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他辨识不出它的形状或意义。白床单与蓝毛毯下一个孱弱的躯壳,细瘦双臂被放在毯外。沉重的眼皮与其说闭着不如说卡住,颧骨突出,苍白嘴唇往后拉出一个骷髅的微笑,躯体孱弱得彷佛光是毛毯就足以压扁它。还有插管、绷带、钢铁与塑料的瓶罐和排液袋——这些是新器官。他狂乱寻找生命迹象,瞪了又瞪,终于看见平坦一如男孩的胸脯疲惫地缓缓起伏。他联想到法兰克·隆巴德的尸体,纳闷两者关连何在?然后他醒悟,他看见这两者时都是透过雾气,双眼潮湿沉重。

“她现在镇静剂的药效很重,”护士低语,“但她恢复得不错。伯纳迪医师在外科医师休息室等你。”

他寻找可以亲吻的部位,寻找一块没有插管、针头、胶带、纱布的肌肤。他只想发出一个讯号,一个讯号就好。他弯身吻她的发,但发触唇际犹如铁丝。

“我先前提过。”伯纳迪边说边研究自己的指甲,然后抬头指控地看着狄雷尼,彷佛看他敢不敢否认,“你应该记得我提过变形杆菌感染。”

队长稳稳坐着,毒虫般渴睡。两人在外科医生休息室隔着牌桌而坐,扑克牌散满桌面,大部分正面朝下,但红心皇后和黑桃九正面朝上。

“变形杆菌感染。”狄雷尼沉重覆述。“你怎么知道?”

“化验室的结果。”

“你认为这个化验室比你和你那些诊断我太太肾结石的同僚有知识吗?”

医师闪烁的眼睛再度笼上那层不透明的薄翳。他身体变得僵硬,做出一个狄雷尼以前从不曾见他做过的动作:右手食指抵住右耳,拇指翘起,就像要举枪打烂自己的脑袋。

“队长,”他以油腔滑调的声音说,“我向你保证——”

“好了,好了。”狄雷尼挥手止住他的道歉。“不要浪费时间。变形杆菌感染是什么意思?”

每当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博学,伯纳迪都会脸色一亮。现在他做出平常的习惯手势,双手食指互抵,按着嘟起的嘴唇。

“变形杆菌原名叫Proteus,”他高兴吟道:“是希腊神话中可以自由变形的海神。你应该会对这很有兴趣,队长。自由改换一百万种不同的形体和伪装。这会让警察的工作变得很复杂吧?嘻!”

狄雷尼厌恶地闷哼一声。伯纳迪充耳不闻。

“因此这种感染被冠上这名称。并非所有感染都是疾病——但我们不需要谈那么多。只消说,变形杆菌感染常以十几种其他感染和疾病的形式、样貌、型态、症状出现,非常难以诊断。”

“罕见吗?”狄雷尼问。

“变形杆菌罕见吗?”医生说,扬起眉毛。“我认为不算罕见,但也不太常见。相关文献不很多。今天早上我就在研究这个,因此没回你电话。我正在读我能找到的一切关于变形杆菌的资料。”

“病因是什么?”狄雷尼间,试着不让声调流露出痛恨,试着跟这个意大利佬一样临床化而而不涉情绪。

“我跟你说过Proteus杆菌,简称BProteus。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通常存在于肠道,你知道,我们身体里有各式各样好的坏的小小微动物到处钻来钻去。有时候,通常是在腹部动过手术之后,BProteus就开始作乱,肆虐。有时在尿道或某个器官,很少出现在血液。一般症状是高烧,发冷,头痛,有时会恶心,但这些症状——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也会出现在另外十几种感染。变形杆菌也会造成血液的某些变化,很难确切指出。这种感染的推荐疗法是施用抗生素。”

“这你试过。”

“对。但我向你保证,队长,我还没用遍所有抗生素。这些所谓的‘神奇药’并没有那么神奇。一种药可能会抑制某一种病菌,同时却鼓励另一种更凶恶病菌的滋生。抗生素不能随便施用。在尊夫人的情况,我相信变形杆菌感染是子宫切除手术引发的。但当时所有症状都指向肾结石。检验和X光片也没有任何不符此一诊断的迹象。史宾塞医师开刀时,我们发现一侧肾脏必须切除。必须。你了解吗?”

狄雷尼没回答。

“我们看到体内还有一些零星的小感染,无法以手术清除。现在我们必须重新开始。希望主要感染源已经消灭,可以用抗生素清除剩余的小感染。”

“你说希望,医生?”

“是的。希望,队长。”

两个男人互瞪。

“她快死了,是不是,医生?”

“我不会这么说。”

“不。你不会。”

他艰难起身,跌跌撞撞离开休息室。

现在我是凶手,变形杆菌。我在我妻子的肾脏里。我要……

他在午后烈日下回到分局。他想他要陪她。他不是想他必须或应该陪她,而是他要。他知道自己若要长时间照顾她、又要称职扮演纽约市警局的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一定分身乏术。他用老旧的手提打字机打出一封给巡查部伊伐·索森副督察的信,请求立刻退休。他填好“退休申请表”,另附一张私函告诉索森,他申请退休是因为妻子生病,并请这位老友加速处理他的退休文件。他封好信封,贴上邮票,走到街角邮筒投递寄出,然后回家,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他可能睡了三分钟,可能睡了八小时。床边电话的清脆铃声让他立刻清醒过来。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艾德华,我是佛格森。你跟伯纳迪谈过没?”

“谈过了。”

“我很遗憾,艾德华。”

“谢谢。”

“抗生素或许会有用。主要的感染源已经没了。”

“我知道。”

“艾德华,我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

“我想你或许会想知道。”

“知道什么?”

“隆巴德凶杀案。凶器不是榔头。”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头骨的穿刺伤深约三四吋,形状是圆锥形。外侧的洞,外侧的洞,也就是入口,直径约一吋。然后越来越窄,变成一个尖锐的点。像锥子。我的报告要不要给你一份副本?”

“不要。我退休了。”

“什么?”

“这不关我的事了。我填好了申请退休的文件。”

“哦,老天爷。艾德华,你不能退休,这工作是你的生命啊。”

“我知道。”

狄雷尼挂电话。然后躺着未再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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