,是男人永远不敢坦承的,他们的心里会有一个结,永远不可能解开。

我想,当我与周旋再度相逢,也不过是形同陌路吧。

还有一件事,是我两天来一直担心却又不敢面对的。几分钟前,我向医生要了早孕试纸——其中一款最新产品,能在受孕二十四小时后验出结果。

此刻,我恐惧地拿起试纸条,看到上端与下端都有色带出现。

我怀孕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眼泪,从被救回地面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哭不出泪水了。

或许,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直到世界末日也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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