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件事正在发生。发生了什么事?某件事……

丹尼尔·布兰克觉得事情是两星期前开始的。或者也许三星期。记不太清楚了。但公寓大楼车库的服务员随口提起有个保险调查员来过,问到布兰克的车。

“他以为你出了什么车祸。”那人说。“但他看一眼你的车就知道不是你。我早跟他说过了,我告诉他你那辆车好几个月没开了。”

布兰克点头,叫那人洗史汀瑞,检查电瓶、机油、汽油,没再去想那个保险调查员。那跟他毫无关系。

但然后,有天晚上,他去“鹦鹉”小酌,酒保斟上他点的白兰地,然后问他是否姓布兰克。丹尼尔承认——感到一点点慌张——结果酒保告诉他,有个私家侦探来问过关于他的问题。酒保想不起那人叫什么,但形容了那人的长相。这下布兰克觉得不安,回去问车库服务员,他对“保险调查员”的描述符合酒保口中的“私家侦探”。

没两天,门房查尔斯·立普斯基向他报告,有人来问过关于丹尼尔·布兰克的“非常私人的问题”。立普斯基说那人没讲自己的姓名或职业,但他可以形容那人的长相,便形容给布兰克听。

从这三段描述中,布兰克开始对那紧追他不舍的人有了个图像。与其说图像不如说剪影,一个黑暗蛰伏的身形,线条粗糙如木版画。高大庞然,缩着肩,头上端端正正戴一顶硬梆梆的毡帽,身穿一件没形没状的老式双排扣大衣。

然后,芙萝和山姆·莫顿兴高采烈地告诉他那个信用调查员来访,我说丹啊——你这个坏家伙!——你怎么没告诉最好的朋友你打算娶希莉雅·蒙佛,买下她那独栋楼房?他咧嘴惨淡一笑。

然后与杰维斯-伯强的人事主任雷内·荷瓦兹一场含糊其词的难堪会面。布兰克终于搞清楚,有个信用调查员前来查问过;显然布兰克申请了一笔“金额很大”的贷款——远超过J-B的员工贷款计划提供的金额。荷瓦兹认为有职责向上司报告信用调查员来访此事,上司则派他来问丹尼尔·布兰克贷款的目的为何。

布兰克终于摆脱那个恶心的小瘪三,但也不忘要他形容“信用调查员”的长相。同一个人。

他知道如今自己在杰维斯-伯强来日无多,但这不重要。这番虚假的信用调查只是最后一根稻草。但这不重要。他会被开除,或获准辞职,拿到一笔优渥的离职金。这不重要。他知道这几个月来他根本不尽职。他没兴趣。这不重要。

此时此刻,重要的是那个保险调查员兼私家侦探兼信用调查员——一个复合人物,已经不只是个剪影或模糊影像,而逐渐有了厚度、实度,有浓重轮廓和夸大手势,步伐沉重迟滞,眼睛一直盯着人事物看。他是谁?头戴硬梆梆毡帽、身穿软趴趴大衣的上帝?

布兰克到处找他,不管身在何处,在街上,在酒吧和餐厅,夜里单独在家。在街上,他在迎面而来的陌生人脸上搜寻,然后忽然转身,看那个弯腰驼背的大个子是否笨重跟在他身后。在餐厅,他信步走进男厕,不经意看看其他顾客,“不小心”走进厨房,瞥视有人占用的电话间,检查厕间。他在哪里?夜里在家,门锁上、闩上、塞紧,他无眠躺在黑暗里,突然听见夜间的声响:咚声,吱嘎声,短短一声啪哒。然后他会起身打开所有灯,悄悄绕遍整间公寓,想面对面见到他。但他不在这里。

然后,终于到了圣诞节。杰维斯-伯强会等假期结束之后才开除他,他知道。所以他可以高高兴兴接受莫顿夫妇圣诞夜派对的邀请,找希莉雅一起去。他会喝点酒,谈笑,伸手挽住希莉雅苗条坚硬的腰,那个黑暗剌探的阴影一定不可能在这里。

那通电话打碎了他的期望。怎么可能有人知道他在莫顿家?他谨慎接近电话,小心接起,彷佛话筒可能在手中爆炸。然后那带着暗示的声音轻声说:“法兰克·隆巴德。你认识我。我们以前见过。我只是想——”

然后他冲出那里,抛下希莉雅,没对任何人说晚安。电梯走了十年,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打开又锁上家门,花了一个世纪才抽出那抽屉反扣在床上。他仔细检视贴在抽屉底的信封,但就他所见,并没人碰过它。他打开信封,东西全都在。他坐在床上摸弄这些纪念品,意识到自己尿了裤子。量不多,但有几滴。

太丢脸了。

他把黑天鹅绒西装、白克什米尔高领毛衣、花朵图案的内裤全塞进浴室的洗衣篮,摘下“威尼斯路”假发,钻进莲蓬头下冲澡,水温尽他能忍受的热。在光头上抹肥皂时,他摸到轻微的毛茸茸感,知道很快又需要剃头了。

他擦干身体,抹上古龙水,扑上爽身粉,牢牢戴回假发,然后穿上鹤鸟图案的那件丝袍,赤脚走到客厅,为自己倒一杯不冰的伏特加,点起一根干莴苣叶香烟。

然后他意识到公寓门铃在响,已经响了好几次。他小心捻熄香烟,喝干伏特加,才走进门厅,透过窥孔看见希莉雅·蒙佛。他开门让她进屋,然后再度上锁上闩。

“你是不是病了,丹?”

“你是不是在说梦话?”他问,笑声连他自己听来都显得狂乱勉强。

她盯着他,面无表情。

她坐在客厅沙发耐心等待,他开一瓶波尔多,用高脚杯倒一杯给她,用刚喝过伏特加还湿湿的杯子倒一杯给自己,她谨慎啜一口红酒。

“很好。”她点头。“涩得像灰尘。”

“什么?哦是的。我当初应该多买几瓶,现在价钱几乎涨了一倍。你有没有把我的事告诉任何人?”

“你在说什么,丹?”

“我做的事。你有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迅即回答,但那根本不是回答:“我干嘛要做这种事?”

她穿着直筒状黑色针织衫,高领长袖,直垂到暗面黑绸晚宴鞋。她颈上戴着看似足有六呎的养珠项链,紧紧缠绕一圈又一圈,形成闪闪发亮的领子,使她保持抬头扬下巴的姿势。

他有种感觉——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好像永远认不出她,她一离开视线就忘记她的长相。黑得几乎发紫的长发,女巫般的瘦长脸孔,纤细修长的双手,但眼睛是灰还是蓝?嘴唇厚还是扁?鼻子是埃及式——或者只是尖细?苍白的肤色,瘀血的疲倦,白色皮肉被凌虐殆尽的颓废氛围——这些幻想从何而来?她现在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成谜。那是不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她坐在沙发上,镇静,孤僻,啜着酒看他来回走动。他视线始终不离开她,告诉她那个一直紧跟着他的男人——那个保险调查员兼私家侦探兼信用调查员——以及这男人见过的人,问过的问题,说过的话。

他说着,话语流出之快,令他结巴了几次,白色唾液聚积在嘴角——唔,他讲着讲着,看她慢慢盘起双腿,脚放到大腿上,被长洋装遮住。但弯曲膝盖下露出一侧脚踝,一只无带丝绸晚宴鞋垂下。在他告诉她发生什么事的时候,那只露出的脚、那只黑鞋,开始上下颠动,下面那条腿在隐藏的膝盖下摆动,起初缓慢,以优雅的节奏点动,然后渐快,动作变得更强更用力。她的脸仍然毫无表情。

看着希莉雅颠动的脚,长礼服下那条腿自膝盖以下晃得愈来愈快,他想她一定在自慰,坐在他的沙发上,赤裸的大腿在洋装下互相紧贴。那颠动的脚节奏愈来愈快,直到他告诉她刚才在莫顿家接到那通电话时,她开始喘息,眼神变得迟滞,不亚于她珍珠项链的汗珠出现在额头和上唇。然后她闭上眼睛,整个身体僵硬片刻。他停口,注视她。她终于打个哆嗦放松,以空洞的眼神环顾四周,松开双腿,他想他的危险一定令她性兴奋,但理由他不知道,猜不出。

“那人会不会是伐伦特?”他问她。

“伐伦特?”她深饮一口酒。“他怎么可能知道?何况伐伦特很瘦,像个稻草人。你说这个到处跟踪你的人厚重庞大。不可能是伐伦特。”

“不,我想也不是。”

“这个人——这个打电话来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法兰克·隆巴德的事?”

“我不知道。也许有目击证人——看到隆巴德或其他某一个——他跟踪我回家,得知我的住址,然后查到我的名字。”

“为什么?”

“很明显,不是吗?他没去报警,所以一定是要勒索。”

“呣,有可能。你怕吗?”

“唔……很心烦。”然后他告诉她自己突兀离开莫顿家之后做的事:试着让自己的脑海变成一片空白黑板,粉笔写就的思绪一出现就立刻擦去。

“哦不,”她摇头,话中有种他以前从不曾听她用过的恳求语调,“你不该这么做。敞开你的脑海,让它扩展,让它碎散成千百万个思绪、感受、记忆、畏惧。这样你就会找到知觉。别擦去你的意识,让它尽情绽放,会有东西浮现,能解释这个跟踪你的人和那通电话。打开你的脑海,别封闭它。逻辑不会有帮助。你必须变得愈来愈醒觉,愈来愈敏感。我家里有药,你要不要吃?”

“不要。”

“好吧。但别把你自己关在自己内在。要对一切开放。”

她站起,拿起剩下的酒。

“我们进你卧室吧。”她说。“我留下来过夜。”

“我今晚大概不行。”

她空着的那手滑进他丝袍的开口处,他感觉她纤细冷凉的手指飘过他的赤裸,找到他,握住他。

“那我们就玩一玩彼此。”她喃喃说道。

于是他们便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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