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三次,快递把隆巴德行动最新报告的复印件送到狄雷尼队长家。队长注意到,报告变得愈来愈少、愈来愈短,且包利组长现在把警探派去重查已经查过的东西:隆巴德的私生活和政治生涯;可能有关的犯罪组织;任何类似的伤害或杀人案,范围先是二五一辖区,然后邻近辖区,然后全曼哈顿,再然后全纽约;然后向FBI和其他大城市的市警局调阅类似命案的报告。

狄雷尼很钦佩包利组长的专业能力。组长手下的团队包括来自全城各处的近五百名警探,其中许多狄雷尼都认识或知道,有伤害罪专家、武器技师、熟悉政治丛林的圈内人、侦讯技巧高明的警探。

结果是零:没有角度,没有着眼点,没有看似可能的动机。包利组长在一份写给布罗顿副局长的机密备忘录中,甚至提出狄雷尼自己也考虑过的一个可能:隆巴德对市警局绩效不彰的公开抨击惹火了某个警察,因而惹祸上身。包利并不相信是这样。

狄雷尼队长也不相信。警察杀人八成会用枪。但大部分见过市长、局长、各阶级政客来来去去的职业警察,都会把隆巴德的批评视为不足为奇的公关鬼话,耸耸肩不予理会,自己做自己的工作。

狄雷尼愈思考这命案,读愈多隆巴德行动的报告,就愈深信这是桩没有动机的犯罪。凶手当然自有其动机,但对任何理性的人而言都没有动机。隆巴德是偶然的被害者。

狄雷尼试着填满时间。他一天两次去医院看妻子,中午一次,傍晚一次。他自己进行了一些简短访谈,拜访法兰克·隆巴德的合伙人、母亲、几个政治同僚。进行这些访谈时他穿制服戴警徽,冒着万一布罗顿发现狄雷尼在做什么而大发雷霆的险。但全是浪费时间,他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一天傍晚,绝望于缺乏任何有意义的进展,他拿起一本有横线的长型黄色拍纸簿,标明“嫌犯”,然后在正中央画一条直线把页面分成两半,左边那栏标明“生理”,右边标明“心理”。他决定写下他对凶手所知或所怀疑的一切。

“生理”栏内,他列出:

很可能是男性,白人。

高,很可能超过六呎。

强壮,年轻。不到三十五岁?

长相一般或英俊。可能穿着讲究。

动作非常敏捷,肌肉协调度佳。运动员?

“心理”栏内,他列出:

冷静,有决心。受未知动机驱使。

心理变态?昂拉类型?

他在页底另加一个广泛的标题,“附注”,之下列出:

第三人涉入?因为驾照被偷,做为“毅人证明”。住在二五一辖区?

然后他重读一遍。他承认,内容稀疏得令人沮丧。但写下自己所知——或者该说是猜,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动作让他感觉好一点。一切都是烟与影,但他开始感觉到有人在那里,某个模糊一瞥的人……

他再读一次列表,然后再一次,又一次。他一直回到“受未知动机驱使”这一点上。

在他个人经验和对变态凶手的研究中,他从没见过或读到过一个完全没动机的凶手。当然动机可能不理性、没意义,但在每件案子里,尤其是大量杀人案,凶手都有“动机”。动机可能明显如谋财,也可能是某种难以置信的哲学架构,怪异又廉价一如用牙签和黏胶搭成的艾菲尔铁塔。

但不管凶手多疯狂,都自有其理由:社会看不起他,上帝对他说悄话,人类太邪恶,基于政治信念要求,自我意识过旺,受到女人轻视,受不了寂寞的痛苦……什么都可能。但他自有他的理由,无论是在狄雷尼的经验中或读过的数据中,都不存在真正没动机的凶手,本质绝对邪恶的人,杀起人自然轻松一如点烟或挖鼻孔。

这世上没有绝对良善的人,而狄雷尼相信——希望!——也没有绝对邪恶的人,这并非道德问题,只是人在各方面都不可能是绝对的。因此杀法兰克·隆巴德的凶手砸烂他的头是有理由的,这理由超越逻辑和理智,但是是一个对他而言有意义的目标,尽管可能扭曲又变态。

坐在幽暗的书房,一读再读他那份可悲的小小“凶手画像”,艾德华·狄雷尼心想这人存在,还可能离他现在坐的地方不远。他纳闷这人现在在想什么、梦什么、希望什么、计划什么。

早上他自己准备早餐,因为他已经安排白天来帮佣的玛莉直接从她家到医院,把芭芭拉要的新睡衣和通讯簿送去。狄雷尼喝一杯蕃茄汁,顽强地吃下两片没抹奶油的全麦吐司,再喝两杯黑咖啡,边吃边浏览晨报。隆巴德案的报导已经落到第十四版,基本上说的就是“没什么可说”。

十一月的白昼沁寒,空气中有雪的味道,于是狄雷尼穿上拿大衣,上午十点不到便出门走向第二大道,去用一家糖果店里的电话亭。他拨了索森副督察的留言服务,留下公共电话号码,挂断,耐心等待。

索森五分钟不到便回他电话。

“我没有什么可以报告。”狄雷尼平板说道。“什么也没有。”

索森一定听出了他语调中的某种意味,于是试着抚慰他。

“放轻松点,艾德华。布罗顿也还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

“但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我们成功让你的巡官朵夫曼被指派暂时担任二五么分局的代理局长。”

“很好。谢谢。”

“但只有六个月。之后你得回到岗位,不然我们就得另安排一个队长或副督察。”

“我了解。够好了。这能帮我处理隆巴德驾照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我虽然请长假,但还是市警局的一份子,我必须回报驾照不见了。”

“艾德华,你太多虑了。”

“对,我是很多虑,但我必须回报。”

“这表示布罗顿会听说。”

“也许。但如果又发生一件命案——我想是会——而包利组长手下的弟兄发现被害者的驾照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不见,他们会去跟人在佛罗里达的隆巴德遗孀确认。她会告诉他们我问过驾照的事,但她找不到。然后我就遭殃了。布罗顿会以隐瞒证据的罪名把我抓起来。”

“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得查一下规定,但据我记得,分局关于遣失或失窃驾照的报告是送到交通局,那里的人再把报告送到纽约州政府监理处。我会告诉朵夫曼这件事,让他交上一般的报告。但布罗顿可能会从交通局那里听说。如果他们收到报告说法兰克·隆巴德的驾照不见,有人就会开始大吼大叫了。”

“不用担心。我们在交通局有个朋友。”

“我想也是。”

“叫朵夫曼弄份一般的报告,但交出之前打电话给我,我告诉他该把报告交给谁。如此一来,报告会送到州政府,但没人会把消息泄漏给布罗顿。这样你满意吗?”

“满意。”

“这件事你做得非常谨慎,艾德华。”

“你不是吗?”

“是,我想我们都是。艾德华,告诉我……”

“什么事?”

“你有没有任何进展?就算是你还不想讨论的东西?”

“有。”狄雷尼说谎,“我有进展。”

他走回家,低着头,双手深深插在大衣口袋,沉重走过这潮湿阴郁的一天。对索森说谎令他沮丧。需要操控别人总令他沮丧。他会做,但不会乐在其中。

为什么需要保持索森士气高昂?因为……因为,狄雷尼决定,隆巴德命案不只是布罗顿派和索森-强森派之间的势力斗争。事实上,他承认,他接受他们的提议不是因为他直觉不喜欢布罗顿、希望他失势,或者对市警局政治有任何兴趣,而是因为……因为……因为……

他呻吟出声,知道自己又回去啃那根骨头了。追逐猎物的返祖兴奋?相信自己是上帝在世间的代理人?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了那个他对托马斯·韩德利自鸣得意地描述的宇宙和谐节奏?狗屎!他哀愁地只知道,花在探索自己迷宫般动机的时间、心力和创造力,大可用在寻找那个把尖锥插进法兰克·隆巴德脑壳的人。

他走回自己家,朵夫曼巡官正在按门铃。狄雷尼走近时,巡官转身,看见他,咧嘴一笑,蹦蹦跳跳走下门阶。他握住狄雷尼的手,热烈地上下摇动。

“我拿到了,队长!”他叫。“六个月的代理局长。谢谢你!”

“很好,很好。”狄雷尼微笑,握住朵夫曼的肩膀。“进来喝杯咖啡,慢慢告诉我。”

两人坐在厨房,狄雷尼饶富兴味地注意到,朵夫曼已经开始摆出新阶级的姿态:打开制服衬衫钮扣,大摇大摆坐着,瘦长的双腿伸出。狄雷尼自己永远不会这么坐在局长办公室,但他能了解,甚至赞许。

他读了朵夫曼拿来的电传电报,再度微笑。

“我能说的还是我先前说过的话:我就在这里,愿意尽力帮你的忙。别不好意思问。要学的东西很多。”

“这我知道,队长,我很感激你对我的任何帮助。你推荐我就已经是帮了大忙。”

狄雷尼细看他。又来了:利用别人。他勉力前进。

“我很高兴那么做。”他说。“反之,我有件事要请你做。”

“尽管说,队长。”

“现在,我想请你帮两个忙。以后可能会更多。我发誓我不会要你做任何危及你档案纪录或职业生涯的事。如果你认为我空口无凭——相信我,如果你这么想我也不会怪你——那我就不会坚持。好吗?”

朵夫曼坐直身,表情先是困惑,然后正经。他盯着狄雷尼良久,两人直视对方。

“队长,我们共事很久了。”

“对。很久了。”

“我不相信你会要我做任何我不该做的事。”

“谢谢你。”

“你要我做什么?”

“首先,我要你向交通局提出一份遗失驾照的报告。我要你在报告上清楚写明,是我向你提起这件事。报告送出前,请你打电话给索森副督察,他会告诉你该把报告交给交通局里的谁。索森向我保证,报告会按正常程序送到纽约州监理处。”

朵夫曼大惑不解。

“这不算帮什么忙啊,队长,只是例行公事。你的驾照不见了吗?”

“不,是法兰克·隆巴德的。”

朵夫曼再度盯着他,然后慢慢扣起制服外套钮扣。

“隆巴德的?”

“是的。巡官,如果你想问间题,我会试着回答。但若我说这件事你知道得愈少愈好,请别声气。”

红发高个子站起,开始在厨房踱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环顾四壁,不看狄雷尼。

“这阵子我听到一些事。”他说。“传闻。”

“我想也是。”狄雷尼点头,知道市警局里几乎所有人,包括阶级最低的实习巡警,对高阶警官之间的倾轧互斗都有一点模糊概念。“你不想卷入吧?”

朵夫曼停步,紧握一把厨房椅最上缘的木条,双手发红,指节突出,现在他直视狄雷尼。

“是的,队长,我一点也不想卷入。”

“我目前要求的只是基本的例行公事,不是吗?我要你报告一张驾照不见了,如此而已。”

“好吧。我会打电话给索森,问到交通局那人的名字,送报告上去。你知道驾照号码吗?”

“不知道。”

“你要我帮的第二个忙是什么,队长?”

他声调里有种东西,有种悲哀的味道。队长知道朵夫曼会照他要求的做,但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关系已发生微妙的变化。只要不做亏心事,朵夫曼会付这笔人情债;但一旦付清之后,他会觉得已经足够,他们将不再是师与徒、队长与巡官的关系,也不再是朋友。他们会是同僚,谨慎、客气,但保留、戒备。他们会是对手。

狄雷尼承认,自己已摧毁了一份真诚的友谊,某种程度上毁坏了信任与信念,现在对朵夫曼而言,他只是另一个要求帮忙的人。但此事无可奈何,已经无法回头。

“想请你帮的第二个忙是,”狄雷尼说,有点反讽地强调“帮”字,“巡官——”他再度刻意强调“巡官”——“如果二五么辖区发生任何伤害或杀人案,情况以及尤其伤口类似隆巴德命案的话,麻烦你知会我一声。”

“就这样?”朵夫曼问,现在轮到他语气反讽。

“是的。”

“好的,队长。”朵夫曼点头,扣起领子。拉直外套。制服上现在没有污渍和面包屑了,他是二五一分局的堂堂分局长。

他一言不发大步走到门口,手握在门把上时稍停,回身面对狄雷尼,态度似乎软化了。

“队长,”他说,“也许你有兴趣知道,我已经

接到命令,要向包利组长报告任何类似的伤害或杀人案。”

“当然。”狄雷尼点头。“此外他也别无他法。先向他报告。”

“然后向你?”

“然后向我,谢谢。”

朵夫曼点头,离去。

狄雷尼坐着不动。然后伸出右手,手有点抖。情况不像他先前希望的那么好,也不像先前害怕的那么糟。但是,他再度向自己保证,他非这么做不可,——也许就算顺其自然,这种情况也会发生。朵夫曼天性崇拜比自己强的人,几乎到了亦步亦趋的地步,如果要让他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到头来就必须切断他的脐带,任他自力更生。然后狄雷尼对自己这番寻找合理化解释的思考苦笑,厌恶地承认自己身上有太多该死的哈姆雷特倾向。

快到去医院的时间了。他翻看随身小记事本,勾去玛莉已经送去的东西。他穿上大衣,戴上硬毡帽,手正要伸向大门门把,电话响了。他接起门厅的分机:“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队长,我是克里斯托弗·兰利。”

“兰利先生,真高兴有您的消息。您好吗?”

“很好,你呢?”

“也好。我一直想打电话给您,但不希望让您觉得有压力,所以认为最好还是什么也不说?您了解吗?”

兰利沉默片刻,然后说:“我想我确实了解。乖乖,这样太棒了!但我们上次次碰面至今已经超过一星期,今天一起吃午饭好吗,队长?有件事我需要你的建议。”

“哦?”狄雷尼说。“午餐恐怕不行。我太太住院,我正要去看她。”

“真遗憾,队长。希望不是什么大病?”

“唔……我们不知道。但还要花点时间。听着,兰利先生,您想跟我谈的事——重要吗?”

“有可能,队长。”清脆尖细的声音回答,如今语气变得兴奋。“还没有什么定论,但是个开始。所以——”

“是的,是的。”狄雷尼打断他的话。“兰利先生,可否请您在医院跟我碰面?我很想见您。不幸的是我无法与您共进午餐,但我们可以有机会谈谈,讨论一下您的问题。”

克里斯托弗·兰利偷笑,狄雷尼知道这段故做神秘的对话让他乐在其中,“我很乐意在那里跟你碰面。希望你能帮我,至少这样我有机会见见尊夫人。”

狄雷尼告诉他医院地址和病房号码,然后挂断。队长站立原地片刻,手还按在话筒上,再度希望自己把辨识武器这项重要工作交给道位老来俏是正确的决定。他开始分析自己征召兰利的动机:对方是专家;他需要有人手帮忙,不管多么业余;兰利恳求想做“重要”的工作;狄雷尼需要——

他对自己的胡思乱想嗤之以鼻,他想对隆巴德命案采取行动,却好像已经浪掷了一堆时间质问自己,探究自己的动机,彷佛他犯下了什——什么?失职之罪吗?他决定不再做这种无用的探索,至少今天不要。真正需要的是去做些什么。

芭芭拉坐在窗边轮椅上,他进房时,她转头露出炫目的微笑。但他已经开始害怕这种红光满面的健康表象——双眼明亮,双颊发红——知道底下隐藏着什么。他带着微笑快步走过房间,亲吻她脸颊,送上一颗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最红的五爪苹果。

“送老师一颗苹果。”他说。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什么?”她笑了,碰触他的唇。

“我想告诉你,但又不想让你过于兴奋。”

她又笑了,纤细手指转动苹果,抚摸着。“真漂亮。”

“但是肉质八成松散得要命。大颗的通常都这样。”

“也许我不吃它。”她虚弱地说。“也许只放在床头看就好。”

他有些担忧。“唔……好。”最后他说。“有何不可?听着,你究竟好不好?我知道我一天到晚这样问你一定很烦,但你知道我非问不可。”

“当然。”她伸出一手按住他的手,“他们今天早上开始给我注射新药,过两天就知道了。”现在是她在安慰他。

他颓丧点头。“一切都还好吗?”他焦虑地问。“我是说医院的食物?护士?”

“一切都好。”

“我在第一大道那个摊子问有没有天波儿,他们说下星期会进,到时候我就买来。”

“没关系,不重要。”

“很重要。”他语气强烈,“你喜欢天波儿,你就会拿到天波儿。”

“好啦,艾德华。”她微笑,拍拍他的手。“很重要,我会拿到天波儿。”

然后她就失神了。这情况最近发生过几次,令他害怕。她的身体似乎变得僵硬,眼睛失焦呆瞪,不说话,但嘴唇动着,亲吻似地一再噘起又张开,像婴儿吃奶,也发出吃奶般的咂咂轻声。

“听我说,”他连忙说,“上星期艾迪来的时候,我觉得他瘦了。你觉不觉得他瘦了?”

“‘小宝贝’。”她说。

“什么?”他问,听不懂她的意思,简直想哭。

“我的‘小宝贝’书。”她耐心重复,仍看着不知何处。“那些书到哪去了?”

“哦。”他说。“你的‘小宝贝’书。你不记得了吗?莉莎告诉我们她怀孕时,我们就把所有童书打包寄给她了。”

“也许她会寄回来,”她喃喃说道,转过头视而不见地看着他。“我的小宝贝书。”

“我去帮你买。”

“我不要新的。我要旧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绝望说道。“旧的,红色封面有图画的那种。我会帮你拿来,芭芭拉。芭芭拉?芭芭拉?”

她双眼焦距慢慢缩短,回过神来。他眼看着她变化。然后她注视他。

“艾德华?”

“是。”他说,“我在这里。”

她微笑,攥住他的手。“艾德华。”她又说一次。

“听着,芭芭拉,待会儿有人要来这里跟我碰面,他叫克里斯托弗·兰利,是大都会美术馆的前馆长。我跟你提过他。”

“嗯,对。”她点头。“你跟我提过。他正在试着辨识隆巴德案的凶器。”

“没错!”他高兴叫道,倾身吻她脸颊。

“这是为了什么?”她笑。

“为了你是你。”

“艾德华,上星期艾迪来的时候,你觉不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瘦?”

“对。”他点头。“我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瘦。”

他把椅子拉近,紧握她双手,两人聊些小事:书房的帘幔,要不要把他保险的累积红利领出来付住院费用,他早餐吃了什么,X光室有个无礼的医务员,某个护士帮芭芭拉量体温时突然莫名其妙哭起来。他告诉她朵夫曼获得升迁。她告诉他有只鸽子每天早上同一时间都飞来她窗台。他们说话的声音低沉嗡鸣,没有真的听到彼此的话,而是四手紧握,对唱着双人情歌。

病房门上传来轻轻但坚持的敲门声,打断他们的情歌,两人回过神来。狄雷尼扭腰回头。“请进,”他叫道。

衣着时髦的克里斯托弗·兰利微笑着走进房来,接着像战舰跟在拉风敞篷跑车后破浪前进的,是体型庞大、也带着微笑的希莫曼寡妇。两人都带了东西来:形状奇特的棕色纸袋。

狄雷尼一跃而起,握兰利的小手,向寡妇鞠躬为礼,把妻子介貂给两人。芭芭拉立刻变得精神抖擞:她喜欢人,尤其喜欢懂得自己、懂得接受自己的人。

众人说说笑笑,一片混乱。芭芭拉坚持回床,知道艾德华想跟兰利私下谈谈。希莫曼寡妇把庞大屁股塞进床边一把椅子,打开她手上的棕色纸袋。鱼饼冻!而且还是自家做的。两个男人站在一旁点头微笑,听寡妇大谈鱼饼冻多么具有营养价值和疗效。

没多久,好心寡妇已经倾身向床,两只多肉的手摊住芭芭拉一只手,两个女人低声专注讨论起非常私密的生理问题,两个男人连忙退到病房一角,拉过椅子坐下,凑头交谈。

“首先,队长,”小老头说,“我要告诉你我还没辨识出杀死法兰克·隆巴德的武器。我翻遍家里的书、逛博物馆,找到几样可能造成那种头骨穿刺伤的武器——古董武器。但我同意你的看法:凶器是现代武器或工具。老天,我都快想破头了!然后上星期,我走在我家那条街,看见电力公司的工人在挖人行道,我想是要埋新电缆吧。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埋。总之,那些工人挖出一条沟,沟里有个大个子黑人,在这种天气还打赤膊,身体精壮得令人赞叹。但是队长,一把普通的鹤嘴锄。木头握柄跟伐木的斧头一样长,顶端是钢,两头尖尖。当然太大了、不会是杀死隆巴德的凶器,而且我记得你认为凶手把它藏在身上。鹤嘴锄要藏在身上非常困难。”

“最的,”狄雷尼点头,“是很困难。但鹤嘴锄这概念有意思。”

“它的形状!”兰利说着往前弯身。“就是形状吸引了我的注意。方形锥状,渐窄成尖。不只这样,鹤嘴锄的两边尖锥都往下弯,就像你们那位法医描述的伤口。所以我开始想,那种一般用来挖路盖房子的鹤嘴锄会不会有比较小型的,可以一手使用,握把不比手斧长。”

狄雷尼默想片刻。“我不记得看过这样的工具。”

“我想是没有这种工具。”兰利同意。“至少我问过六家五金行,他们都没有我形容的这种东西,但我在第七家找到这个,它放在橱窗里展示。”

他打开手上的棕色纸袋,魔术师变兔子般抽出一样工具,交给狄雷尼。队长用粗钝手指接过东西,盯着看,翻来覆去研究,掂掂重量,握住握柄挥动,细看顶端,闻嗅木头握柄。

“这到底是什么?”他终于问。

“这是泥水匠榔头。”兰利迅速说道。“握柄是经干燥处理的山胡桃木,顶端是精钢。注意到顶端一头是方形的榔头吗?那是砖块放上灰泥之后用来轻敲定位的。现在看尖锥这一头,上面这一侧往下弯,但底下这一侧是平的,尖锥本身并不往下弯。此外,尖锥末端是尖锐的凿子状,用来把砖块一分为二。我一看就知道这不是我们要找的凶器,但至少是个开始,你不觉得吗?”

“当然。”狄雷尼迅即接口。他挥动乡头,动作例落猛烈。“我的天,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工具。用这个轻易就能敲裂人头。”

“但这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吧?”

“对,”狄雷尼承认,“不是。尖锥没有往下弯,而且末端凿子的宽度——嗯,我猜差不多一吋,兰利先生,有件事我应该早跟你提。这东西的握柄是木头。我承认,杀隆巴德的凶器有可能是木头握柄,但根据过去经验,木柄工具,尤其是旧的,握柄很容易断,通常断在木柄塞进钢质顶端的位置。要是能找到整体以钢打造的武器或工具,我会安心得多,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我不希望因此限制了您的调查。”

“哦,不会,不会!”小老头叫,兴奋得几乎坐不住。“我同意,我同意!钢比较好。但我还没说完。在那家找到这把泥水匠榔头的五金行,我问老板为什么进这种货,卖出多少。毕竟,队长,这世上有多少泥水匠?他们又需要多少榔头?看看这工具。你说,一个泥水匠学徒买了这么坚固耐用的工具,难道不会用上一辈子?”

狄雷尼再度掂掂榔头,试验性地挥动。

“是的,”他点头,“我想您说得对。握柄虽然有可能断,但这东西也可能用上五十、一百年。”

“正是。唔,五金行老板说——人们讲起自己的工作和专精居然这么热心乐意,真令人惊异——”

“我知道。”狄雷尼微笑。

“唔,他说他进这些货,因为一年可以卖二三十把。而且买的人不只是泥水匠!他说‘岩石猎人’——他解释这词指的是寻找宝石和半宝石的人——和宝石学家之类的人会买这个,此外业余考古学家有时也会买。然后我问他有没有类似的榔头,尖锥那一头不是宽边凿子状,而是锐利渐窄的尖头。他说他听说过这种榔头,但从没见过——那是专为岩石猎人、淘金客、考古学家特制的榔头,一头是尖锥、鹤嘴锄,渐窄成尖。我问他哪里买得到,他说不上来,只能建议我去户外活动用品店找找看。你认为怎么样,队长?”

狄雷尼看着他。“首先,”他说,“我认为您做得好极了。就算我去查也不会这么好。”兰利报以开心的笑容。“我希望您愿意继续追踪下去,试着找到那种尖锥往下弯、渐缩成尖的岩石猎人榔头。”

“愿意?”克里斯托弗·兰利高兴得大叫。“愿意?”床上床边两个仍在轻声说话的女人中断交谈,向他们投来疑问的眼神。

“愿意?”兰利以比较平静的声音问。“队长,我现在根本停不下来,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侦探工作这么迷人。”

“没错,”狄雷尼正经点头,“迷人得很。”

“唔,我这辈子从没玩得这么开心,离开这里之

后,麦拉和我——”

“麦拉?”狄雷尼打岔。

“就是希莫曼寡妇。”老来俏说着垂下视线,脸红了。“她有好些优点。”

“一定的。”

“唔,我从工商电话簿抄了一份户外活动用品店的名单,待会儿我们会去时代广场一带吃午餐,然后就一家一家去,试着找岩石猎人的斧头。这样做正确吗,队长?”

“正确。”狄雷尼向他保证。“换了我也会这么做。如果头四家、五家、十二家、五十家找不到,别气馁,继续坚持下去。”

“哦,我正有此打算。”兰利坚定说道,直起身子。“这很重要,不是吗,队长。”

狄雷尼以奇怪的眼神看他。“是的,”他点头。“这很重要。兰利先生,我对您和您现在所做的事有种感觉,我认为非常重要。”

“唔。”克里斯托弗·兰利说,“那我最好赶快着手。”

“这把榔头可不可以留给我?”

“当然,当然。我用不到它。我会让你知道我们的进展。”

“我们?”

“唔……你知道的。我必须请希莫曼寡妇吃午餐,她一直对我很好。”

“当然。”

“但我什么都没告诉她,队长。什么也没说,我发誓。她以为我要帮侄子找一把岩石榔头。”

“很好。保持这样。另外我要为今天皁上的电话道歉。那样大概是谨慎过头,我想我家电话不太可能被窃听,但没有必要冒险。从今以后,如果您想找我,就打我家电话,说些无关紧要的事,隔十或十五分钟我会用公共电话打给您。这样可以吗。”

这时前馆长做了件非常奇怪的事,比出一个狄雷尼只在狄更斯小说里读过、但从没见过的古老手势:兰利一手食指按在鼻旁,明智地点点头。狄雷尼队长乐了。

“一点也没错。”他点头。

然后两人离开,朝芭芭拉挥手道别,说好改天再来看她。房门关上后,芭芭拉和艾德华对看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我喜欢她。”芭芭拉告诉他。“她刚认识我就问了非常私人的问题,但我想这是因为她真的关心,而非只是随便好奇打探。她是个非常温暖、外向、好心的女人。”

“我想她在追兰利。”

“又怎样?”她反问。“那有什么不对?她告诉我,丈夫死后她非常寂寞,而兰利也是孤家寡人。老来没伴是不好的。”

“你看这个。”他说,匆忙改变话题。“这是泥水匠榔头,是兰利目前为止的收获。”

“杀隆巴德的凶器就是这个?”

“哦,不是。但很接近。这东西很丑陋,不是吗?”

“对,看起来很邪恶。请把它收起来,亲爱的。”

他把榔头收回棕色纸袋,放在自己折起的大衣上,这样离开时便不会忘记。然后他拉把椅子坐在她床旁。

“你打算拿这鱼饼冻怎么办?”他微笑。

“我可能会吃一点试试。除非你想吃,艾德华?”

“不了,多谢!”

“唔,人家好心特地带来。她是那种认为食物能解决所有问题、肚子吃饱就不可能沮丧的女人。有时候她们想得没错。”

“是的。”

“你很气馁是不是,艾德华?”

他起身,开始在她床尾来回踱步,双手插在后裤袋。

“什么都没发生!”他厌恶地说。“我什么都没做。”

“你相信凶手是个疯子?”

“只是个想法。”他叹气,“但这是唯一有点道理的理论。但如果我的想法没错,我们就得等发生另一件命案,才能得知更多。就是这点最令人生气。”

“兰利拿来的那把斧头不就是个线索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就算杀隆巴德的凶器正是这种榔头,我也没离凶手更近半点。这种榔头一定有几百几千把,每一天都卖出更多。这样我还能有什么进展?”

“来这里坐下。”她朝床旁的椅子示意。他颓然坐下,握住她伸来的手,她把他指节凑上自己脸颊轻轻揉搓,亲吻。“艾德华。”她说。“可怜的艾德华。”

“我是个差劲的警察。”他咕哝。

“不。”她安抚。“你是个好警察。我想不出有什么你能做却还没做的事。”

“因为隆巴德行动都已经做完了。”他垂头丧气地说。

“是你发现隆巴德的驾照不见了。”

“是啊。天知道那是什么鬼意思。”

跟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她对警方程序几乎跟他一样熟悉。“他们有没有查过停在路边的车牌号码?”她问。

“当然有。包利组长没漏掉这一点。他们连着三晚,抄下方圆五条街内每一辆停在路边的车牌号码,然后找到车主,问他们命案当晚有没有看到什么。这工作规模多庞大!但布罗顿有人力去做,而且这必须做。他们什么都没查到。询问那一带住户也一样,一无所获。”

“奥卡姆的剃刀。”她说,他微笑,知道她的意思。

几年前,读一份关于波士顿地区命案的百分比及机率的犯罪学报告时,他碰上这个不熟悉的词。狄雷尼信任报告里的资料,因为百分比跟当时纽约的很接近:绝大多数凶手都是受害者的亲戚或“朋友”——母亲、父亲、子女、丈夫、妻子、叔伯、姑姨、邻居……换言之,大部分命案都发生在彼此认识的人之间。

基于这些资料,那名波士顿犯罪学家表示,调查命案的警察最好总是遵循“奥卡姆的剃刀”原则。

狄雷尼对这词感到好奇,在四十二街图书馆的阅览室花了一个下午,寻找奥卡姆和他的“剃刀”。后来他把查到的结果告诉芭芭拉。

“奥卡姆是十四世纪的哲学家。”他报告,“他的哲学是‘唯名主义’,我搞不懂,不过我想他的意思是世上没有放诸四海皆准的真实。总之,他讲求实际的解决问题方式很有名。他相信应该刮除所有外在细节,所以他的原理被称。‘奥卡姆的剃刀’他说,如果可能的解答有好几个,正确解答八成是最明显的那个。换句话说,应该除去所有不需要的事实。”

“但你这一辈子都在这么做啊,艾德华。”

“我想是吧,”他大笑,“但我称之为‘扫除狗屎’。总之,很高兴知道有个十四世纪的哲学家同意我的看法。真希望我对哲学多点认识,可以了解它。”

“不能了解它,真的让你心烦吗?”

“不会……不会让我心烦,但是让我明白自己智力的局限。我就是没办法用抽象的方式想事情。你也知道我试了三次想学西洋棋,最后终于放弃。”

“艾德华,你对人比对东西或概念有兴趣。对于人,你有很高的智力。”

如今在病房里听芭芭拉提起奥卡姆的剃刀,他了解她的意思,露出苦笑。

“唔,”他说着揉揉额头,“不知老奥卡姆是否曾试着用理性方式解决不理性的问题。要是面对这种事,恐怕他也会开始怀疑逻辑和演绎推理的价值——”

但这时病房门开了,刘易斯·伯纳迪医师翩然驾临,橄榄色皮肤光亮,小眼闪闪发光,脖子上挂一个听诊器。

他跟狄雷尼软软握个手,然后伸出左手食指,深情抚摸那细细一撇可笑的胡子。

“队长,”他喃喃说道,“还有你,亲爱的女士,”他较大声地问,“我们今天感觉怎么样?”

芭芭拉开始解释她的脚还是肿得很不舒服,大腿内侧又开始起疹子,打过第一针抗生素之后,恶心反胃的情况似乎更严重了。

伯纳迪每听一项都微笑说:“是的,是的。”或者,“这不让我烦恼。”

你有什么好烦恼的,狄雷尼气愤想道。事情又不是发生在你身上,你这混账东西。

医师量量她脉搏,听听她心跳,轻轻拨开眼皮看她瞪大的眼睛。

“手术后你恢复得很好。”他向她保证。“而且听说你的食欲也有改善。我真高兴,亲爱的女土。”

“你认为什么时候——”狄雷尼开口,但医生抬起一只软软的手。

“耐心。”他说。“你必须有耐心。而我必须有病人。嘻!”

狄雷尼厌恶地转过头去,不了解芭芭拉为何信任这个假笑的虚浮小人。

伯纳迪又喃喃说了几句,拍拍芭芭拉的手,露出油滑微笑,然后转身要走。狄雷尼看见他时,他已经快走到门边了。

“医生,”他说,“我想跟你谈一下。”他对芭芭拉说:“马上回来,亲爱的。”

关上病房,来到走道,他面对伯纳迪,冷硬地注视他。“怎么样?”他质问。

医生摊开双手做出那什么意思也没有的空洞熟悉手势。“我能告诉你什么?你自己也看得出来。感染还在持续。该死的变形杆菌。我们要一一用遍所有的抗生素,这得花时间。”

“还有别的问题。”

“什么问题?”

“最近我太本有时会出现——唔,不理性的迹象。她眼神变得奇怪呆瞪,突然退缩,说的话颠三倒四。”

“什么样的话?”

“唔,刚刚她说要几本童书。我是指她小时候拥有、读过的书。她现在没有服镇静剂吧?”

“没,现在没有。”

“止痛筑?安眠药?”

“没有。我们试着避免任何可能掩盖或影响抗生素效力的东西。队长,这我不担心心。尊夫人动了一场大手术,现在接受药物治疗。的确,发烧使她变得衰弱,她偶尔有些短暂片刻——哦,就说是恍神吧!——也是可以理解的。嘻!我建议你尽可能顺着她。她的脉搏稳定,心脏也很强。”

“跟以前一样强?”

伯纳迪面无表情看着他。“队长,”他轻声说——狄雷尼完全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尊夫人的情况不比预期中差。”

他点头,转身,翩然离去,优雅一如芭蕾舞者,只剩狄雷尼独自站在原地,无用的愤怒在喉头燃烧,深信对方知道什么、或者怀疑什么,但不肯说出来。他好像四面八方都被拦起挡住,在工作上,在私生活上。他对托马斯·韩德利说什么宇宙的神圣秩序来着?如今秩序似乎正偷偷溜走,他被一个疯狂杀手和许多侵蚀他妻子肉体的无形野兽打败。

下自巡警、上至市警局长,每个警察都知道月圆时会碰上哪些事:梦游患者,听见脑袋里有人说话的女人,宣称自己被邻居公寓射出的电波轰炸的男人,“世界末日就要到了”的神经病、在午夜街头赤身裸体跌跌撞撞的人,边跑还边撒尿。

现在狄雷尼闷想着战争、犯罪、无意义的暴力、残忍的病态、残暴行为、惊恐,以及一个自满医生的圆滑甜言蜜语,心想这是不是“满月时代”,世界没了秩序,不理性大当其道。

他挺直身,五官调整成微笑,重新走进妻子的病房。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破隆巴德命案对我而言这么重要。”他告诉她。“因为它发生在二五么辖区。那是我的世界。”

“奥卡姆的剃刀。”她点头。

之后他回家,玛莉为他做了一份烤火腿三明治,连同一瓶冰啤酒端进他书房。他电话簿摊开在书桌上。边吃边打电话给二手书店,寻找有插圆的原版小宝贝书。

每家店似乎都立刻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一九二零年代初葛罗瑟&敦莱出版社的版本,作者是海伦·露意丝·桑戴克。但没一家店有书。一家书店老板记下他的姓名和地址,答应试着找找看,另一家老板建议他试试上城第二和第三大道的时髦“古董精品店”,那些店专卖怀旧的美国什物。

奇特的是,这项荒谬的差事似乎使他平静,等到打完电话吃完午餐,他已决心继续工作,稳定而不质疑地工作,纯粹做事。

他走到书架旁,取下家中所有谈及——就算只稍微提到——大量杀人犯的历史、分析与侦测的书,放在低背安乐椅旁的桌上。这迭书不高,因为关于此主题的作品并不多。他重重坐下,戴上沉甸甸的牛角框阅读用眼镜,开始埋头苦读,尽可能跳过、略过不适用于隆巴德案的资料。

他读到吉尔·雷、维尔杜、开膛手杰克,以及更近期的惠特曼、史别克、昂拉、波士顿勒杀狂、潘兹兰、曼森,还有芝加哥那个用被害人的唇膏在她浴室镜上写“在我杀更多人之前阻止我”的男孩。这是份悲哀之至的纪录,纪录人类的变态行为,而最悲哀的是他从中感到凶手也是被害人,受自己痛苦欲望或混乱梦境的摆布。

但其中没有模式——至少他看不出什么模式。每个大量杀人犯,杀死数十、数百、乃至据称数千人的,都是独立个体,其行动显然自有独一无二的动机。就算有模式可言,也只存在每个杀人犯本身:作案手法始终如一,凶器亦相同。而几乎在每一例中,命案与命案的间隔时间都愈

来愈短,凶手陷入渐强乐段无法自拔:更多!更多!更快!更快!

另一个古怪的事实:大量杀人犯总是男性。有少数个案是杀过好几人的女性,“俄亥俄猪女”是一例,贝克·费南德兹案是另一例。但这些极少数的女性大量杀人犯动机似乎都是谋财,驱使男性大量杀人犯的则是紊乱的渴望、失去理智的愤怒、疯狂的激情。

天光渐暗,他打开阅读灯。玛莉进书房说晚安,他送她到门厅,在她走后把前门上了双重锁和门炼。他回来继续阅读,仍然试着找出一个模式、一个重复出现的因果关系,寻找其中的百分比。

下午快五点时,前门门铃响了。他放下正在读的文章——分析希特勒是罪犯而非政治领袖,引人入胜——再度走到门厅,打开门灯,透过门旁的蚀刻玻璃板往外探看,站在那里的是克里斯托弗·兰利,一手拿着整洁的白色购物袋。狄雷尼开锁开门。

“队长!”兰利不安地叫。“希望我没打扰到你?但我不想打电话,而既然我正要回家,我想就碰碰运气来——”

“您没打扰到我。请进,请进。”

“乖乖,好漂亮的房子!”

“老房子,但很舒服。”

两人走进亮着灯的书房。

“队长,我有——”

“等等,先等一下。请让我帮您倒杯饮料。想喝什么吗?”

“雪利酒?”

“很遗憾,目前没有。但我有些涩的苦艾酒,可以吗?”

“哦,那敢情好。不加冰。只要一小杯就好,谢谢。”

狄雷尼走到他简单的小酒柜旁,倒杯苦艾酒给兰利,自己斟上一杯裸麦威士忌。他把酒递给兰利,让客人坐在皮革安乐椅上,自己退后几步,退出阅读灯那轮光线范围,站在幽暗中。

“为您的健康干杯。”

“也为你的健康。还有尊夫人的健康。”

“谢谢。”

两人啜酒。

“唔,”狄雷尼说,“进展如何?”。

“哦,队长,我真笨,真是笨透了!我没做最明显的事,早该一开始就做的事。”

“我知道。”狄雷尼微笑,又想起奥卡姆的剃刀。“这种事我也做过很多次。怎么了?”

“唔,我在医院告诉过你,我从工商电话簿抄了一份中城区的户外活动用品店,那些地方可能会卖有尖锥的岩石猎人榔头。希莫曼寡妇跟我吃过午餐——我吃的是填料蹋鱼,美味极了——然后我们就开始到处走,去了六家店,都没卖岩石榔头,有些店里的人甚至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看得出麦拉累了,便送她上出租车回家。她今晚要做饭给我吃。顺道一提,她的手艺很差。我想今天收工前再去几家店试试。名单上接下来的一家是‘阿布克隆比&费区’,他们当然有卖岩石榔头。这实在太明显了!他们是全城这类店最大的一家,我应该一开始就去那里找。所以我说我真笨。总之,东西在这里。”

他倾身,从白色购物袋取出那工具,递给狄雷尼队长。

榔头还装在真空包装的塑料封套里,内衬的硬纸板宣称这是“淘金客之斧,最适合收集岩石及考古研究”。跟泥水匠榔头一样,这也是木头握柄加钢质顶端,顶端一头是方形榔头,另一头是长约四吋的鹤嘴锄,靠近握柄这一侧是方形,然后未端渐细成尖。这工具附有皮套,可以挂在皮带上,整体约与手斧等长,单手使用。

“注意鹤嘴锄是渐细的。”兰利指出。“末端是尖头,但鹤嘴锄本身还是没有向下弯,上层表面有弧度,但底部几乎水平,跟握柄成直角。而且,当然,它的握柄是木头。不过它还是更加接近我们要找的东西——你认为呢?”

“毫无疑问。”狄雷尼说得斩钉截铁。“如果这鹤嘴锄向下弯,我会说就是它了,我可以拆开塑料套吗。”

“当然可以。”

“您花了很多钱。”

“胡说。”

狄雷尼剥开透明塑料套,把斧头拿在手里掂了掂。

“几乎就是它了。”他点头。“渐细的锥状,未端形成锐利尖头。鹤嘴锄靠近握柄这一侧宽约一吋。而且重得足以经而易举敲裂人头,也许真的就是这个。我想把它拿给解剖隆巴德的法医看。”

“不,不。”克里斯托弗·兰利抗议。“我还没讲完。所以我今晚才跑来。我在露营部门买了这个,正要搭电梯离开时,经过卖滑雪和爬山装备的部门,你知道,就是背包、冰爪、岩钉那些东西。那里墙上挂着一样非常有趣的东西,我从没见过那种工具,长约三呎,要双手使用。我立刻排除了它的可能:太难藏了,而且握柄是木头。那东西下端是长约三吋的尖锐钢锥,固定在木头握柄上,但让我感兴趣的是顶端。材质显然是镀铬的钢,一头类似迷你镐形,末端是锋利边缘,像凿子。另一边正是我们要找的东西!那是锥形,是鹤嘴锄,差不多四五吋长,靠近握柄的部分是正方形,约一吋见方、然后形成一个底线约一吋的锐角三角形,整个愈变愈细,而且逐渐往下弯。队长,那整个鹤嘴锄都往下弯,上侧下侧都是!末端形成尖头,事实上那尖头太锋利了,还包着一小片橡胶,以免没使用时不小心磨损。我拿开橡胶护套,尖头底端有四个小小锯齿,成波浪状,用来切割。我终于找到一名店员,问他这样神奇的工具叫什么,他说这叫冰斧。我问他这是用来干嘛的,他说——”

“什么?”狄雷尼叫道。“你说什么?”

“我问那店员这是用来——”

“不是,不是。”队长不耐地说。“店员说那东西叫什么?”

“冰斧。”

“我的老天爷。”狄雷尼细声说。“里昂·托洛斯基。墨西哥市。一九四零年。”

“什么?队长,我听不懂。”

“里昂·托洛斯基。他是史大林时代的苏俄难民——或者是逃出来或被遣送出境,我不记得了,得去查查。托洛斯基和列宁、史大林一度平起平坐,然后列宁死了,史大林想当老大。于是托洛斯基设法离开苏俄,辗转去到墨西哥市,一九四零年他终于还是没逃过,至少据说刺杀他的人是苏俄秘密警察的探员。我不记得细节了,但他是用冰斧杀死托洛斯基的。”

“你总不会认为那案子跟法兰克·隆巴德的死有关吧?”

“哦不。我想极不可能。当然我会去查,但我想不会有什么眉目。”

“但你认为杀隆巴德的凶器可能是冰斧?”

“我再为您再倒一杯。”狄雷尼说着走向酒柜,为两人各倒一杯端回来。“兰利先生,我不知道当侦探是一份工作、一份事业、一项职业、一种才能或一种艺术。但有些事我确实知道。一、优秀的侦探是教不出来的,就像奥林匹克选手或伟大艺术家一样。二、不管一个人多有才华和动力,没有经验绝对成不了优秀的侦探。愈多年愈好。做了一阵子之后,你会开始看出模式。人会重复,动机、凶器、进门和逃脱方式、不在场证明都会重复。你会发现同样的东西一再出现:撬开的窗,厨房刀,割破的纱门,轮胎撬棒,被破坏的锁,老鼠药——都是这些。一切都变得熟悉。唔,隆巴德命案最令我烦恼的就是,这案子没有任何熟悉之处。完全没有!当然,按照机率百分比,最有可能的凶手是亲戚或熟人,某个隆巴德认识的人。结果不然。接下来的可能性是隆巴德遭抢,抢劫杀人。结果不然。他的钱根本原封不动。而且最糟糕的是,我们连凶器都辨识不出来。但现在您走进这里说了句‘冰斧’,简直是魔咒!变!杀托洛斯是的凶器就是冰斧。突然间我找到了某个熟悉的东西,一样以前有过的凶器。我知道这很难解释,兰利先生,但打从案发以来,我从来没有现在感觉这么好。我想现在我们有进展了,都是拜您所赐。”

兰利的脸亮了起来。

“但是抱歉。”狄雷尼说。“我打断了您的话。您刚才正说到问阿布克隆比&费区的店员冰斧是用来干嘛的。他怎么说?”

“什么?”兰利又问一次,有点恍惚。“哦。唔,他说这是用来爬山的,你可以把它当手杖,扶着顶端。握柄底端的尖锥可以插进变硬的雪或冰,比方在你走过冰河的时候。他说这种冰斧的握柄底端有各种样式——比方我看到的尖锥,或者换成像滑雪杖的小轮子,方便用在软雪上,以此类推。于是我问他有没有比较短的冰斧,单手使用,但顶端形状相同。他的回答很含糊,他不确定,但他想可能有这种工具,而且可能整体都是钢质。想想看,队长!单手工具,整体钢质,尖锥朝下弯且逐渐缩成锐利尖头。你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狄雷尼队长叫。“真是好极了!现在它是一种熟悉的凶器,以前曾被用来杀人,我对此有种很好的感觉,兰利先生,您真是太神了。”

“哦,”老人微笑,“其实主要是运气好啦。”

“运气操在您自己手上。”狄雷尼向他保证。“不只是您的运气,也是我的,我们的。您问得很彻底。那职员有没有告诉您哪里买得到单手冰斧?”

“唔……没有。不过他有说纽约有几家店专卖露营和爬山装备——斧头、手斧、冰爪、特制背包、尼龙绳等等。那些店一定在哪里有数据,八成工商电话簿就有。队长,我可不可以继续查下去?”

狄雷尼两步快速上前,抓住小老头双臂。

“可不可以?”他叫。“可不可以?我说当然可以!您做得太好了。请您去找那种整体钢质的单手冰斧,哪里有卖,有谁买。我想研究一下托洛斯基的命案,也许弄一张凶器的照片。此外我也想多查些登山客的资料。兰利先生,我们有进展了。我们现在真的在做些什么了!我会打电话给您,或您打给我。去他的安全保密。我就是感觉到——我知道——我们走对了方向。本能?也许。这跟逻辑完全无关,就是感觉对了。”

最后他终于送走兰利,后者热血沸腾,满脑袋追踪冰斧的计划。狄雷尼点头,微笑,同意兰利说的每一句话,直到终于能不失礼地请走他,锁上前门,然后回到书房,在书桌前来回踱步,双手塞进后裤袋,下巴抵着胸口。

然后他抓起电话簿,查号码拨到托马斯·韩德利的报社。总机把他转到“本市新闻部”,接电话的人说韩德利已经下班,他问韩德利的住家电话,但对方不肯给。

“那支号码是不是没登记?”他问。

“是的。”

“我是纽约市警局的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队长以最官腔官调的语气说。“我有公务找他。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向电话公司要到韩德利的电话号码,但若你告诉我,会比较省时间。如果你想查我以打去问你们在中央街的人,是谁——史罗森?”

“史罗森去年去世了。”

“真遗憾。他是个好记者。”

“是的,请等一下,队长。”

对方回来后,念出韩德利的住家电话号码。狄雷尼谢过他,挂电话,等了几秒,再拿起话筒拨号。没人接。他等了十分钟,再打一次。还是没人接。

冰箱里没什么东西:他午餐吃的烤火腿的另一半,一些色拉食材。他切下两厚片火腿,然后将一枚蕃茄和一根小黄瓜切片,在火腿上涂芥末,其他部分涂色拉酱,夹进一个硬面包。他吃的很快,边吃边瞥了好几次表,急着回医院。

他把盘子和餐具放进水槽,冲冲手,回书房再打电话给韩德利。这次有人接。

“喂?”

“托马斯·韩德利?”

“我是。”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哦。嗨,队长,你好吗?”

“好,谢谢你。你呢?”

“很好。我听说你请了长假。”

“是的,没错。”

“我知道尊夫人病了,很遗憾听到这消息。希望她早日康复。”

“是的。谢谢你。韩德利,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队长?”

“首先,我要一九四零年发生在墨西哥市的里昂·托洛斯基命案的数据,我想你或许可以从你们的数据室弄到。”

“一九四零年发生在墨西哥市的托洛斯基命案?老天爷,队长,那时我还没出生。”

“我知道。”

“你要找什么?”

“不用太多,只要当时的新闻报导内容。他怎么被杀,被谁杀,凶器是什么。如果报上有登凶器的照片,而你能影印一张,那会很有帮助。”

“这是怎么回事?”

“其次,”狄雷尼继续说,不理他的问题。“我想知道全纽约最厉害的登山高手的姓名住址——顶尖高手,或者经验最丰富,或者技术最好的。我想你或许可以从体育部那里弄到。”

“可能,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明天有没有空跟我喝一杯?五点左右?”

“唔……当然。我想可以。”

“那时候资料能准备好吗?”

“我尽量。”

“好,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狄雷尼把先前跟佛格森医师共进午餐的餐馆地址告诉韩德利。“可以吗,韩德利?”

“当然。我会尽力。托洛斯基和登山高手,对吧?”

“对。明天见。”

狄雷尼匆匆出门,在第二大道搭上出租车,十五分钟之内就到了医院。他轻轻打开妻子病房的门,立刻看她正在睡。他蹑手蹑脚走到塑料扶手椅旁,关掉立灯,脱下大衣,尽可能静悄悄坐下。

他坐了两个小时,几乎动也不动,其间或许打了几分钟的盹,但大部分时间都盯着妻子看。她睡得又熟又安详。没人进房。他听见走廊上各种微弱声响。他仍坐着,脑海不是空白,而是转着、跃着、毫无章法地跳着:他们的孩子,韩德利,兰利,布罗顿,希莫曼寡妇,冰斧,索森和强森,一张驾照——模糊的思绪,短片般的迅速画面,几乎溶成一团,朦胧,淡出……

两小时时间到了,他在笔记本上草草写了几笔,撕下那页,放在她床头几上。“我来过了,你在哪里?致上爱和紫罗兰。泰德。”他蹑手蹑脚走出病房。

他步行回家,心想一定会被抢,但没有。他回到书房继续阅读大量杀人案的历史、动机与方式,但其中没有模式。

午夜过后不久,他把书放在一旁,关掉书房灯,绕行地下室和一楼,检查门窗是否锁好。然后他沉重上楼,脱衣,洗个温水澡,刮胡子,穿上新洗的睡衣,浴室镜中他赤裸身体的影像有点令人气馁,一切——脸、脖子、胸脯、腹部、屁股、大腿——似乎都在往下沉。

他上床,关掉床头灯,清醒躺了将近一小时,辗转反侧,脑海转个不停。最后他开灯,双脚塞进羊毛拖鞋,踢哩拖啰下楼回到书房,翻出那张标明“嫌犯”的列表。“生理”栏中先前涂写着“运动选手?”他划掉这项,插入“登山客?”底下的“附注”部分则写上“持有冰斧?”

这不太多,他承认。事实上,这很荒谬。但当他熄灭书房灯,再度上楼回到空卧房,爬上床时,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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