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澳中向山神庙走去。这里紧贴着山脚,全镇最破落的地带,十几年来,腾空的房舍墙倒屋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没膝的荒草。偶尔有野兔和黄鼠狼在砖缝间一闪而过,留下奇臭无比的气息。

几百年前这里真的在一夜之间平地涌出一片原始森林吗?神秘的传说引得李澳中浮想联翩。那个经常在大街上遇到的疯子竟然有如此离奇的一生。他十七年的山中逃亡岁月又是如何度过的?他到底认不认识鲁一刀?他跟于富贵会有什么关系?

山神庙耸立在眼前,像一个伤残而威猛的巨兽。线条柔和的山影远远地沉落在它身后,结成连绵不断的坟丘,这巨兽便似一座字迹漫漶的墓碑,在阴界与人间的交界处把持着。此刻正是黄昏,落日枕在西面的山脊上,睁着一只昏昏欲睡的醉眼。李澳中看见神庙的圆形方格窗里似乎有青烟飘出,一飘出便稀薄起来,淡淡地升上屋顶,与天上的烟霞相接。

这不是幻觉,难道庙里真有看不见的神灵居住?他戒备起来,手指搭上了腰间六四手枪的皮套。钢铁入手,冰冷的感觉使他镇定下来,伸手去推门,门晃了一下,飘下一片灰尘。他使劲推,腐朽的木门无声无息地整扇栽倒,嚓的一声趴在地上,眼前立时尘土飞扬。尘灰落尽,身裹豹皮手拄蟒蛇的山神狰狞地出现了。神像下是一张供桌,桌上铺着一张斑斑点点的豹皮和落着棉絮的被褥,桌下的地上生着一堆火,三根松枝达成的架子撑着一口破锅,锅里热气蒸腾,吱吱吱地向着。只是不见有人。

神殿里无比阴暗,只有火堆在一闪一闪地亮着,照见山神诡异的面容,忽隐忽现。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给人的感觉似乎大殿里相当宽阔。李澳中走进火堆,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一回头,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正凶狠地盯着他。那张脸和他相距不到一尺,散乱的长发披下来遮住了大部分面积,他只看见一双冷眼和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是疯子。

李澳中手按枪柄,冷冷地和他对视着。门外挤进的亮光照见了他,神殿里的火光照见了疯子的脸,两张脸定格一样对峙着。疯子的脸色慢慢地改变,狰狞、镇静、欣慰、平静,然后似乎露出了一种冥冥的思考。李澳中从没想到一个疯子的表情竟然如此生动,他看惯了常人麻木和毫无内容的脸,早已习惯了从麻木入手去观察人,这一刹那,他感到很自然,又有一种久违的熟悉。

“华子,你回来了。”疯子说起话来,“我知道你会回来的,那里根本不是人的世界,你迟早会回来,陪着我们……你知道吗?他们都染上了疾病,太可怕了。鬼……鬼啊……我逃出那个地方后,就漫山遍野地找你。我很寂寞,真得很寂寞,很孤独。我一个人站在荒山上,大雪覆盖了山坡,全世界都是一种颜色。白得让人发疯。我怕自己疯了,想说话、想唱歌、想找个人倾诉,可是我连个鸟兽也看不见。只有风吹过来,他们才和我说话,风一走,他们就死了。我把石头推下山坡,它们很妙,一动就会说话,我不停得把他们往山下推,听着它们发出的笑声,我也笑……”

李澳中静静地听着,他说得很轻、很慢,但并不连贯,叙述的对象也常常颠三倒四,显然他的记忆也随着思维分裂成了碎片。他把我当成了华子,华子是什么人?这个华子难道是白长华?

一种冰凉的恐惧爬满了李澳中的脊背。这本40年前的笔记,那个未完结的故事,似乎在他的生活中继续上演着。

“我找不到你,就一个人在大山里游荡。我不知道去哪里,也害怕知道去哪里。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太阳,翻过一个又一个山梁。我看见了他们。他们不杀人。他们笑我,他们偷偷躲在暗中窥视我。”

李澳中听得莫名其妙,心想听到天亮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你认不认识鲁一刀?”他问。

疯子露出深思的表情。火光幽幽地闪着,忽明忽暗。

李澳中耐心地问:“你认识于富贵吗?”

疯子一呆,眼睛里忽然喷出了怒火,瞪着他尖叫:“他们都是你害的!”他一头撞向李澳中。毫无征兆。两个人的脸相距极近,李澳中躲闪不及,正好撞在鼻梁上,立时泪水迸出,鼻血长流,火辣辣的酸难当。

他这才领教到什么是疯子,一脚踹了过去,却踹了个空。疯子扑过来抱住他滚倒在地上,龇着白森的牙齿,嘴里嗬嗬大叫,脸上露出白痴般的呆板和狠毒。他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武器,抓、撕、啃、咬,霎那间李澳中满脸伤痕,鲜血淋漓。李澳中也急了,使劲挣开一只手臂,在地上乱摸。外面已经暗下来,大殿里漆黑一片,只有神案下的那堆火悠悠闪着光。他手一划,碰到一根木棍,一棍砸向疯子的脊背。疯子叫了一声,一口咬在他肩头,死也不放。李澳中连砸了四五棍子,疯子渐渐松开了手。李澳中抛下棍子捏住他的下巴一使劲,疯子张开了嘴。李澳中挣脱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听见疯子在哭,伊伊呜呜的。他知道自己砸的力度和部位,疯子伤得并不重,但再问什么肯定是问不出来了。

脸上和肩上火辣辣的痛着,他垂头丧气地骂了一句,爬了起来。这时候疯子也爬了起来,瞪着李澳中,长发披散,在火光幽暗的光芒里像个厉鬼一样。李澳中全身戒备,一步一步退出了大殿。他一想,还是过几天再来吧!疯子是很容易记仇的,得罪他不是好事。

走出缺了一扇的大门,外面已经是浓暮遮天,远处的神农大街灯光闪烁,星星点点如盛开的烟花。他转身要走,忽然听见疯子的哭嚎从殿里来:“华子,你又要走了吗?又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阴森恐怖的地方……”

李澳中电击般站定,在人世间的第一个记忆潮水般涌来,那个阳光鲜艳的日子,被裹在襁褓里丢弃在山道上的孩子……记忆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颤动,柔软而温暖的感觉轻轻挤压着他的嘴唇,然后便是一条胆怯的灰狼,迟疑地嗅着山道上的孩子……我到底是谁?李澳中心中剧烈地跳动,他为什么叫我华子?

“华子……华子……你回来呀!神农镇已经疯了,他们会杀了你!”疯子凄厉的大叫,“他们会杀了你!”

“华子”真的是白长华吗?他真的死在了神农镇?

李澳中回到派出所已经是晚上九点,宿舍楼里空无一人,只有两个值班民警小刘和小冯在电脑房里玩游戏。一问乌明清,小刘笑了:“乌所长带人抓赌去了,据说油水非常大。李头,你的脸咋搞的?”

李澳中苦笑,回自己宿舍一照镜子,眼睛乌青,额上横着三道,鼻梁一道,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鼻血没有擦尽,脸上血糊糊的。他洗了洗手,抹了点红药水,上床去睡觉了。

好梦正酣,手机响了,乌明清打来了电话:“老李,睡了么?小刘那两个王八蛋跑到哪儿去了!我往值班室、办公室、门卫室打了几个电话也没人接。我们一连扑了几家,抓了七八个赌棍,已经让小马送了过来。你找找小刘他们,让他们看牢点儿。”

李澳中打了个哈欠:“他们俩在电脑房,你把电话打过去吧。”

乌明清应了一声,骂骂咧咧挂了电话。李澳中看了看表,一点四十五分。接着睡吧!被疯子揍的地方隐隐作痛,他揉了揉,又躺下了。

他的梦中下起了雨,一个孩子在雨中奔跑,飞扬的雨线冲刷着他光洁的身体……后来,雨停了。他听见乌鸦的叫声,叫声急促而密集,呱呱呱的汇集成无边无际奔腾的大海……

那一夜,所有神农镇的人全听见了乌鸦的叫声,叫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汇集在神农镇的上空。人们全被吵醒了,披上衣服出来观看,只见冰冷的明月下,天边涌来密密麻麻的乌鸦,乌鸦们扑棱扑棱挥动着翅膀,一声一声凄厉地大叫着,叫声此起彼伏,填满了耳朵里的每一个间隙。

十几年前可怕的记忆流回了每个人的大脑,遮天蔽日的乌鸦和乌鸦们覆盖了全镇的尸体,像一场黑色的梦魇沉重地压着他们的视线。镇上的人全被惊醒了,家家户户哭喊声不断,锁紧了屋门紧缩成一团哆嗦个不停。一片末日降临的恐慌。慌乱中有一家绊倒了电暖气,电线顿时燃烧起来,火苗顺着腐朽的线路四处游走,刹那间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火焰烧红了半个天空。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天亮后,人们看清了,只见铺天盖地的乌鸦遮没了神农镇的天空,像蝗虫一样覆盖了镇上的每一根树枝、每一片屋顶、每一寸天空。乌鸦们旁若无人的低空飞翔,在一米多高的地面上潮水般推进。太阳出来之前,乌鸦们纷纷聚拢,像一股龙卷风盘旋到山神庙的上空,其他地方一只乌鸦也不见了。人们正在惊诧,忽然天上地下一片肃穆,乌鸦们全都停止了鸣叫,只见一股黑暗的漩涡围绕着山神庙的顶端无声无息地盘旋,涡流粗约数十米,下抵庙顶上接天穹,仿佛天神在大地上不断搅动的手臂。其景尉为壮观。

太阳出来了。镇东土屋起伏的山脉仿佛突然断裂,大地裂出一道口子,喷薄的熔岩呼啸而出,瞬间染红了天空,人人都在屏气凝神,乌鸦们无声地飞旋,神农镇死一般寂静。就在太阳的光芒刚刚爆发,乌鸦们忽然同时发出静天动地的哀号。

凄厉的哀声滚滚而来,神农镇的人被吓得抱头鼠窜,却找不到可以躲避这种恐惧的地方。叫声过去,人们抬起头来,只见山神庙上空最顶端黑色的鸦群突然爆炸,宛如一颗光秃秃的笔直的树干顶端盛开了一朵黑花。黑花剧烈的膨胀,逐渐稀薄,爆开的乌鸦们四散而飞,然后花朵一节一节向下爆开,圆锥四分五裂,碎成一团张牙舞爪的怪兽布满了天空。怪兽越来越大,越大越稀薄,逐渐融入刚刚泛白的天空,再也见不到一点痕迹。

神农镇上再也没有一只乌鸦。整个过程像是黎明梦醒前残留在眼前的一个梦的碎片。

天亮了。

李澳中接到报案在中午十二点半,乌明清昨夜抓赌忙了个通宵,正在隔壁宿舍里酣睡。李澳中拍醒他,他揉揉眼睛,满不乐意的问:“这么早,啥事啊!”

李澳中盯了他半晌,一字一句地说:“山神庙里的疯子死了。”

发现疯子死亡在十二点二十五分。全镇人都对乌鸦天亮前在山神庙顶盘旋感到惊诧,有几个胆大的青年以董大彪为首提着棍棒摸进了庙中。他们踩着满地的羽毛和乌鸦屎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阶,庙门一扇关着,一扇却躺倒了地上。他们踏着门板走进大殿。大殿里空无一人,神案翻倒在地上,旁边的火堆已经熄灭,大殿郑重的山神形象狰狞,面目栩栩如生,只是脖子上却勒着一截绳子。众人顺着绳子望去,这才发现绳子的另一头吊在疯子的脖子上。疯子挂在离地近三米的大梁上,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众人发出一声惊叫,哗的一声屁滚尿流地跑出了神殿,有人带着手机,镇定了半天抖抖索索地掏出来拨了110。

李澳中和乌明清等派出所的人赶到半个多小时,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三辆警车同时闪着警灯呼啸着冲进人群。虽然死的是个无人过问的疯子,但这个案子实在离奇诡异,一个副局长领队,刑侦大队的杨队长、叶扬等人来了二三十个。众人进去一看,全都傻了眼。现场保护得挺好,发现现场的人根本没进去多远就跑了出来,李澳中为了保护现场连尸体都没解下来,仍旧原样挂着。死者呈右侧位型吊在距地面三米的梁上,下颚微微上扬,花白的乱发长长地披了下来遮住了半个面孔。头面部淤血,紫青肿胀,嘴巴微张,舌尖微微露出齿外,眼珠无神地睁着,几乎瞪裂了眼角。面容极其恐怖。背后的山神脖子上勒着同一根绳子,经过大梁将他们吊在了一起,山神怒目圆睁,露着参差的獠牙,脸色青紫,一条毒蛇般的长蛇探出口外。其形如疯子,仿佛也被勒死。惨烈的对比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警察们强忍着心里的恶心和疯子拉出来的屎尿臭味,开始拍照,检查现场,分析原因。

李澳中找了个机会把杨队长和叶扬拉到了一边,说了自己昨天傍晚来找疯子的过程。两人一听就呆了。

“你怎么会来找他?”杨队长问。

“因为鲁一刀的案子。”李澳中说,“我一直怀疑鲁一刀是被本镇的人诱骗到洛阳杀了的。这个疯子是鲁一刀的儿子鲁狗剩提供的线索。”

叶扬在一旁做了证实,鲁一刀的死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不过这是洛阳同行的案子,我也就没汇报那么详细。

杨队长眉头皱了起来:“你这么一来这个案子就更复杂了。你确信昨晚你们动手时没伤他要害?”

“没有。我下手的准头你清楚。我只是朝他脊背上抽了几棍子,踹了他一脚,他随后就站了起来。只怕他伤得还没我重。”

杨队长仔细打量一下现场:“这个神案是你们弄倒的?”

“不是。”李澳中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只有那扇门是我进来是推倒的。搏斗时我们在火堆前面,离神案挺远。”

“你昨天来找疯子有谁知道?”杨队长盯着

他的脸。

“如果路上没人看见的话……”李澳中越来越琢磨出他话里的意味,回答越发谨慎,“……只有乌明清。我白天曾问过他疯子的事。”

杨队长不再问了,脸色铁青。叶扬则忧心忡忡。

两天后,检尸结果出来了。死亡时间在当日凌晨一点至两点。死者身上没有其他致命伤,只是脊背上有三个条状皮下出血,为棍棒所伤。索沟由最低点起对称地向外侧上方倾斜,压痕呈马蹄形,上口不交叉。为缢死征象。根据尸检血液中甲状腺球蛋白含量增高,可以确定为颈部受压引起的机械性窒息而死。

这样一篇报告一出来,警队的人全犯了愁;无法判定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一点在内部立刻引发了极大的争论。在杨队长的安排下,负责此案的人实现已经听了李澳中关于事前经过的陈述,一部分人了可判断为他杀。理由是一个疯子不太可能有自杀的意识,而且设计得这么巧妙,简直有些变态。

另一部分人反驳:正因为吊死的方式变态才有可能是自杀,疯子本来就是神经失常的变态者。

他杀论者据理力争:癫狂和变态在精神分析学中有严格的区分,根本是两码事。变态有正常的思维能力,而精神分裂或疯狂根本就不可能正常思考。

自杀论者嗤之以鼻:这疯子活着的时候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他是癫狂还是变态?他杀论者哑口无言。在座的谁也不是神经科医生,根本不懂这方面的知识。

侦查了七八天,也没有丝毫有用的线索,他杀论者也渐渐泄了气。正这时局领导指示,此案暂时就以自杀结了吧!县城东头又出了个凶杀案,腾不出人手,你们上吧!

刑警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那一大群乌鸦或许是个知情者。”

“滚你妈的罢!”众人哈哈一笑,散了。

李澳中这些日子除了回家照顾儿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紧紧盯着这件案子,他根本不相信疯子会自杀。最近镇子里开始流传,山神已经死了,彻底的死了。和那个疯诗人一同上吊死亡。

疯子就是山神在人间的化身,是乌鸦们率先知道他的死讯。李澳中对这些传闻付之一笑,不过听到公安局以自杀结案后的消息,他愤怒了,在电话里对着叶扬大骂:“那帮家伙全他妈糟蹋国家粮饷!他杀明摆着的,上吊的绳子哪儿来的?把绳索套到山神脖子上怎么没有攀爬的痕迹?疯子上吊后踢倒的神案怎么会倒向那个方向?那帮猪头怎么也不想想!”

叶扬苦笑:“你把我也骂进去了!问题是调查刚刚展开上头就压下来要结案,谁有办法!”

李澳中深感意外:“上头压下来的?谁?”

“你别问了。”叶扬沉默了半天,“总之是大过我和杨队长的。我是将在内不得不奉命。有本事,你自个儿查去吧!”

“查就查!”李澳中二话不说,“我就不信邪。”

“哎……你可悠着点。咱局长都骂你好几次了,说都是你擅自查鲁一刀的案子同出来的麻烦。”

“我心里有数。”李澳中挂了电话。

眼前是一张蛛网,自己、这桩案子、公安局,所有人都被粘在蛛丝上。我要找到这只织网的蜘蛛。乌明清,你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乌明清正在办公室里品茶,眨着滑溜溜的小眼睛窥测着李澳中,似乎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所震慑。

“我不想再死人了。我也不想说得太明白。”李澳中盯着他,“你什么也不要问,立刻给我通知于富贵,我要见他。”

“你——”乌明清做出惊诧的神情。刚要说话,李澳中的枪口指向了他脑门:“乌所长,希望你保持一点男人的风度。”他凄惨一笑,“一场戏总是要有结局的。对吧?”

乌明清盯着枪口,一言不发抓起了电话:“老于,李澳中要见你。立刻。我现在正被他用枪对着脑袋。”

乌明清放下了电话:“去吧,十分钟后他的车在门口接你。哎,你说得对,每一个故事最后都会有结局,好人和坏人分出了胜负,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接受审判的接受审判。”他两眼无神的望着电话,“我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李澳中没理他,径直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外他又回过头来:“我有个感觉,这是你我的最后一次见面了。送你一句话:好人有原则,坏人也是有原则的。你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他盯着乌明清滚溜溜的肚子,“你已经被神农镇搓成球了。”

十分钟后,李澳中坐上了于富贵的黑色奔驰,车里只有一个司机,一言不发带着他驶出神农镇,方向是茫茫的大山。奔驰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左盘右绕,方向盘打动的角度变化剧烈,时而转过一个山峰,汽车吱地滑向山壁,时而前方的峭壁突然中断,吱地一声窗外已是无底的深渊。李澳中默默坐着,不停溜走的山径带来前尘往事连绵不断的闪烁……杜道夫、明天、康兰、白思茵……一个个人物飞过眼前。他知道这是向神农镇乃至丹邑县的主宰摊牌,一生中再也不会有另外一次机会了。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死的只有鲁一刀和疯子,一个是儿孙们巴不得他早早死的,一个是死了也无人过问的。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们根本毫无价值,而自己还有着最需要自己的儿子,自己所深爱的妻子和深爱着自己的美丽少女……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运、前途和所拥有的一切去挑战这个根本不可能被打败的神一样的对手?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自己是一个普通人,但绝不能受到一个自以为是主宰者的嘲弄。

奔驰深入大山近百里,绕着一个狭窄险峻的盘山小道上了一座山峰,停了下来。“顺着小路向上一走,一直走,你会见到总裁。”司机说。

李澳中望着脚下的小路,古松相夹,青石垫道,两侧是云气奔腾的深渊。山道宛如一条线沿着山脊缠上前面的峰顶。他踏上山道,平静地走了上去。就要见到于富贵了,他这才想起自己竟然还没和他见过面,只是这个名字和权势听得太多。头颅一点一点的在山道上升了起来,绕过一座山石,峰顶出现在眼前,一览无余。

这里是一座平台,傲立于诸峰之顶,一览众山小。平台的石缝里长出一颗枝干苍劲的古松,一个老人坐在松下凸起的石面上。

于富贵!

这一刹那李澳中平静得似一潭死水,什么也没做,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于富贵仿佛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眼睛平静地望着脚下起伏无边的山峦,似乎痴迷了。李澳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有山脉天空。

“这个地方叫做‘望断崖’。”于富贵依然望着脚下,像在自言自语,“是我命名的,我第一个发现它。王国维说人生有三种境界,第一个就是:昨夜西风凋敝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就在那个年代的彷徨中,我发现了这个悬崖,于是我命名它为:望断崖。”

李澳中刚要说话,于富贵打断他:“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你的来意我清楚,你的心情我也明白,你在神农镇所作的一切我了如指掌,你还年轻,说话的机会多,我却不多了。十几年来,值得我对他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绝大多数人只需要拿出一叠钞票就摆平了,根本不需要我说话。你是1991年以来惟一的例外。你知道吗?你借助墨尔森·杜道夫被抢案和我对抗时,我痛快极了,痛痛快快地喝了三大杯酒来庆祝这个节日。终于有个人让我感到了抵抗,而且一度打败了我。”

于富贵兴奋地把头转了过来,李澳中终于看见了这个人,瘦削、苍老、目光混浊,就像一块斑驳崩裂的榆树皮,纯粹的一个农村老人,没有丝毫特殊之处。一个现代的城市就被这样一个老人在幕后统治者。

“我发觉我又活过来了。”于富贵说,“是你让我活过来了,你的抵抗让我认识到了我还没有老,还有挑战在等着我。就像我发现‘望断崖’的过程。三十年前,我跟着一帮追捕队进入大山搜捕一个反革命分子。我们整整在山中游荡了两个多月。那是一段艰辛的日子,大山的魅力你无法抵挡,让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这个逃犯夺走了一支步枪,山林里变得危机四伏,没有人再是纯粹的狩猎者,在子弹的面前,每一个人都成了猎物。但是自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遇上,只有看不见的危机感和恐惧感是我们的敌人。后来,我来到了这个地方,登上这座峰顶。那时候我就像今天这样坐着,所不同的是手里拿着一支杀人的枪。我看着脚下变幻莫测的云海,发觉自己竟是如此虚弱,对于别人来说,我只是一支枪或者是一支杀人的手,在人与人平等的较量下,我根本没有任何优胜的力量。我开始思考那种力量。”

于富贵站了起来,向李澳中走去:“你信不信,我当时思考的深度几乎穿透了那个时代。首先我看透了政治,发现那只不过是权力的绞肉机,为了达到均衡状态,任何弱者都会被它无情地绞碎。我只有置身事外,以一种力量操纵着它,才能避免这种毁灭而获得最大的利益,于是十几年后我成了亿万富翁。”于富贵哈哈大笑。

李澳中冷冷地打量着这个大约一百平方的平台,问:“那么说你和死去的疯子真的有关系了?”

“我不想骗你。”于富贵诚恳地说,“我欣赏你,我们应该以诚相待,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他是不是你杀的?”李澳中逼视着他,“你到底想掩盖什么?”

于富贵不置可否,眼里透出悲哀。

“鲁一刀是不是也是你杀的?你到底犯过什么罪孽?”

于富贵叹了口气:“只要你走下这座山后还能好好的活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真相的。现在……你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个笔记本?”

“笔记本?”李澳中摇摇头,“我没有带。”

“可惜。”于富贵摇了摇头,“也许不见会好一点。这本笔记我珍藏了36年也没敢销毁,因为我一直有种感觉,它可以为我带来一个对手。嗯,它没有令我失望。好了,你走吧。车子的后备箱里有一百万现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李澳中笑了笑,转身便走。

于富贵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地站着。山间的云气更浓了,一缕缕地飘了过来,转眼已经吞噬了他。

李澳中坐着那辆奔驰车回到神农镇,自始至终也没看一眼后备箱。车子到了派出所门口,他下来,望着后备箱笑了笑,伸手拍了两下箱盖,走进了派出所。

院子里停了几辆县里的警车,他认得,有一辆是杨队长的宠物,自己曾经开过,撞掉了一个大灯。“杨队长来了?”他快步走进所长办公室,屋里坐了七八个人,由公安局的、有检察院的、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全都低着头闷闷地抽烟。他一进去,身后的门吱的一声给上了锁,随即腰间一动,手枪给卸掉了。

“老杨,什么意思?”李澳中变了颜色。

杨队长捏掉烟头,望着他:“你涉嫌谋杀,经局里同意,已经被拘捕。别让兄弟们为难。这种场面我也不愿见到。”

“我谋杀!”李澳中失去了冷静,大叫,“谋杀了谁?”

“山神庙的疯子。”

李澳中呆了,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我他妈的是不是在做梦?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没人疯。”杨队长说,“人证物证都有,这要不是一个铁打的案子,没人愿意这样去对付一块儿出生入死的兄弟,何况你还是我的老上级。走吧!”

众人怏怏地站了起来,给他戴上手铐:“李头,不好意思。这是形式,别让兄弟们为难。”

李澳中忽然想起了于富贵,苦苦一笑:“反击终于来了。”他没有再说什么,跟着他们走了出去。乌明清追了出来,递给他一件衣服,盖在他的手腕上。李澳中后来才知道,所谓的人证也包括了乌明清。

事件的起因是一封举报信,举报人署名:董大彪。董大彪说,在疯子死亡当晚一点半他看见李澳中向山神庙走去。这个时间实在惊人,公安局重视起来,对案件重新进行了侦查,经过暗访,又找到一个目击者。神农镇无业青年刘石柱凌晨两点多打牌回家,看见一个人从山神庙方向过来,极像李澳中。两人对于当晚李澳中的衣着描绘非常一致,灰夹克、看不清颜色的深色裤子,听见了皮鞋的声音。派出所里的人都证实李澳中有这样一身衣服,裤子是铁灰色的。

在李澳中对当晚的陈述中,只说自己傍晚时去过,没提凌晨一点半到两点多的行为。他成了首要嫌疑人,由于李澳中身分特殊,也没有充分的证据,公安局对他的宿舍进行秘密搜查,找到一双白色精纺手套。经过化验,上面沾的灰尘与山神庙里的灰尘成分相同,最关键的,在手套上发现了大量的纤维,和吊死疯子的绳子构成完全一样。毫无疑问了,是李澳中半夜再一次到山神庙杀死了疯子。

至于动机,目前还不得而知,事实上李澳中到山神庙找这个疯子的动机也并不明

确——鲁一刀死在几百里之外,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关系?这恐怕只是一个借口,深层的原因恐怕只有李澳中才清楚。而把现场布置成那样恐怖的景象,只能是李澳中借着疯子不正常的思维布置成的自杀假象。

面对这样的证据,叶扬等刑警队的兄弟们也沉默了,证据是推不翻的,而这种推理出来的动机必须借助审讯才能证实。除了把李澳中拘捕,他们又能怎样呢?

李澳中也没想到于富贵设计的圈套如此天衣无缝,一下子就把自己往死里整。但明知是陷害却无法辩白,说是于富贵陷害也没有证据,反而会给上头的官们带来更大的压力,适得其反。在第一次审讯中,他提出一个“不在现场证明”:当天晚上乌明清曾往宿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在外面抓赌,让我找值班的两个民警看守抓来的赌徒。虽然他打的是手机,不能证明我在哪里,但我告诉他小刘他们现在在电脑房。时间凌晨一点四十五分,我记得很清楚。这个时间我还在宿舍,而疯子的死亡时间实在一点到两点间,如果是我作案,在时间上根本不成立。

审讯者虽然不认识,但毕竟是同行,李澳中有大名鼎鼎,一听有“不在现场证明”,也暗自松了口气,说到底谁也不愿蓄意去整自己人,不料找来乌明清一问,乌明清一颗圆头摇得像摇浪鼓“不是!不是!我给他打过电话,但他说他早就睡了,根本不知道小刘他们在哪里,让我打电话到电脑室找找看。他是不是睡迷糊了,把原话忘了?”

非但如此,派出所的值班民警也证实,李澳中晚上八点多回到所里就没再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出去没有。

李澳中终于明白白思茵一提于富贵为何喜欢用两个字:智慧。那就是洞悉了任何一种可能性,算无遗策。智慧加上金钱不是他能抵挡的,于富贵已经替他做好了杀人的每一个线索和细节,估计也安排好了他杀人的理由,扳回来的希望太渺茫了。

“难道我就这样被陷害、审判、然后枪毙?”他忽然想起了儿子明天,“我最终也没能尽到一个人生命中值得付出生命的义务……我死了,他还能活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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