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蝴蝶在巴西扇一扇翅膀,可能会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州引起一场龙卷风。”很多年以后,李澳中听到了这句话,才真正领会到了造物主的神奇:一个资产亿万的美国佬心血来潮的一次旅行,竟然改变了自己这个中国内陆偏远小镇的警察的一生。

墨尔森·杜道夫,这个在纽约拥有一家大型医院的家伙在一个出乎意料的日子里四处张望着走进了神农镇。他背着一只破旧的背包,扛着一部DV摄像机,瞪着一双蓝色的眼珠好奇地四处打量,将他所能看到的一切统统收进镜头里。

杜道夫的出现引起了神农镇人的骚动,这座偏僻而繁华的山区小镇很多年——从日本鬼子投降——都没出现过外国人了,何况这个家伙金发蓝眼。镇民们远远地围绕着杜道夫做试探性的接触,他们发现自己窥探的目光换来了这个洋鬼子愉快的“hello”,二十多年的“从商”经验使一些人意识到了巨大的利益,很快有几个年轻人嬉皮笑脸地走了上来,对着杜道夫卑躬屈膝地hello了几声,把扛着的麻袋张开口,“哗啦啦”,一大堆名烟名酒食品药品补品药材慷慨地在杜道夫脚下倒成一座小山。

“What?”杜道夫发了一阵呆,手里的DV对准地上的东西扫视了半天,耸了耸肩膀,叽里咕噜嘟囔了半天。

有几个聪明人故作认真地倾听着,伸手比划了几个手势,嘿嘿嘿地笑,充分发挥了当年和日本人打交道的民族智慧:“Yes!yes!money!给我money,这些的,统统的归你!你地,咪西咪西地。”

“Money?”杜道夫惊讶地耸耸肩,伸手在地上的杂货堆里划拉了几下,居然在里面找到了一条美国的骆驼牌香烟,一瓶法国香奈儿香水。他翻来覆去地看这条烟,又瞅瞅那瓶香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Thosearethefalseproduadeina!”(中国人制造的假冒产品)

杜道夫急忙转动镜头,把它们拍摄进了镜头里。然后他从背包里取出钱夹,把几张人民币连同一些美钞一股脑塞给了那个年轻人,伸手画了个大大的圈:“More,weneedmoreproducts,doyouhave!”(更多的,我需要更多的产品。有吗?)

那个年轻人当真理解力非凡,两人就靠着肢体语言舞动了半天,年轻人乐了:“啊哈!你还要是吧?你这个鬼子真叫人肃然起敬,居然不远万里到神农镇采购假货!看来咱神农镇的制造业闻名全球啊!你跟我来!”

他朝杜道夫一比划,把地上的杂货扔给同伴,领着杜道夫朝镇里走去。杜道夫扛着摄像机,把镜头对准年轻人,在摇摇晃晃的镜头里走进了小镇的繁华地段。

镜头里的小镇显得阴郁而窄小,人影纷乱地闪过,好奇的人们往镜头前一凑,一张张面孔便被放大成恐怖的形状铺满了画面。车辆扬起的灰尘使杜道夫的视野模糊不清,脚下磕磕绊绊,整个神农镇便在他的眼前摇晃起来,好像在地震中舞蹈。

上了神农镇的大街,拐了个弯,哗的一下,杜道夫的镜头里突然塞满了人影,原来进入了一个集贸市场。杜道夫好奇地打量着,一个狭长而拥挤的市场,顶头是天棚,两侧是店铺,五颜六色的商品从摆放得奇形怪状。年轻人把他领到了一家店铺前,跟一个肥胖的女老板嘀咕了一会儿,女老板瞪圆了眼睛,打量着杜道夫,肥胖的脸上肌肉飞舞:“啊哈!您是外国的老板啊!太好啦,这下子咱们批发部要冲出国门走向世界啦!”唾沫横飞中就要上前拥抱杜道夫。

杜道夫对这个姿势训练有素,把DV挂到肩上,刚张开双臂,就被老板娘身上扑面而来的奇特的劣质香水味儿刺激得连打几个喷嚏。老板娘呆呆地瞧着他:“我的天,外国人也会打喷嚏?电视上也没见过啊!”

杜道夫揉揉鼻子,就见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了几个人,每个人都扛了个大麻袋,往地上哗啦啦一倒,日本的七星烟,意大利的Ferragamo皮带,法国的欧莱雅、香奈儿香水,美国的万宝路烟立刻让杜道夫张大了嘴巴。怔了好半天,杜道夫清醒过来,将忙拿起摄像机仔细地拍摄起来。

老板娘满意地看着杜道夫的神情:“我的这些货,绝对可靠,你就是放到质量监督部门的眼皮子底下他们瞧不出来。咱神农镇制假可是历史悠久了,信誉良好,全国的商贩都到我们这儿进货。咱们中外合作,要不了几年你就能占领……的市场……对了,你是哪国的?”

杜道夫耸耸肩,像个大马猴一样蹲在地上拍摄着,忽然他感到周围的光线暗了下来,诧异地抬起头,不知何时自己身边已经围了密密麻麻的人,一个个怀里抱着各种各样的商品。那些人一见杜道夫抬起头,哄地拥了上来,纷纷把自己手里的东西往他身上塞。

“老外朋友,瞧瞧我的货,更全,更便宜!”

“买我的!买我的!”

老板娘恼怒起来,一阵推搡,人群立刻乱了起来。纷乱中,杜道夫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他抗议了几句,见没人听懂自己的话,急忙避开几只泥泞的脚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他刚刚站稳,就感觉后背有一阵很大的力量拉着自己向后倒,他趔趄了一下,一回头,就听见“嘣嘣”两声,背包的带子被人割断了,背包像个猴子一样敏捷地跳出了人群。

“Ohshit!”杜道夫骂了一句,刚一转身,又听见“嘣嘣”两声,挂在脖子上的摄像机以远超地心引力的速度向下坠去。他刚一低头看,就见那摄像机上不知何时被系了一根绳子,还没掉到地上,绳子一扯,哧溜一下,摄像机像条泥鳅一样游出了人群。

“Myknapsack!Damnableburglar!”杜道夫气急败坏,拼命往外挤,但此时推销假货的老板们已经大打出手,他只看见看天飞舞的拳头和拥挤不动的人墙,哪里挤得出去!一不留神,杜道夫看见一只拳头在自己的瞳孔里逐渐变大,然后鼻子一酸,火辣辣的热泪喷涌而出。

李澳中第一次见到墨尔森·杜道夫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接到报案的时候,李澳中正在镇里最大的酒店香城大酒店和镇书记刘恩铭、镇长贾和生、派出所长乌明清等人喝为他举办的接风宴。一天前还是丹邑县刑警队队长的李澳中明显对目前自己的角色不太适应。神农镇派出所副所长?李澳中苦笑,放眼丹邑县,也就是神农镇派出所设了副所长,而且是专门为自己设的!他还真没有当副所长的经验可以参考。

事实上,整个丹邑县都对李澳中自愿辞掉刑警队长的职务去当个副所长感到难以理解。从警十二年,挨了两枪十一刀,重伤3次,破获重案9起,抓获凶犯52人。这就是铁血刑警李澳中的履历,在丹邑人,尤其是犯罪界的眼里,李澳中是一尊神的存在,一见他戴着那顶永不摘下的大盖帽在街上晃,丹邑县阴暗的角落里就会鸦雀无声。神的定义就是恐惧。丹邑犯罪界比哲学家更明白这一点,因此就把李澳中的调任视为人类的解放,虽然他们也对这突如其来的解放的原因茫然不解。

今天的酒宴就是为李澳中办的,但让李澳中别扭的是来的人全比自己官儿大。以前当刑警队长时,镇里的领导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见面锤胳膊夯肚子,根本没有在乎过他们的级别,但现在成了人家的下属,李澳中突然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当刑警队长时的自信一天之间轰然崩溃,说话时嘴角都不由自主地带了三份奴性。

这种感觉让李澳中愤怒,但嘴角的奴性还是挥之不去,他只好一杯一杯地灌着自己。

就是在这时候,有人报案了,电话打到了派出所长乌明清的手机上。乌明清人称“唬不清”,在李澳中的印象里,他好像有史以来就是派出所长,从十几年前起,就在全县的十几个派出所之间调来调去,不升也不降。此人在老百姓眼里口碑不错,不求升官,不求发财,不求奢侈,仅有的毛病就是喜欢泡酒桌,整天什么事也不管,就是琢磨着怎样让人请吃饭。从他老婆骂他时李澳中得知,乌明清出身苦,吃百家饭长大,潜意识里有种饥饿的恐惧。但十几年所长干下来,居然让他养得白白胖胖,一不留神连脖子都看不见,屁股和肚子一凸一翘,好像一个人肉做成的S字母。

乌明清把手机放到耳边,那小巧的手机几乎隐没在他肥大的耳朵和腮帮里。乌明清听着听着嘴巴就张大起来:“被抢的是外国人?哪国的?不知道?你们怎么搞的?外国人到镇子上也不汇报一声!”

喝酒的人听到乌明清的话都停了下来,外国人被抢,这可是个大事。乌明清骂骂咧咧个不停:“没法证明他的国籍吗?星条旗图案?那是美国人!这个美国人到镇子上来干吗?什么?”乌明清一声惊叫,吓了众人一跳,只见他的胖脸上突然间汗珠就迸了出来,一会儿工夫滚滚而落,“他来买……买……你们竟然就把那种货卖给他!还让他用摄像机拍!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死啊!”

乌明清的嗓子都变声了,不住拿袖子蹭脸上的汗珠。在座的镇领导们一听一个个也冒了汗。乌明清接听了一会儿,神色平静下来,哦哦两声:“我这就派人过去。你们想办法找个懂英语的人来翻译。”

乌明清放下手机,溜了在座的众人一眼,嘿嘿干笑了两声:“出了个小事,一个美国佬被抢了。这个……这个事情解决不好,对镇子影响不好。这样,老李啊,”他笑咪咪地瞅着李澳中,“你刚来,就借着这案子熟悉熟悉镇子的环境吧!”

镇长贾和生也点头:“是啊!也没给你接好风就让你辛苦,我们都过意不去。不过你李澳中可是神探哪,这样的事情还非你莫属!”

李澳中站了起来:“案情第一。我立刻就过去。你们多坐会儿。”说完拉开椅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一摸脑袋,想起了自己的大盖帽,转身到衣帽架上摘下来戴上,大踏步走了出去。

领导们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到门砰的一声合上。

李澳中赶到批发市场的时候,墨尔森·杜道夫的鼻子上已经贴上了纱布,坐在市场管理办公室的沙发上有滋有味地喝着明显劣质的茶叶。李澳中坐到他对面,两人眼对眼呆看了半天,李澳中艰难地说:“哈……哈……喽!”

杜道夫莫名其妙:“what?”然后叽里咕噜一堆外语。

李澳中傻了,苦笑了一下:“我说,你这鬼子真叫鬼,不懂中文就敢一个人跑过来。你们美国人都是这样环游世界的吗?”

杜道夫打量着面前的警官,见他脸部的线条粗犷,刀砍斧削一般,很有一种希腊的雕塑感,可是左颊一道长长的疤痕破坏了这种美感。杜道夫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摊摊手表示遗憾,然后又疾又快说了半天。李澳中呆呆地看着他,两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交流了半个小时,一起愤怒地瘫倒在沙发上。

正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胳膊上夹了一本厚厚的大字典。他怯生生地望了李澳中和杜道夫一眼:“我……我是来翻译的。”

李澳中一跃而起:“你懂英文?”

“我们高中里开了英语,可是我的英语不是太好。”小男孩说。

“高中生!”李澳中叫了起来,“而且还不太好!那你来干吗?”

“就因为我的英语不好我才来!”小男孩理直气壮地说,“和美国人直接交流可以提高我的外语水平!”

李澳中无话可说,指了指沙发,颓然坐了下来。小男孩坐在李澳中旁边,把厚厚的牛津字典摊在茶几上。李澳中指了指杜道夫:“你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种简单的词汇他还会说,而且说出来的英语杜道夫居然能听得懂。

“他叫墨尔森·杜道夫。”小男孩说。

“他什么东西被抢了?”

“抢……”小男孩翻翻字典,查出单词组成句子问杜道夫,“whatareyouhavebeenrobbed?”

这句话杜道夫倒听懂了,但他的回答小男孩却听不懂了:“唉唉,先生你慢点说……对了……pleasespeakslowly,sir.”

杜道夫宽容地一笑,对他做了个V字型手势,开始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说,有时还把单词给他写出来。小男孩逐个的翻译:“他丢了……背包……摄像机。背包里有……笔记本电脑……护照……钱包……他说其他的不重要,钱包也不重要,他说希望能找回他的笔记本电脑,那里面有他的医学资料,他这次选择到中国来旅行,就是为了采集这些资料。”

“医学资料?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纽约杜道夫医院的CEO,遗传基因学博士。”小男孩开始感觉到了翻译的难度,十几分钟后回答了这句话。

“CEO?什么是CEO?”李澳中惊讶地问。

男孩瞥了他一眼,嗤的一笑:“CEO就是首席执行官,咱们国家叫总裁。都二十一世纪了,这你都不懂!”

李澳中瞪瞪眼,干笑了两声:“看来这老外挺有钱啊,怪不得说其他东西不重要。看来这电脑里的医学资料非常珍贵了。你问问他是什么资料。到中国采集资料!不会是国家机密吧?”

小男孩点点头,表情严肃了起来。这次翻译得更糟糕,连一些词语都给省略了:“这是……病的数据,他这次到中国来就是为了研究这种……病,他跑了半个中国,采集到一些数据,而神农镇是高发区……”

李澳中打断了他:“我说小朋友,这是什么病啊?你不给我说,我怎么立案,怎么向上面汇报啊?”

“这个病……你没见我正在查吗?他给我写的单词太长。”小男孩不满地抗议道,低头翻阅自己的词典,“progressive……myodystrophy……这么繁杂的单词,你以为好查啊!myodystrophy……哈,我查到了,叫做——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

啪——,李澳中手一抖,手里的茶杯摔倒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杜道夫和小男孩都吓了一跳,他们发现李澳中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脸上翻滚的肌肉像是一头被铁链缚住的猛兽。“进行性……”李澳中喃喃地念叨着,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手却抖抖索索地无法点燃。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杜道夫,杜道夫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个脸上带着伤疤的警官为什么会情绪反常。

“杜道夫先生,你是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病的专家?”李澳中通过小男孩问。

在小男孩抓耳挠腮的努力中,李澳中和杜道夫开始了简单然而漫长的对话。

“是的。这种病是我的研究课题,我在纽约有一间专门的研究室。”杜道夫回答,“你知道,在全世界的范围内,这种病的发病率大约是三十万分之一,但是在神农镇,却出现了大约30多个发病者。所有美国的专家都对这个现象感到吃惊并且困惑,可是只有我能够到这里来实地考察。”杜道夫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

李澳中沉默了片刻,嘶哑着声音问:“杜道夫先生,小孩子得了这个病后能活多久?”

“小孩子?”杜道夫怔了一下,看了看李澳中,“警官先生好像对这个病非常了解!这种病有很多种类型,一般来讲,假肥大型多在四岁左右发病,多数病人会在十八岁左右全身功能衰竭而死亡。以人类目前的知识,我们无法挽救他们。当然,你知道这是指男孩子,女孩子仅仅为基因的携带者,本身不会发病。”

杜道夫耸耸肩:“警官先生似乎对这个病很感兴趣。能告诉我原因吗?”

李澳中嘴角掀了掀:“因为……我儿子就是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患者。”

正在翻译的小男孩呆了一呆,原话翻译给杜道夫。杜道夫的嘴巴慢慢地张大了,眼神中流露出宗教式的怜悯:“实在遗憾,警官先生。对中国人而言,这种只传给男孩子的绝症实在是个灾难。它亵渎了你们的伦理。”

“伦理?”李澳中喃喃地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儿子会得了这种病!”

小男孩继续翻译杜道夫的话:“进行性肌营养不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缺乏维生素的营养不良,它是一种基因病,由于XP21位点上的基因突变所引起,结果造成抗肌营养不良蛋白的缺失……”

李澳中打断他的话:“我想知道的是神农镇的悲剧是什么造成的!为什么这种病会大面积地出现?”

“这也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杜道夫温和地望着这个警官,“我希望警察先生能帮助我调查这个原因。当然,我们必须先找回我的电脑,上面保存了美国最新的研究成果。”

“放心,这个事情我心里有谱。”李澳中冷笑了一声,“你要明白,这个事情不是个简单的抢劫案。”

杜道夫惊讶的耸耸肩,李澳中摆摆手:“你不该有那么多的好奇心,你的摄像机拍摄了不该拍的东西。这样吧,这个事情不是很简单就能解决的,你先住到我的派出所里,案子了了,我帮你调查你的医学研究。”

也不知道小男孩翻译清楚了没有,杜道夫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一脸茫然,用小男孩来不及翻词典的速度嘟囔了许久。李澳中经常看好莱坞大片,清除的听见“shit”这个词不时地冒出来,他知道那是美国的国骂,问小男孩:“shit是不是狗屎?”

小男孩眨眨眼,反问:“他妈的是谁呢?”

李澳中性子虽然粗,但对案子的嗅觉十分敏感,从乌明清接报案电话前后的反应,他就判断出了这桩抢劫案的大致走向:杜道夫无意中触动神农镇庞大的制假势力,他的摄像机所拍摄的内容制假集团是绝不会让它散播出去的。那意味着神农镇的毁灭。

丹邑县是个农业县,神农镇人多地少,僻处北部山区的一个谷地中,生活水平可想而知。80年代初,镇里有个农民于富贵看中了山上富含矿物质的泉水和县南部平原廉价的粮食,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大笔资金成立了一家白酒厂,生产的神农酒在八十年代初到也风行一时,不料好景不长,短短两三年就因为竞争激烈管理不善处于崩溃的边缘。此人穷极思变,竟然在深山里开辟里地下工厂制造假酒,茅台、五粮液……能赚钱的就造。神农酒厂本是个正规的酒厂,有着一定的技术基础,造出来的假酒无论酒质还是包装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一经面世便受到各地假酒贩子的热烈欢迎,立时财源滚滚,厂子起死回生。

这于富贵目光远大,看到了制假行业的广阔前景,立即扩大规模,成立了神农酒业集团公司,以此为幌子,合法工厂里生产的酒运到山上地下工厂去包装,连夜发往全国各地。数年间,神农酒业集团便似滚雪球般膨胀。

于富贵深知经济与政治的密切关系,积极上缴利税,不择手段拉拢腐蚀市、县、镇三级领导同志来营造良好的政治环境,轻而易举地躲过了几次大规模的打假行动。良好的环境吸引了大批投资,不到五年时间,假烟厂、假食用油厂、假制衣厂、假食品厂、假日用品厂等等之类如雨后春笋般把地而起。

面对这些可喜的成就,于富贵展开哲人般的思维,敏锐地看到了其中所潜伏的灾难性因素,于是联合多个制假工厂成立了联合商会,自任会长,并且约法三章:一,售于外地,造福本地,产品全部外销,不准丹邑市面出现一件假货;二,积极上缴利税,共同营造良好的政治环境;三,制伪不制劣。

这种种的手段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仅神农镇制假行业的利税就占了全县的一般,成为历届地方官的护身符,同时又带动了公路和铁路运输、车辆养护维修、饭店餐饮、劳务市场、建筑工程以及南部乡村的种植和养殖,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全县的经济蓬勃发展,神农镇更成为一座繁荣的小城市。

在这种地方,一个外国人拍摄下了他们贩卖假货的证据,这会引起制假集团什么反应?李澳中不用脑袋就可以想像得出来。所以才会有人趁乱抢走了杜道夫的所有物品,而乌明清听到摄像机被抢之后才会松了一口气。因为乌明清很清楚,他这个所长和贾和生这个镇长,以及神农镇所有的官僚都是为制假集团当的。否则哪有国家开一份工资,镇里再开一份工资的道理?

李澳中也很明白,他这个副所长,事实上是制假集团赏给他的。上级派他来的目的,就是借助他的赫赫威名,为制假集团创造良好的投资环境;而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捞钱——捞够足以治好儿子的病的钱,为此,他才不惜舍弃刑警队长的职位和一个警察的尊严来到神农镇。可是……

“为什么偏偏杜道夫是个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专家!为什么你们偏偏抢走了他储存医学资料的电脑!”李澳中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是我倒霉还是你们倒霉……咱们就……刺刀见血吧!”

神农镇位于县北部山区的一条河谷中,三面环山,丹河穿镇而过,把镇子一分为二。派出所就在镇东的最北端,在一座小山丘上,占地将近五亩,1996年新建,破土动工时特地保留了山上原有的松柏,因地制宜加以绿化,简直就像一座古朴清幽的花园。杜道夫这些天就住在派出所。派出所里有不少临时羁押室,杜道夫就住在里面,感觉十分新鲜,没事儿到后山转转,或者跟那个当翻译当出甜头的小男孩口角一番,过得倒也挺滋润。

杜道夫对被抢劫的东西倒也不甚介意,仅仅要求李澳中配合他的研究工作。李澳中应他的要求把神农镇的户籍提供给他,看看能否从血缘关系上找出肌营养不良基因大面积变异的原因。杜道夫告诉他,欧洲王室流传的血友病就是近亲结婚引发的基因突变。

然而杜道夫和小男孩在电脑房里经过了三天的运算,最终否定了血缘关系引发基因突变的可能。他告诉李澳中:“患有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的人上两代几乎没有近亲结婚的例子。但奇怪的是神农镇的人口中有80%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之间迁居过来的,而迁来的人互相通婚的,生下的孩子没出现一个病例,病例都出现在和本地人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这很奇怪,排除了其他可能性之后,似乎30年前到40年前之间神农镇发生了一场大面积的基因突变。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引起了基因的变化,造成了这场悲剧?”

李澳中比杜道夫更惊讶:“神农镇有四千多口人啊,80%是二三十年前才迁居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杜道夫摊摊手:“李,这就需要你来调查了,我仅仅是个医学家。”

李澳中搔搔头皮,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和抢劫杜道夫的幕后势力短兵相接,遇到了他想象不到的阻力。神农镇制假集团盘根错节的势力使李澳中到处都面对着敌人,而且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首脑好像有一种被虐倾向,他好像在享受一般欣赏着李澳中一刀刀削去那些暴露出来的枝节。

一开始李澳中问乌明清:“上级对杜道夫被抢劫一案是什么指示?”

乌明清回答:“不惜代价,尽快破案。务必完整、完全地追回被抢物品,保证美国友人的利益。”

李澳中点点头,带着民警侦查去了。这些日子乌明清总是斜着眼看李澳中,肥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嘲笑。不料第三天李澳中就来找他了,往他面前扔了一份资料:“嫌疑人已经锁定到三个人身上了,刘石柱,董大彪,何小三。”

乌明清有些惊讶:“这么快!你怎么侦破的?”

“很简单,我对当时在案发现场的人逐个询问,让他们写出杜道夫被抢前和被抢后在现场的两份名单。抢劫分子案发前肯定在现场吧?案发后他肯定不在现场吧?两份名单一对,没有重复的那些人就有嫌疑。一个人写的名单可能不太完全,可是70多个人写出的名单就必然能把抢劫分子包括进去。刘石柱,董大彪,何小三,就是我排查出来的结果。”李澳中冷冷一笑,“其实呢,那些人完全可以不必做得这么极端,杜道夫只是个医学家,他拍摄那些东西仅仅是好奇,咱们警方只需要把录像带以外的其他物品追缴回来就行了,何必非要闹个国际纠纷呢!”

乌明清眨了眨眼,圆滚滚的脸蛋像儿童一样天真:“说得很对啊!不过还不还东西似乎不是由我做主吧?那好像得抢劫犯说了算啊!那你有这么好的建议就去找他呗,找到他就好好跟他这样商量商量嘛。这提议太好了,相信他不会反对的。是吧?”

李澳中笑了:“老乌你还真英明!好,那我就去找这个抢劫犯商量一下。”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乌明清望着李澳中的背影,门重重地一摔,他的心重重地一跳。他想了想,嘟囔了一句:“真的不是我做主的呀!”然后拿起电话拨了起来,“喂,老爷子,我是明清啊。有个事儿跟您老汇报一下,不是有个老外被抢劫了吗,今天李澳中把嫌疑人锁定了……是刘石柱,董大彪,何小三……为什么这么快?我也不知道,这家伙破案的确有一手。他刚才来找我了,跟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乌明清把李澳中的话学了一遍,然后话筒里沉默了很久,一个沙哑的声音才传了过来:“你可以告诉李澳中,这件事情是何小三和董大彪做的,是我让他们做的。你明白吗?”

乌明清握着电话点头哈腰:“明白,明白。让李澳中识趣。到此为止。”

“错了!”那声音严厉起来,“如果你是个将军,很久没有敌人了,你怎么办?我不是个将军,但我也很久没有敌人了!”

乌明清傻呆呆地握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对方挂了电话,他脸上的肌肉才恢复了活力,嘴里迸出两个字:“变态!”刚说完,胖胖的小手突然条件反射似的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又听了听话筒,这才长出一口气,颓然陷进了沙发里。

他刚坐下,李澳中又回来了。乌明清对他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澳中啊,这件

案子有新进展,作案人是……”

“董大彪和何小三!”李澳中打断了他的话,抢先说了出来。

乌明清脸上的肥肉痉挛了一下:“你……这么快就确定了?”

“刚接到电话,抢劫案一发生,刘石柱就跑去找董大彪的姘头了,他们俩正在争一个有钱的女寡妇。”李澳中呵呵大笑,“前方将士奋勇作案,后方兄弟趁机发难。有趣!能指使这帮人的人,也真了不起!”

乌明清干笑了两声,还没说话,李澳中又说:“现在,何小三正在醉不归酒店喝酒,咱一块儿抓人去。呵呵,能捞点功劳的事,兄弟是不会少了你老哥的。”

乌明清精神一振,有功谁不想挣,当下从抽屉里摸出一条中华烟扔给李澳中:“拿着,到车上抽。走。”说完兴冲冲地往外跑。他的腿太短太胖,走得一快,往往让人注意不到两腿的动作,乍一看好像一团肉球在地上弹跳。

李澳中接过烟,两人叫上几个民警上了警车,一路呼啸着冲出派出所直奔醉不归酒店。

警车冲过繁华的街区,拐进破旧的老区,东绕西绕,到丹河边的醉不归酒店门口停了下来。李澳中安排好人手守住前门后门,和乌明清走进酒店,还没进门,就有几个妖娆的小姐迎了出来,一见大盖帽,吃了一惊,却并不害怕,血红的嘴唇嘟囔了两句,好像是叹息倒霉之意,然后大模大样地走了回去。

李澳中瞥了乌明清一眼:“治安真是良好啊,这叫做警民相安吧?”

乌明清笑脸相对,李澳中碰上他也真是无可奈何,摇摇头走了进去。刚进门就见一帮年轻人在吆五喝六地叫唤,李澳中并不认识何小三,可何小三认识李澳中,一见这个满脸杀气的警察,立刻跳起来拔腿就跑。李澳中立刻就追。

何小三穿过大堂,通过厨房跑进后院,一路上鸡飞狗跳。李澳中也不急,后门有民警守着呢,不料等他到了后院,正好看见何小三从门口消失的背影。那两个民警向两尊门神一样傻呆呆地站着,一脸呆滞。

“怎么不拦住他!”李澳中吼了一声,“他就是何小三!”

两个民警抱歉地笑笑:“我们又不认识何小三!”

一见这种反应,李澳中倒冷静了下来:“是吗?你们知道怎么跑步吗?追呀!”

两个民警答应一声,撒丫子狂奔了起来。乌明清也想跑去追,李澳中不理他,自己发动了警车,乌明清眼睛一亮,连忙钻进了汽车。警车就是快,转眼呼啸着越过了那两个民警,俩民警呆了呆,对视了一眼,只好跟着警车在后面狂奔。

何小三跑得并不慢,眨眼跑了好几公里,李澳中就这么不急不慢的驱车跟着他。乌明清急了:“追上去,抓他啊!”

“抓他干吗呢?”李澳中笑了笑,“他不是很能跑吗?那就让他跑个过瘾。嘿嘿,跟警车赛跑,这也是小偷们经常性的体育锻炼。”

乌明清不说话了。

何小三跑得踉踉跄跄,脸皮都发青的时候终于想起了追在自己身后的是一辆汽车,赶紧哧溜一下钻进了小巷,回头看了看警车被堵在了巷子口,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肠子都要跑断了。李澳中停下车,看看表,骂了一声:“真不知道这小子的大脑是什么做的!想到这招,他足足用了二十分钟!居然让这种白痴来抢劫,主使他的人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乌明清扭扭捏捏的干笑了两声,仿佛主使者是他一样。

“好了。”李澳中望望何小三捂着肚子奔跑的背影,又瞅瞅乌明清的身材,“连你也可以追得上他了。”乌明清呵呵一笑,两人不紧不慢地追了上去。何小三这时候才意识到体力的问题,后悔也来不及,只好哧溜哧溜见缝就钻,居然又跑了几百米。

到了一座工地前,何小三再也跑不动了,嘴里都吐了白沫。工地中央是一座十三四层的大楼,这在神农镇当真是最宏伟的建筑了。楼的主体工程都已经结束,外面搭着脚手架,推土机,运料车来往不断。路旁一群工人钻在一人深的坑道里挑挖地基,一排黑乎乎的脑壳浮起来又沉下去,黑色的土块不断飞出来,堆积在路边。

何小三这时已经瘫在了地上,像条出水的鲤鱼一样直翻白眼。他看着李澳中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心里十分恼火,大骂:“你他……他……妈,抓就抓……抓吧,干吗把……把爷们……折腾……折腾成这样子!”

李澳中咦了一声,惊讶地说:“不是你要跑的吗?早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就别跑嘛!看把你累的!”

何小三气急败坏,抓起一堆土块朝着李澳中扔了过去。李澳中侧身躲了过去,提着他衣襟把他抓了起来。何小三像被提出水面的鱼儿一样乱扭,李澳中恼了,掰着他的拇指往背后一扭,何小三惨叫一声,腰部弓成了大虾,头也垂了下去。忽然,“啪”的一声,从何小三衣服里掉出个东西,李澳中瞥了一眼,没怎么在意,手脚麻利地给他扣上手铐,朝乌明清一推,何小三跌跌撞撞地扑到了乌明清身边。

李澳中弯腰拾起地上何小三掉的东西,外面裹着层牛皮纸,打开牛皮纸,里面竟然是个发黄的红色塑料壳笔记本。红塑料皮上印着毛泽东的头像,底下还写着一行字:为人民服务。

李澳中冲着何小三撇了撇嘴:“看不出你他妈的还蛮热爱学习的。为人民服务?这就是你做贼的宗旨?”

一看见那个笔记本,何小三顿时脸色惨白,满脸惊恐地尖叫一声:“别……别打开它!”

李澳中被他恐怖的喊声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神经?”

何小三哭丧着脸,胆怯地瞅了瞅乌明清和那两个警察:“李所长,李神探,李爷爷……李祖宗,这……这是我的隐私,您要看了,我……我真没脸活了。您要翻开这本子,我……我现在就从这楼上……”他瞅了瞅那座大楼,发觉自己在地面上,于是用脑袋一点旁边那堵墙,诅咒发誓,“我就在这墙上一头撞死!嫌犯死在你们手里,你们也要担点责任的。”

李澳中倒被吓了一跳,拿着那笔记本翻来覆去地看,见着笔记本破破烂烂,壳上的红塑料大片脱落,显然已经历史悠久,起码30多年了,怎么记载着他的隐私?一时有些纳闷。乌明清朝着何小三脑袋抽了一巴掌:“你他妈的,满嘴喷粪,你们,”朝那两个警察一指,“把他带上警车。”

何小三反应比兔子还快,背着胳膊蹿到李澳中跟前:“李所长,你听我说。”说完在李澳中耳朵旁耳语几句。李澳中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沉着脸打量了何小三半晌,一摆手,那俩警察走过去架起何小三的胳膊就把他往警车上推。何小三挣扎着回头喊:“李所长,你可以一定要替我保密啊!不然我真要撞墙……跳楼……抹脖子,反正要死在你派出所!”

李澳中默不作声。乌明清凑过来瞅着那笔记本:“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李澳中瞥了他一眼:“何小三的隐私。我一跟你说,他就不活了。”

乌明清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澳中转身上了警车,透过挡风玻璃望去,面前的高楼如磐石一般压在头顶,傲立在瘦骨嶙峋的市镇间,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里要盖什么楼?”李澳中问了一句。

“于富贵的大酒店。”乌明清回答,“十三层。顶楼他要当成家。”

“于富贵……”李澳中朝后视镜里瞥了何小三一眼,没有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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