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萝伦斯和山姆尔·莫顿的性爱精品店“情欲”开在上麦迪逊大道,左右各是一间美食店和一间卖马鞍和马球棍的百年老店。“情欲”的店面是一名热中普普艺术的人士设计,由几百面打磨光亮的汽车车轮盖组成,像扭曲的镜子映照街景和往来行人。

“这使人心智混乱。”芙萝点头。

“这使人大脑停摆。”山姆点头。

为了应圣诞节购物潮的景,两人共同想出了一个绝对美呆了的主意来装饰店里唯一的橱窗。他们花大钱请一家制作展示品的店做一个赤裸的圣诞老人,有不可或缺的红帽和白胡,但此外圆胖红润的身体一丝不挂,只有一件黑色人造皮比基尼内裤,附带塑料阳具套——“情欲”试图在纽约重振阳具套这种男性装束的雄风,成果差强人意。

赤裸的圣诞老人在麦迪逊大道的橱窗里展示了一天。然后二五一辖区的代理分局长马帝·朵夫曼巡官亲自造访“情欲”,有礼地请店主移除这样装饰,表示本地有许多教堂、商家、气愤的公民向他投诉。因此穿比基尼的圣诞老人移到店内后方,橱窗里满是零零碎碎的情色圣诞礼物,而芙萝和山姆决定以大请客的方式展开延长营业的购物季:新旧顾客都有免费瑞典格洛格,以及令人眼花撩乱的自助餐,充满异国风情的菜色包括油炸蚱蜢和巧克力包蚂蚁。

莫顿夫妇特别指名邀丹尼尔·布兰克和希莉雅·蒙佛参加这场盛宴,并请他们之后回莫顿家共进比较有份量的饮食。他们接受了。

店里的空气过热——而且加了香味。角落挂着两具拜占庭古董香炉,钻洞的盖子飘出烟雾,这种名为“高潮”的麝香味燃香是“情欲”的畅销商品。顾客把衣帽交给一名黑发、雅致、神色愠怒的曰本女孩,她身穿半透明的一千零一夜睡衣,底下没有胸罩——只有印着小小米老鼠图案的轻薄短小内裤。不可思议的是,她的阴毛是金色。

希莉雅和丹尼尔站在一边旁观这乱糟糟场面,啜着小杯加香料、冒热气的格洛格。店里挤满大嗓门、脸发红的顾客,大部分是年轻人,全穿着当下最时髦的古怪流行服饰。他们不是穿衣,而是穿戏服。他们的笑声尖利,动作突兀,推挤着穿过店内,检视阳具型蜡烛、一本本奥伯立·毕兹利的图画、皮革胸罩、做成紧捏手型的弹力护身。

“他们好兴奋。”丹尼尔·布兰克说。“全世界都在兴奋。”

希莉雅抬头看他,虚弱微笑,中分的黑色长发框住她一张女巫脸。一如往常,她没化妆,但双眼看似被入骨倦意涂上黑色眼影。

“你在想什么?”她问他,他再度明白概念,抽象的概念,令她性兴奋。

“我在想世界。”他说,环顾混乱的店内。“发情的世界。我在想如今的人们。他们全都好受剌激。”

“性刺激?”

“这方面当然有。但其他方面也是。政治的。我猜还有性灵的。暴力。新事物。对新事物、不同事物、‘入时’事物的强烈饥渴。而现在正入时的东西,几星期、几天之后就过时了。在性、在艺术、在政治,在所有方面皆然,似乎全都愈来愈快。以前不是这样,对不对?”

“对,”她说,“不是这样。”

“入时的事物。”他重复一次,“为什么要叫‘入’时?跟穿透有关吗?”

现在她好奇地看他。“你醉了吗?”她问。

他惊讶。“就凭两纸杯瑞典格洛格?没有。”他笑。“我没醉。”

他以温热手指碰触她脸颊,她抓住他的手,转头吻他手指,然后把他拇指塞进湿润的嘴里,伸舌舔舐,轻轻拉出。他迅速环顾室内,没人在看他们。

“我真希望你是我姊妹。”他低声说。

她沉默片刻,然后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我没想。只是说出来。”

“你对性厌倦了吗?”她问得精明。

“什么?哦不是。不。不完全是。只是……”他朝拥挤室内一挥手。“只是他们这样是找不到的。”

“找到什么?”

“哦……你知道。答案。”

这一晚有种间断、混乱的节奏,如今他所有时间都是这样:人生在互不相连的场景之间加速,像一部剪接犀利的电影,扭曲影像愈来愈快、愈来愈狂乱:脸孔、地点、身体、言语和概念漂入镜头,放大,然后缩小远去,消逝。很难专注于任何单一经验,最好单纯敞开自己面对感受,让一切吞没他。

“有种变化正发生在我身上。”他告诉她。“我看见这里这些人,还有路上的人,还有办公室的人,我不能相信我跟他们有同样的归属。我是指同一个物种。在我看来他们像狗,或者动物园里的动物。或者也许我才是。但我无法有所连结。但如果他们是人,那我就不是;而如果我是,他们就不是。我只是认不出他们是什么。我跟他们是分开的。”

“你跟他们本来就是分开的。”她轻声说。“你做了那么有意义的事,让你鹤立鸡群。”

“哦是的。”他说,快乐地笑了。“我是做了,不是吗?要是他们知道就好了……”

“那是什么感觉?”她问他。“我是指……知情的感觉?满意?愉悦?”

“这些当然也有。”他点头,感觉一种发痒般的喜悦,能够在拥挤吵杂的房里谈这些事(他赤身裸体但没人看得见)。“但最主要是一种……满足感,满足于我能成就这么多。”

“哦是的,丹。”她细声说,一手按在他臂上。

“我疯了吗。”他问。“这阵子我在想。”

“重要吗?”

“不。不怎么重要。”

“看看这些人。”她比个手势。“他们神智清醒吗?”

“不,”他说。“唔也许。但不管他们是神智清醒或疯了,我都跟他们不一样。”

“那是当然。”

“也跟你不一样。”他微笑着又说。

她微微打个冷颤,靠近他。

“我们一定要去莫顿家吗?”她喃喃说道。

“不是一定要去。但我认为我们该去。”

“我们可以去你家。或我家。我们家。”

“我们去莫顿家吧。”他说,再度微笑并感觉到脸上的笑容。

他们一直等到芙萝和山姆准备好离开,然后共搭一辆出租车回莫顿夫妇的公寓。芙萝和山姆大声喳呼,丹尼尔·布兰克坐在单人座垫,微笑又微笑。

布兰琪准备了一只烤雏鸭,以对半切的桃子点缀,另有烤小马铃薯,罗曼生菜加意大利水田芥拌成的色拉,她用切肉盘端出鸭来供众人欣赏,然后端回厨房切成四份。

他们同意烤鸭看来美味,又黑又脆的皮淋上闪闪发亮的桃汁。然而当丹尼尔·布兰克的那份整盘放在他面前时,他坐在那儿瞪了片刻,这食物令他反感。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这种事最近常发生。他独自或同希莉雅走进一家熟悉的餐厅,点一道以前吃过、知道自己喜欢的菜,然后当盘子放在他面前,他却毫无食欲,几乎连碰都不想碰。

这实在太——太物质了。一团冒热气的混合物,要被切成一块块适合叉子的大小,送进他嘴巴那个小洞,经过一番改变和化合,一天后从另一个小洞出来。也许令他反感的是这过程的粗鄙性。或者动物性。无论如何,不管多么精心烹调的食物,如今他一见就反胃恶心,为了不失礼,他勉强吃下一点鸭肉,两颗小马铃薯,稍碰一点色拉。一直到他们终于坐在沙发和软椅上,喝黑咖啡和伏特加鸡尾酒,他才比较自在。

“嘿,丹,”山姆尔·莫顿突然说,“你有没有钱可以投资?”

“当然。”布兰克和悦说道。“不多,但有一些。投资什么?”

“首先,你那家健康俱乐部——会费多少?”

“一年五百。如何要按摩或吃东西得另外付钱。那里有简单的三明治和色拉。”

“酒呢?”

“你可以放一瓶在自己的置物柜里。他们卖调酒用的杯子和原料。”

“游泳池?”

“小小一个。还有一小片日光浴场。当然还有健身房,三温暖。怎么回事?”

“那里可以裸泳吗?”

“裸泳?我不知道。我想如果要的话大概可以吧。那里的会员只限男性。我从没见过往何人这么做。为什么问?”

“山姆和我有一个美呆了的主意。”芙萝伦斯·莫顿说。

“天生好点子。”山姆说。“万无一失。”

“东五十七街有家健康俱乐部。”芙萝说。“一开始是减肥沙龙,但生意不佳,现在要出让了。”

“开的价很低。”山姆点头。“而且还可以再降。”

“那里有个大泳池。”芙萝点头。“各式器材的健身房,两间三温暖,置物间,淋浴间,一应俱全。”

“还有设备完整的厨房。”山姆补充。“一片很不错的室内室外休息区,有桌有椅。”

“装潢烂毙了,”芙萝补充。“烂毙了,但所有基本的东西都有了。”

“你们打算开健康俱乐部?”希莉雅·蒙佛问。

“但是不一样。”芙萝笑。

“完全不一样。”山姆笑。

“会员有男也有女。”芙萝咧嘴笑。

“共享置物间和淋浴间。”山姆咧嘴笑。

“屋顶上可以做天体日光浴。”山姆说明。

布兰克看看这人、看看那人。“你们在开玩笑吧?”

他们摇头。

“会员只接受夫妇和家人?”

“哦不。”芙萝说。“只接受时髦活跃的单身男女。”

“这才是重点。”山姆说。“这才有钱赚。寂寞的单身男女。而且可不便宜。我们构想五百名会员,一人年费一千。我们会试着把会员比例保持在六比四左右。”

“六成男,四成女。”芙萝解释。

布兰克瞪着他们,摇头。“你们会坐牢。”他告诉他们。“你们的会员也会。”

“不一定。”芙萝说。“我们让律师研究过了。”

“有些令人鼓舞的先例。”山姆说。“加州有一些专供裸泳的海滩。四性都包括。法院裁定合法。纽约的法令非常模糊,没人挑战过在私人俱乐部让男女混合裸泳的权利,我们认为可以钻得过这个漏洞。”

“问题全都取决于是否‘妨害公共利益’。”芙萝解释。

“如果是经营妥当的私人场所,不在大庭广众下裸体,我们认为做得成。”山姆解释。

“不在大庭广众下裸体?”丹尼尔·布兰克问。“你们的意思是,在三温暖或清洁用具间里交媾,或者在泳池水底乱摸,都没问题?”

“全是私下进行。”芙萝耸肩。

“有谁受到伤害?”山姆耸肩。“大家都是两相情愿的成年人。”

丹尼尔看向希莉雅·蒙佛,她坐着不动,面无表情,似乎在等他的反应。

“我们要开一家公司。”芙萝说。

“我们构想,需要的资本最多不超过十万,”山姆说,“用来付租金、贷款、改装、保险等等等。”

“我们打算卖股份。”芙萝说。

“有没有兴趣?”山姆问。

丹尼尔·布兰克轻拍头上那顶“威尼斯路”假发。

“哦。”他说。“没有。”他说。“我想没有。不是我的风格。但我想,如果你们闪避得了法律问题,这是个好主意。”

“你认为会流行吗?”山姆问。

“赚得了钱吗?”芙萝问。

“毫无疑问。”布兰克向他们保证。“如果执法单位不逼你们关门,你们会大赚一笔。只要走去第八大道看看就知道。我几乎每天都打那儿过,那里到处可以找个女人给你全身按摩,或者你可以在她身上画画,或看片子,或被羽毛搔痒。当然还有一般妓女。私人泳池男女混合裸泳?有何不可?是的,我认为这主意赚得了钱。”

“那你为什么不想投资?”希莉雅问他。

“什么?哦……我不知道。我说了——不是我的风格。我厌倦了这一切。也许只是觉得无聊。总之我兴趣缺缺,不喜欢。”

三人全盯着他,等待。但他没再多说,于是希莉雅继续激他。

“你不喜欢什么?”她静静问道。“让男女同池裸泳这个主意?你认为这不道德?”

“老天,才不是!”他大声笑道。“我可不是牧师。只是……”

“只是什么?”

“唔,”他说,露齿而笑,“性实在太——太微不足道了,不是吗?我是说,跟死亡以及——唔,童贞比较起来。我是说,这两者都那么绝对,不是吗?而性从来都不绝对。永远都有更多。但死亡和童贞是绝对的东西。希莉雅,你说过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有限?还是终

局?总之是这类意思。那感觉很好——很温暖——我知道生命就是麻烦,但还是……你们的计划是错的。不是从道德角度而言,才不是。但你们没碰到重点。知道吗?你们只是不停乱绕圈子,却没看到目标,连瞥都没瞥见。哦是的。赚得了钱吗?当然赚得了钱,一两年之内。不一样的,新的,火红的东西,但然后便会销声匿迹,就此消灭,因为你们给他们的不是答案,懂吗?在水底或三温暖里打炮。然后。不,不!这一切都太——太肤浅了。我告诉过你。今晚那些人。唔,就是那么回事。他们学到或赢到了什么?也许手淫才是答案。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一点?我知道这很荒唐。抱歉我提到它。但还是……因为,是这样,在你们那个百无禁忌的世界里,他们说色情,变态,SM。就只有这么一点意义,可以缩写。就是这么回事。这让我反感。这种粗鄙性。因为它本来可能是一条路,一种道,但再也不是了。性?哦不。我们该再来杯马丁尼,还是打一炮?就这么重要而已。以前我认识一个女孩……唔。所以必须超越。我告诉你们,光这样实在不够。所以,把性放到一旁,要决定接下来该是什么,该搭哪路公交车前往绝对。所以——”

希莉雅·蒙佛迅速打岔。

“丹尼尔想说的是,”她告诉惊诧莫名的莫顿夫妇,“在一个百无禁忌的社会里,童贞反而变成最终极的变态。你要说的是不是这意思,亲爱的?”

他木然点头。他们终于离开时,她在发抖,但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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