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桥是老神农镇的标志性建筑,造型古朴,横贯在丹河上。桥东连着一条人烟稠密的小巷,李澳中一连问了七八个人,才在这条小巷里找到了老王剃头铺。剃头这门手艺在新潮发廊比比皆是的神农镇早已陈旧得成了文物,但上了一点年纪的人对它绝不陌生,在充满胰皂和碎头发气息的老式房子里,放着依依呀呀的京戏或豫剧,闭目放松,悠然躺在老式太师椅里任锋快的剃头刀在头皮、脸颊和下巴上哧哧嚓嚓地划过。那种感觉,一想起来就让人终生回味。因此乌明清一听说李澳中要找一个在本镇居住时间最长的人脱口就推荐了这个剃头匠。李澳中没跟乌明清多说什么,这家伙和于富贵交往太深,调查这种事情只能暗地调查。

老王的房子里果然很老,青砖,青瓦,青石的地面,连门前那棵柳树也有上百年的寿龄,老得满身树洞千疮百孔。剃头铺里果然放着戏曲,不知道是梅兰芳还是常香玉正在哀怨缠绵地唱着。一进屋子,浓重的湿头发气味就扑鼻而来。铺子内很窄,仅仅墙上贴的几十个戏里的三国人物像就仿佛挤了一屋子人。老王有六十多岁的样子,正在给太师椅上一个比他还老的老头剃头,看见了李澳中,手一抖,赶忙停了下来。也许这身公安打扮吓坏了他。李澳中急忙说:“王师傅,我是来打听点事儿,没别的意思。你继续忙。”

他放松了脸色,也不敢继续忙,干脆停了下来。那个老头也睁开了眼睛。

“同志,你打听什么事?”

“你在镇里住了多少年了?”李澳中问。

“二十二年,我是山西人,八十年代开山修铁路的时候搬到这儿的。唉,都上世纪了。”

“你这房子可有些年头了吧?有三四十年?”

老王的来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怔了半天无可奈何地点头:“不止,我看足有七八十年了。”

“这房子不是你的?”

“是……不是。”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椅子上的老头问:“同志,你是来追回房子的?”

“追回房子?”李澳中愣了,“什么追回房子?”

见到他这种反映,两个老头齐齐松了口气,神态自然多了:“你不知道?这房子它不是我的,当初来这儿修铁路时这镇子里没多少人,大片房子都是空的。我们整天在铁路边睡窝棚,见这些房子离铁路近,又是无主空房,就都搬了进来。我就选了这间,住了七八年,退休后就干脆住到这儿没再回山西。”

“这镇子有些年头了吧?怎么当初会没多少人?”李澳中大惑不解。

“何止有些年头!”老王一咧嘴,“足足有四五百年了!你见那座桥了没?神农桥!明朝修的。据说当时南昌有个什么王,造了反,给朝廷抓到京城蹲了天牢,后来让皇帝赐了一道白绫给绞死了。他那些王妃、王子、管家用人、三亲六故的一大家子几千口人全给贬到了这地方。”

“历史这么悠久,人丁肯定兴旺,那你刚才时怎么说没几个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王晃晃头,“原先的几十户人家住在河西,我们铁路上的住在河东,井水不犯河水,很少打交道。那些人也怪得很,喜欢磕头祭拜,河西的天上整年香烟缭绕。我们心里也憷得慌,谁还敢主动去找他们闲扯?”

李澳中越来越疑惑:“现在这些原来的居民还在不在?”

“唉!死的死,走的走,没几个啦!”老王摇头叹息。俩老头一起长叹。

“还能不能找到几个?”李澳中问。

老王苦笑一下:“脸儿熟的都死啦,没死的咱也不认识。”

李澳中奇怪了,问:“那你认识白长华吗?”

“白长华?”老王摇摇头,“没听说过。”

李澳中迟疑了一下:“那么……鲁一刀呢?”

“鲁一刀……”老王皱着眉,和那老头儿面面相觑。

李澳中提示他:“是个杀猪卖肉的。”

“哦。知道知道。”老王恍然大悟,“这人早年在神农镇大名鼎鼎,杀猪绝不用两刀,一刀从脖子捅进去,猪血放的又快又干净。鲁一刀最拿手的是卖肉,你要几斤一刀下去便是几斤,半个秤星都不差。我记得很清楚,七八……十来年前有一次鲁一刀在卖肉,有个买肉的想为难他,要一斤三两瘦肉、两斤六两肥肉,鲁一刀随手一刀把肉肩上的肥瘦肉劈开,又一刀,两块肉落下。扔到他篮子里,那人不信,拿秤一称,两块肉,一斤三两、两斤六两,一钱不差!”

“真有这个人?”李澳中瞪大了眼睛,“他现在人呢?”

“他……”老王望望那个老头儿,吸了口气,“起码七八年没见过他了。估计死了吧!”

李澳中不说话了,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现在他可以确定一件事了:这本笔记上写的不是小说。他忽然有些烦躁,按白长华在笔记的最后一页记述,他去找新笔记本,那就是说应该还有另外一本笔记?它在哪里呢?如果还在于富贵的保险柜里可就有些麻烦……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本笔记这么感兴趣。是因为于富贵的身份,还是因为笔记所记载的可怕的历史?

香城大酒店总经理冯世贵这些日子过得精确无比,完全是一种射击运动。三点一线:派出所、镇政府、县政府。以前乌明清最喜欢见的人就是他,现在一见他躲都来不及。谁敢为一个外地人得罪于渤海!准确地说是于渤海的堂兄于富贵,这个一手开辟现代神农镇的人。

镇政府和乌明清的处境雷同,镇长贾和生一开始向于渤海交涉过几次,于渤海死不承认,一见贾和生就嬉皮笑脸:“呦,抓贼的来了。”一把揪住他连连质问,“你看我像贼不像?你看我像贼不像?贼眉鼠眼还是贼头贼脑?”如是者三次,冯世贵再来求,贾和生死也不去了。

这段时间李澳中一直呆在县城的家里照顾明天,康兰拿到了流水花园的钥匙整个人都不同了,一旦化装完毕,就兴致勃勃地提着钥匙走街串巷四处兜售。那套房子价值十五六万,太有魅力了。这时候,冯世贵有打来了电话。康兰接过一听,摔在茶几上。

“李所长吗?我是世贵呀!我们董事长白思茵小姐来神农镇了,想见见你,当面向你道谢。怎么,赏个光吧?”

“我正忙着,在家里照顾儿子。你那批机器弄回来了?”

“唉,一言难尽。你的破案过程我已经向董事长汇报过了,她非常欣赏,一定要见你。李所长,赏个光吧,让本人做个小东。这些日子我交了霉运,诸事不顺,你就给个面子让我成功一次吧!”

李澳中放下电话,瞅了康兰一眼。康兰回转了身,没答理他。

回到派出所李澳中才知道,这位白思茵董事长要见的不只他一个人,乌明清、贾和生,还有镇党委书记刘恩铭都在其列。地点是香城大酒店顶楼餐厅。站在楼顶的黄昏里,一切都变得遥远而宁静,南部的平原乌沉沉地像一只巨大的漏斗向下斜去,北部的山岭似乎也矮了,峰岭与山脉被稀释成一纸模糊不清的水墨。

这位曾在许多传闻中出现过的白思茵董事长挺年轻,似乎只有二十三四岁,瓜子脸,大眼睛,长发披肩,一副纯情少女的模样。但李澳中第一眼就感觉到了她的成熟与沉稳,这个人绝不是个只知道从老爸手里接遗产的娇娇女,只看冯世贵这个堂哥在她面前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样子,这种权威绝不是能够靠别人能给自己树立的。

乌明清的反应很奇怪,看看白思茵,又瞅瞅李澳中,神情中似乎隐藏着一丝困惑。白思茵的直觉非常敏锐,迅速捕捉到了乌明清的情绪:“乌所长似乎对我觉得很新奇呢!”

“不是不是!”乌明清连忙摆手,“我只是觉得白小姐和我们李所长似乎有某种共同点,但我说不清楚。”

“是吗?”白思茵流光溢彩地瞟了李澳中一眼,咯咯地笑了,“可能是您和李所长以及我都是想做大事的人,故此能感觉出一点共同。至于镇长和书记大人,已经是大权在握,所以不大关注我们这些小民吧!”

“哪里!哪里!”三个男人一起摇头。

夜幕已经罩下来,满天的星辰压在头顶。餐厅里灯光明亮,把夜色逼退在玻璃幕墙之后。白思茵风情万种,在几个男人之间穿梭,挥洒自如,把神农镇三个实权派人物的情绪牢牢地掌握在掌心里。李澳中漠然看着。

转眼间四瓶五粮液下了肚。书记和镇长已经眉眼含春,头颅下沉,乌明清从今天早晨一起床就是迷迷糊糊的,至今没多大变化。白思茵依旧神情自若,眸子如水。冯世贵方才刚喝了几杯便趴在了桌子上,现在又起来了,笑嘻嘻地扶直贾和生:“贾镇长,于渤海那边你还得想想办法呀!迟追回一天,我们的损失就得上万呐!”

贾和生长叹一声:“老冯,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个镇长是给谁当的。给于富贵当的!于渤海那王八蛋仗着于富贵是他堂兄,几次三番让我下不了台。我要有把柄,早收拾他了。”

刘思铭也心有同感:“这小子,就是于富贵见着我也得笑脸相迎,哪有他那么嚣张?这事我跟于富贵提过,于富贵也问过他,可咱没证据,他说不是他干的,老天爷也没法子,难道还能严刑拷打?”

冯世贵踌躇了半天,眼光瞟向了白思茵:“董事长,老卢头我遵照你的指示一直没惊动他,现在只有他是突破口了。”

“你动吧,爸爸那方面我想办法。审出口供,然后给点钱打发他去养老。”白思茵目光冷冰冰的,和方才劝酒时的风情万种判若两人。

“白小姐,你开的是饭店还是法庭?”李澳中讥讽地说,“看到你像个法官一样审判别人,我怎么感觉我成了开饭店的?”

白思茵的表情恢复了妩媚,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忘了李大所长还在。你当然是开派出所的,我只不过是为你们分忧而已。你要,你就拿去吧!”

“好!”李澳中点点头,“现在你就给我送到所里吧!明天清晨我会问出口供,下午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卷烟机了。”

白思茵怔住了。所有人都怔住了,呆呆地望着李澳中。

“老李,你不是开玩笑吧?”乌明清怀疑地身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是喝多了吧?”

“我没有。我自有办法。白小姐,老卢头供出于渤海后势必不能在本镇呆了,养老费你打算给他多少?”

“一万吧!”白思茵清澈的眸子慢慢沉入一种触摸不到的情绪里,“我爸爸曾经是本镇人,文革时期老卢头救过他的命。爸爸对他很好,我也不想为难他,让他远走高飞,找个安静的地方养老吧!”

“你很有人情味,只是有时候太不择手段了。”李澳中说。白思茵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制售伪劣服装的事,无奈地一耸肩。“现在,把钱给我,把老卢头连夜送往派出所。告诉值班的小马,别让他接触任何人。”

冯世贵立刻去了,片刻,提了一个牛皮信封放在李澳中面前:“一万块,李所长,全拜托您了。”

李澳中没有说话。

回去的路上,乌明清一个劲儿地问他到底有什么办法从于渤海手里讨回机器。李澳中笑了:“老乌,办法就在你身上,你只要告诉我于渤海那个假烟窝点还有假药、假食用油窝点的位置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乌明清斩钉截铁地说。

“你知道。”李澳中盯着他,“老乌,别让人以为你是孬种行不行?难道你就没一点男人的血性?”

李澳中看见乌明清的眼睛深处泄露出一丝痛苦,丝丝缕缕地往外流淌,牵扯着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人说话,汽车里沉默着,车声响彻午夜寂寞的神农大街。

“他一共有四个窝点。”乌明清慢慢地说,“两个假烟窝点,一个在老鹰沟,拦马河的上游和一条小溪交汇口东侧的山洞里;另一个在葫芦村一个农民王芒种的家里。王芒种家的后墙贴着山坡,连着一个白垩洞,窝点就在那里;假药厂更隐蔽,就在咱镇北的国有粮库里。他跟粮库主任是拜把兄弟。至于替他制造药品的是镇子里几十家老百姓,统一收购后再运进粮库包装、装箱。假食用油厂我只是听说过,在哪儿真不知道。”

李澳中越听越惊讶:“我以前还真不知道,一般所谓的‘地下窝点’并不真是建在地下,这里的怎么还当真在地底下或山洞里?”

“地方不同,神农镇造假太厉害了,名声在外,不时受到上面的扫荡。造假分子干脆就把窝点设在深山里。这样连老百姓都不知道,上面哪儿查去?”

“连老百姓都不知道,那这种绝密的东西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乌明清一阵冷笑:“何止这些!只要我愿意,我一挥手就能叫神农镇灰飞烟灭,几亿元的假货一个不留。我在神农镇干了这么多年,犯到我手里的人何止上千。进了派出所,不管犯了什么事,只要他愿意向我交代镇上制假售假的事,我立马放人。

嘿!其实他们向我交代了这种要命的机密,什么不得听我的?不然,不用我收拾他,自会有人收拾他。”

李澳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老乌,真他妈有你的,怪不得这几年镇上太平多了呢!前几年,我们刑警队一出动,百分之八十都是扑向神农镇。老乌,那你收集这种资料干吗呢?”

乌明清认真的审视他一番,叹了口气:“老李,你是个正直的人,要不是为了孩子,怎也不会逼到这种地步。我今天就算那你当了朋友……我在犹豫。”

“犹豫?”李澳中重复了一遍,咂摸着这两个字的滋味。

“是的。犹豫。”乌明清苦苦一笑,“我思量到底该不该彻底毁灭这个地方。我毕竟是人民警察,伪劣产品对社会的危害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它毕竟让丹邑县老百姓富起来了。你说我狭隘也好,地方主义也好,可我毕竟是在丹邑县长大,对这里我有着太深的感情。况且,因为制假,丹邑县发展起来的毕竟不止假货,种植、养殖、餐饮、建筑、农村劳动力就业……我忍心全毁了吗?更重要的是,我抛不开自己现在所得到的一切,双倍工资、流水花园的小别墅,远不止这些。慢慢的你就清楚了。这就是咱们的封口费呀!你说我能不犹豫吗?”

李澳中没有回答。

“澳中。”乌明清的称呼亲近了许多,“老卢头你打算怎么办?”

“先关他一夜。该想的让他想清楚,想清楚了说出来就流利多了。”

回到派出所,李澳中没理老卢头,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吃过早饭,他问民警小马,“昨晚老卢头到这儿有什么反应?”

“一肚子的冤枉。”小马说,“一个劲儿问我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我也不清楚,看来他自己清楚的很,闹过一通就不言语了,老老实实在二号房里呆了一夜。”

“事情紧迫,咱们这也不合法律。”李澳中说,“把他带到我办公室去吧!”

老卢头有五十多岁,身材瘦小,眉眼灵活,看样子年轻时也不是什么安份人物,只是老了才不得不老实下来,缩着脖子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来吧,坐到椅子上去。”李澳中指了指桌子对面的座椅。

“姓名?”

“卢宗佑。”

“年龄?”

“五十五。”

“籍贯?”

“本镇的。”

“知道为啥进来吗?”

“不知道。”

看来这老头昨晚确实想清楚了——想清楚答辩词了,对答如流。李澳中拿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了!好了!卢宗佑,你也别说了,我也不问了,于渤海收了冯世贵的钱,早把机器还给人家了,顺便把你卖给了冯世贵。”

老卢头立时面色如土,在椅子上抖个不停。李澳中满面严肃:“你也别怕,你是白老董事长的恩人,他也不想让白老头难堪,所以托我把事情问清楚,给你一万块钱让你离开神农镇找个地方养老去。”

“这是钱。”李澳中从牛皮袋里抽出钞票扔在他面前。“点一点。要是交代了你拿起来就可以走人了。不说,钱我还给冯世贵,待会儿就把你送到县公安局去。”

老卢头的眼皮像风里的枯枝一样抖个不停,紧紧盯着厚厚一沓钱,却迟迟不伸手去拿。“快点儿。”李澳中不耐烦的催促。“这是冯世贵的烂事儿,我不想浪费时间,不要就算了。我可以告诉你,就算你不说,凭你留在库房面粉地上的脚印我也可以把你送进大牢。”

“这……这钱……真是冯世贵给我的?”老卢头问。

“确切的说是白思茵给你的。不要我可走了。”

“要!要!”老卢头神情激动,敏捷得像头豹子,抓起钞票飞快地点了点,塞进了衣兜。

“说吧?”李澳中拉长了语调提醒他。老卢头平静了一下,一手捂着口袋,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小马记录之后让他看了看盖上手印。

“好了,你可以走了。”李澳中说,“记着把钱存到银行里,别带在身上。另外……找个别人找不到你的地方去,安安生生养老。”老卢头一迭声的答应着,急急忙忙地走了。

李澳中拿过笔录,仔细看了看,于渤海的大名赫然其上。这下子就套牢了他。李澳中吩咐小马:“这是于渤海的手机号,你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李澳中要见他,让他立刻到派出所。”

小马拨通电话,对答了几句,捂住电话告诉李澳中:“他说他在北海道。”

“不管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在他妈肚子里,让他中午十二点以前到派出所!告诉他,他只有两个小时了。”

小马放下话筒:“他说他坐火箭赶回来。李头,你真厉害,一听是你,这于渤海连个屁也不敢放。”

“他只是摸不清虚实罢了。”李澳中叹了口气,想起刑警队时的岁月。若不是那时的声名镇着,别说是我,贾和生也无法让他这么听话。忽然间一股灵光点醒了他,就像黑夜里不知名的角落一个闪光,猛地唤醒了他的记忆,老卢头……五六十岁!本镇人!踏破铁鞋无觅处!

“老卢头呢?”

“刚走。”

李澳中立刻冲了出去,前门冷冷清清,脚下的神农镇棋盘似的呈现在眼前,依着微微起伏的地势绵延而去。镇里的声响隐隐传来。李澳中骑上摩托车冲下山坡,在神农镇的大街小巷转了三四圈,无尽的面孔在身边掠过,售假摊贩的叫卖充斥了双耳,只是这衰朽不堪的老头就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李澳中掉头驶向香城大酒店,问冯世贵,没见。有一个员工说,十分钟前老卢头从后门溜进了库房大院,提了一包衣物出来。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

“他在哪儿住?”

“库房大院。”

李澳中顿时感觉到了一种塌陷。以前李澳中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本笔记在他心中竟然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等到它的谜底来而又去,他才明白,它的分量远远超过了自己目前从事的职业。它代表了一个让人心碎的惨剧和一段历史的空白,也许这段空白里有着他仍然不懂得去期望的一切。

从香城酒店出来,李澳中又搜索了一遍全镇的每一家银行,老卢头没在本镇存钱。他按照李澳中的吩咐,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得到他的地方养老了。

回到派出所,于渤海已经等了李澳中半小时了,正在跟小马吵吵嚷嚷说是要走。小马没理会他,他嚷了半天也没能走出一步。

“李所长,你可终于来了。等得俺心都焦了。长这么大,除了俺爹快死的时候等他咽气,俺可从来没这么辛苦等过一个人。”这于渤海四十多岁,长的又黑又壮,满脸络腮胡子,眼睛精明灵活,脸上偏要露出一种子憨厚相,“李所长,来跟烟,万宝路,可不是咱这镇子产的。”

李澳中厌恶地推开他的手臂,老卢头一去,带走了李澳中全盘的期望,整个心里失重般无力,眼前的这类人和这类事提不起丝毫兴趣。于渤海谦恭地跟在李澳中身后进了办公室:“李所长,你叫俺来为了啥事?”

“你心里清楚。”李澳中冷冷的盯着他。于渤海张大了嘴:“李所长,我可没干啥违法乱纪的勾当呀!老天爷在上……”

“哦呵,”李澳中气了个半死,“你居然连制假售假违不违法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觉着你干这行国家还应该明令保护大力扶持呀?”

“呃……呃?”于渤海神情尴尬,“俺不是没想到这头上么!听这意思……李所长是想抄俺的厂子?”他挑衅地望着李澳中。

李澳中冷漠的问:“怎么,抄不得?”

“抄得!抄得!”于渤海嘿嘿直笑,“谁不知道俺于渤海是软蛋,最容易捏,你李所长想捏俺,还不跟捏一只蚂蚁。”

“于渤海!”李澳中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谁让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仗着谁的势力我清楚,我李澳中是什么人你也清楚,别以为我人在神农镇就得按神农镇的规矩办事。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今天就走不出这个派出所!连于富贵都护不住你!不信你可以试试。”

于渤海的脸色乌沉沉的一言不出,眼珠子灵活地转着。李澳中笑了:“我承认你于渤海是个人物,不过比起这十几年栽到我手里的杀人越货的凶犯,你还嫩了一点。”于渤海委屈地一摊手:“俺知道你李所长厉害,可你总得让俺明白今儿个到底为了啥事吧!”

李澳中点点头:“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看看这个。”说着把老卢头的笔录掷了过去。于渤海刚翻开一页就大叫了起来:“诬陷!诬陷!这是纯粹的诬陷!俺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卢宗佑!”

“卢宗佑人称老卢头,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名字。”李澳中提醒了一句。

“老卢头俺也不认识。”于渤海断然否认,“他一定是受了冯世贵贵的指使。”

“你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和冯世贵的关系!”李澳中厉声质问,“别给我来套江湖把戏!再看看这个。”又掷给他几张照片,“这是在被盗现场的地上提取的。当时天黑,你们搬开面粉袋时怎么不想想地上会有面粉!对于我这个刑事警察来说,脚印就跟指纹一样可靠。上面这张是你的吧?你看你鞋底外侧脚后跟磨得样子,还带着外八字!”

于渤海嘿嘿笑了起来,一扫方才恭谦的神态,屁股重重陷到沙发上,还跷起了二郎腿:“佩服!俺知道你李澳中是个人物,果然厉害。俺也不怕认,那十八台机器是俺搞的!你不是要抓俺么?抓吧!最好你亲自把俺送到县里,让你看看你的顶头上司咋把俺送回来。俺告诉你李澳中,别说神农镇,整个丹邑县还没有敢跟俺于渤海说个不字的人物!你告诉冯世贵,让他死了这条心!”

李澳中点点头:“要我是冯世贵,我就真死了这条心,可这人非要讲什么义气,非要我来跟你见面谈个交易!既然你不想谈,我就回复了冯世贵,你们两个斗个你死我活吧!”

于渤海瞪大了眼睛:“交易?冯世贵要跟我谈交易?”

“是啊!很简单的交易,你还他机器,他把拦马河和葫芦村的山洞烂到肚子里。”

于渤海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李澳中把扔给他的笔录和照片收起来,说:“他也太够意思了,有钱大家赚,不绝人财路,其实这镇子平安了这么多年,反正你们也赚够了钱,就乱他妈的一场有什么不好?我这派出所被你们称做‘养老院’,我他妈的也真想活动活动,威风一下,找找夕日的感觉。”

于渤海一言不发,硬梆梆地挺直在沙发上。李澳中也不搭理他,只是望着窗外。窗外又起风了……儿子的关节和骨头是否又会疼痛?那张没有一丝颜色,连嘴唇和眼睑都是雪白的小脸纸一样粘在李澳中的眼里。这是他心中最可爱的一张面孔。

“李所长,我想通了。”于渤海惊碎了李澳中的沉默,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你说的对,有钱大家赚,闹翻了大伙儿一拍两散,谁也赚不着。那套机器俺还他!”

李澳中疲惫地点点头:“要不要他摆一桌你们说开了?”

“李所长,你也太小看俺了,大老爷们做事还拖泥带水的?今天晚上俺派人原封不动地给他送回去,一拍肩膀,啥事拉倒。”于渤海豪爽地说。

“那就好。”李澳中刚想再说,手机响了起来,妻子连哭带叫地扑进他的耳朵。“澳中!澳中!小天的呼吸困难了!我一送到医院,医生们就把他推进了急救室,到现在也没出来。你快来呀!”

妻子的话那么清晰,仿佛她就在旁边,李澳中下意识地向外跑去,身子撞倒了花墙上一盆菊花,花盆倒扣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盛开的花朵剧烈地一抖,花瓣散开,簌簌地撒了地。他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还在派出所。

于渤海不敢再说什么,一低头从他侧身溜了出去,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地走了。李澳中捡起花盆,一捧一捧地用手把散土堆到水池边上,他看见自己有个倒影飘在水波里,脸皮松弛,眼袋肿胀,唇角还深深刻着两道皱沟……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这样苍老,在刑警队破获自己最后一次接手的那件杀人分尸案时,刊登在省报上的照片还是那么年轻,仅仅半年光景……

李澳中到了医院已是黄昏时分,天边的霞从楼顶重了出来,整个路面一片血红,他赶到自己在一张鲜血染红的地毯上,上面游动着无穷无尽的基因细胞,顺着它的方向汹涌澎湃地朝儿子扑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好像分裂开来,明明在走着,却有另一个自己朝着这地毯发疯般地踩着、哭嚎着、咒骂着,直到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自己也的确筋疲力尽了。

病房里,儿子面无生机地躺着,似乎已经睡去。妻子半倚在床头,头发乱蓬蓬的,也在沉睡着,脸上的妆一半已经脱落,上嘴唇红,下嘴唇淡,蓝色的眼影被泪水冲的泛滥了半张脸。他没忍心叫醒她。主治医生介绍,孩

子的病情还没有恶化,这次的高烧主要是感染引起的。

然后是一大串的费用清单。李澳中当晚就在病房里陪床。康兰也想陪着,给李澳中撵了回去,两人分工,一个白天,一个晚上。

李澳中整整守了三天,紧张加上劳累,身上的肌肉绷成了一根硬棍。到了第四天,他实在支持不了了,正给儿子喂小米汤,脑袋一沉,歪在床角睡着了。勺子掉在了地上。黄昏时分,他从空洞的睡眠中苏醒,隐约听到两个女人在身边交谈,话语像时流时断的小河一样断断续续的淌进耳朵。声音很熟悉,一个是妻子,另一个是……他睁开眼。白思茵!他叫了起来,仰头想站起来,不料两腿肌肉痉挛,咕咚一声摔到在地上。

两个女人七手八脚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妻子拍了拍他警服上的尘土,白思茵满脸歉意:“不好意思,本来不想吵醒你的,嫂子说你三天都没有合过眼了。”

“没事儿。在警队时经常熬夜的,有时蹲点一蹲四五天。”

他低头寻找自己的大盖帽,康兰顺手从床底下拽了出来扔到了一边:“整天戴着这个破东西,没人不知道你是警察。”

“对了,白老板,那个于渤海把机器还给你了?”他问。

“还了。我一直想找你道谢,去派出所几次都没见你,后来听乌所长说你孩子病了,在医院照顾孩子。我想怎么都应该来看一看。”白思茵说,“刚才嫂子把孩子的病情跟我说了,的确让人心疼。李所长,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别那我当外人。好吗?”

李澳中苦笑了一下,康兰急忙替他道谢,语气亲亲热热的。看样子方才这两个女人聊得挺投机,一接上嘴便说个不停,从孩子的病聊到这家医院,从医院聊到美容院,从美容院聊到到女人的脸。这几天康兰每天晚上回家补妆,站在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女孩子面前丝毫不觉心虚,依然敢对某些女人的面部大肆批判,只不过字里行间隐约流露出对白思茵所用化妆品品牌的无限仰慕之情。白思茵慧心绣口,立刻觉察到了:“嫂子,你整天这么辛苦,最容易变憔悴,我这趟来神农镇带了两化套化妆品,回头送你一套,法国香奈儿的。”

康兰喜出望外地推却:“这怎么好意思,你留着自己用吧!”

“我这次本来以为会呆很久,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得到处理,公司事情也多,我还得尽快赶回去,这套化妆品留在这儿一时也用不着,还是嫂子你先用吧。下次回来,我可希望见到你更漂亮的样子吆!”白思茵表情亲密的说,“嫂子,快五点了,你们也忙了一天了,不如咱们到外面吃顿便饭吧。女人最重要的是营养平衡,你这样劳累,很容易衰老的。”

康兰望望儿子,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让李澳中陪着白思茵去了。白思茵刚刚出门,忽然转回身递给康兰一个薄薄的信封:“嫂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拿着,小天用的着。”

康兰翻来覆去地看着信封,满面疑惑。

李澳中随着白思茵来到大街上,冷风一吹,他才想起自己竟然第一次忘了戴帽子。她坐车来的,但她不上车,让李澳中和黑色奥迪跟在身后,挎着鳄鱼皮的黑色单肩坤包,面对着一家家的饭店不住皱眉,向东走了将近一里才算挑了间满意的饭店,在二楼找了间临街的单间坐下。白思茵不愧自己有大酒店,点的菜别具一格,李澳中闻所未闻。

“我听派出所的小马说了你对付于渤海的经过,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白思茵咯咯直笑,“这样的人还就得你对付他。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那我算楞的还是不要命的。”他问。

“不要命的。”白思茵说,“我来之前冯世贵就向我汇报过你的简历,你干了十二年刑警,挨了两枪十一刀,破获九起重案,抓获凶犯五十二人,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据我所知,没有多少刑警能像你这么玩儿命的。没死,真算你运气。”

李澳中无声地灌下一杯酒,扭头望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黑暗堆积在玻璃上面,浓浓地挤压着斗室的灯光。他看见玻璃外有一根树枝在抖,抖得厉害,黝暗的枝条均匀地反衬出夜色的清淡。“我也一直在想,我为什么没有死了?你知道我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牺牲心里有多难受!只有自己死,心里才不会难受。可是老天爷偏偏不让我死,它要让我眼睁睁看着我最爱的人去死!哈哈……”

白思茵勉强一笑:“别说这些,小天会康复的。来,让我看看你的伤疤!”

“什么伤疤?”他愕然问。

“两枪十一刀嘛!”白思茵露出小女孩的天性,咕哝着嘴,气乎乎地说,“人家没见过警察抓坏人的样子,想看看遗留的古迹嘛!”

他尴尬了起来。伤口多半都在胸口或小腹上,还有大腿,这如何能让她看?想了想,他撸起衣袖露出左臂上的刀疤,长达三公分,从肱二头肌一直划到肘下。创口宽达一厘米,新长的皮肤白嫩嫩的,与其他部位黑白分明。

“哇!”白思茵惊叹了,伸出一根食指胆怯地放在了上面,轻柔的向下滑动。李澳中心里一缩,感觉到了她的细腻和轻柔。一种很遥远的感觉翻上心头,他似乎坐在秋千上面,随着上下的起伏,蓝天和大地一点一点地伸展,又一点一点地收缩,荡起来的风缠绕在他的躯干和四肢,像一件丝绸的外套,一件一件地披上,整个肌肤就在这间隔不断的新鲜中颤粟着。

“你不痛么?”

“早就不痛了。这伤是两年前的,一个瘾君子断了粮,把毒品贩子八岁的女儿劫持了,刀就架在她脖子上。叶扬从他背后的墙头上扑他,没扑准,那家伙挥刀就砍小女孩的脖子,第一刀砍到肩膀上了,第二下我伸胳膊挡住了,留下个纪念。”

“他没有再砍你吗?”

“哪容他砍第二刀!”李澳中一撇嘴,“吸毒的人都没力气,我一脚就把他踹到了地上。”

白思茵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悠悠的,李澳中觉得他像看见了一层纱,像梦里的梦境。“毒品真是害人不浅。”她说。

他点点头:“是啊,假,劣,黄,毒……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干这个。”

气氛沉默了下来。李澳中望着面前的酒杯发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间冒出这句话,提起这种话题。那根本就是无意识的,不自主的就从脑子里溜了出来。是不是很早就已经在潜意识里徘徊了?对这个女孩子,从香城大酒店第一见到她起,他就有这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很熟悉,又仿佛很陌生,仿佛是他很亲密的一个人,又仿佛是无数张面孔中的一个错位。

“我爸爸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白思茵猛地灌下一杯酒,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还要倒,他刚伸手抓住酒瓶,她伸手拨开他,“不,你听我说,我不伤心。今天晚上我非常痛快。真的。我掌管一个数亿资产的大集团,从来不敢跟任何人说心里话,没有朋友,不敢开怀大笑,也不敢哭,我怕手下人看不起我,永远得做出一副端庄严肃得样子。我很累了。那天一见你,就觉得你很亲切,喝酒时你一直冷着脸,可我就是觉得你很亲切,给我一种很充实、很安全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管,我相信我的直觉,在我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没有一个肯为信念豁出命的,越是有地位的越是如此!”

“你该讲你爸爸了。”李澳中冷漠地打断她。

“是吗……”白思茵凄楚地一笑,“你对女儿不感兴趣,却对老爸感兴趣?”

“冯世贵说你爸是神农镇人?”李澳中又想起了那把锤子。

“不知道。”白思茵回答,“对这些事他诲莫如深,也没人敢问。十五年前他来过一次神农镇,对这里的贫穷落后痛心疾首,还在镇子上认识了个老朋友,说是曾经的救命恩人。不过这一点我一直不大相信,我后来问过老卢头,他说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救过我爸的命。他回到浙江后,对神农镇就再也没有提起,更别说在神农镇投资。后来他检查出了肝癌,把所有生意都交给了我,这才嘱咐我一定要到神农镇看看,为神农镇投点资,效一点锦薄之力。”

“那你为什么会投资到制假上呢?”李澳中问,这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神农镇还有别的东西能赚钱吗?”白思茵反问一句,“我是个商人,不可能不讲回报的。起初我也不想这么干,可是公司的竞争压力太大了,服装行业简直就是一块铁打的蛋糕。后来冯世贵向我提议,干脆在镇上建一个制假工厂,专门生产对手的几种品牌,既能赚对方钱还能打跨他们。我怕风险太大,可是神农镇的政治环境太好了,安全系数非常高,很有诱惑力。冯世贵又担保以他的名义开办,和公司没一点关系,我就同意了。结果,越搞越大,还开了家大酒店,也就像水泊梁山里朱贵那样吧!”

白思茵的语气伤感起来,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和他碰杯,喝得满脸嫣红,摇摇晃晃。李澳中把瓶子里的酒全倒进了鱼汤里,又哄又劝把她拉了出来。司机在外面侯着,帮着他把自己的老板塞进汽车。白思茵一上车便瘫到座位上,嘴里嘟哝着什么李澳中也听不清。他轻轻地关上车门,奥迪车尾灯一亮,瞬间消失在长街远处的霓红中。

李澳中回到医院病房,康兰正焦灼不安地等着他,一见他回来,急忙把他拉上走廊伸出手指低低地说:“两万!”

“什么两万!”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医院又要收费了。

康兰弯腰从丝袜腿里取出一张支票:“白思茵给的。两万。”

他大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接了过来,果然是银行支票,两万,上面签着白思茵的名字:“这……她怎么会给这么多?这么多……你也敢要?”

“为什么不敢要?”康兰又插回袜子里,“只要是钱我就敢要。哎。她怎么会给你这么多钱?”她怀疑地打量他一眼,“仅仅因为你替她追回了那批机器?不对吧!你救过那么多人怎么没人给你钱?”

李澳中一阵心虚,胡乱塞搪:“你别想歪了,我上次回神农镇那天人家才来,仅仅见过一面而已。”

“哎,”康兰身手制止,“你可别这么说。我没这么想过。人家又漂亮又有钱,除非我这么笨,还能看上你?你别是做贼心虚吧?不过这事儿也不可不防,那小妖精是挺迷人的。”

李澳中哭笑不得:“这也是你那也是你,人家刚给了你钱和化妆品就骂起了小妖精,你积点德好不好!”

“哎哟!”康兰冷笑一声,“这还没一撇呢就开始向着啦!”

李澳中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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