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心惊胆战的等待,让我难以忍受。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脑门上不断地渗出豆大的汗珠。我的手颤抖着,碾灭了香烟——这应该是第二十根香烟了,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抹了抹潮湿的额头。

詹姆斯,你还是老实承认了吧——哦,你害怕了!

衣柜的镜门里,反射出一张苍白的脸,更证实了我的恐惧。我把目光从镜子上挪开,看了一下手表:

九点。该出发了!

我走出家门,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达内利家的房子。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黄色烟雾,什么都看不清楚。远处,维克多的房子上有很多人宇形屋顶,尖锐的顶端,凶恶地指向天空,使得整个房子都显得阴森恐怖。为了给自己打气,我轻轻地吹起了口哨,但是,轻松的小调,并没有缓解我的紧张。

终于到了!我推开了院门,一阵吱嘎的怪响……

我打了一个冷战,停止了吹口哨。别害怕,詹姆斯。向前走,打起精神,别疑神疑鬼!再走几米就能走上台阶。好了,一切顺利。

我按了一下门铃,等待着。维克多来给我开了门。

“就差你了!”握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手很烫。

“约翰在吗?”

“不在,他在忙工作,真是可惜……”我同情地看着维克多,但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维克多突然变年轻了。他的身子挺得笔直,穿着一件毛料西服,用料考究,而且,剪裁得体——那是他昔日富庶的见证,还有相应配套的衬衫和领带。

他的鬓边已经花白了,但是脸上重新出现了血色,又恢复了往日自信而庄重的风度。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透露出狂热的期望。站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个处于热恋中的男人,经过漫长的离别,他在等着和心上的人儿重聚。

我心慌意乱,随口问进:“他晚一点儿会来吧?”

“不会的。”维克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明确地说,在午夜之前,都干不完活,有一个客户急等着用车子。”

我没有发表评论。我很清楚,约翰的手上有大量的工作,但是,他还没有忙到这个程度——至少,他保证了每个周六的晚上,都和我喝一杯。我知道约翰不能来,是因为伊丽莎白,她肯定禁止丈夫出门。我这个妹妹毫不犹豫地继承了母亲的特点。我和伊丽莎白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

但是,在一件事情上,我举双手赞同她的做法——在他们结婚前不久,伊丽莎白告诉我:“你知道吗,詹姆斯,约翰想要让我住到他父亲家里——住在那所恐怖的房子里!我明确地告诉他,如果他这么打算,我就不会嫁给他了。”

仔细想想,这真的是我唯一一次赞同她的做法。当然,她对于夫婿的选择,也算明智,能嫁给约翰这样的男人,算是她的走运。

约翰的修车行在村子的主要街道上,就在酒馆的旁边。弗莱德做了一件好事,他把酒馆楼上的一层,租给了新婚夫妇。他们的居所不大,加上厨房和浴室,只有两个小房间。但是这个小地方,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优势:这里不闹鬼,半夜也不会有骇人的脚步声。

“快进来,詹姆斯。其他人都在等着呢。”我抑制住沉重的叹息,跟随着主人往里面走。

自从约翰离开以后,这所房子变得更加阴森恐怖了,门厅里一片昏暗,唯一的光源,是楼梯顶上的电灯,但根本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

维克多飞快地爬上楼梯,我紧随其后,努力地压抑着想要掉头离去的疯狂想法。

帕特里克站在壁炉的旁边。他的一只胳膊搭在壁炉架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他的妻子。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后退了,现在……”

“亲爱的,我们都发疯了,我们不应该尝试这个实验!”艾丽斯揽住了丈夫的路膊,“这太危险了!”

“我觉得不危险。”维克多反驳说,“艾琳娜一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坦白地讲,我认为根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艾丽斯的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她茫然地盯着壁炉中不断跳跃的火焰。她缓缓地说道:“维克多,我经常看到您的妻子。我可以向您保证,她的目光中绝对没有善意。她总是像凶神恶煞一样眼睛通红……那双眼睛没有瞳孔,而是两个黑洞……她想要复仇,她想要杀人……她想要处罚那个卑鄙的凶手……就在上面!……”

艾丽斯突然用食指指向天花板。

“帕特里克,我亲爱的。”艾丽斯用哀求的声音继续说,“她可能会搞错复仇的对象,她可能会把你当做杀人犯,她可能会……”

她说不下去了。

帕特里克看了一眼他的妻子,然后,走到了房间的中央。他背着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怀特先生。”他转身对阿瑟说道,“您没有忘了带上……”

“我当然不会忘记。”阿瑟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天鹅绒的小袋子。

他打开了袋子,取出一枚硬币,他把硬币展示给大家看:

“这枚硬币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收藏家欣赏宝贝时特有的骄傲,“按照您的要求,我离开家之前,在最后一刻,才把它挑了出来。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本郡再也找不出第二枚同样的硬币。”

“您打算用这枚硬币,给房间封印?”我问道。

“没错,就用这枚硬币。”帕特里克点了点头,嘴唇边挂着傲慢笑容,他看了一眼手表,“九点二十五分,我们可以开始了。亲爱的,现在你可以把器具都搬上去了!”

艾丽斯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像是要把他的容貌,嵌在脑海里一般。她拿起了桌子上的枝状烛台,又从阿瑟的手上接过硬币,离开了客厅。

帕特里克继续说道:“等我被关起来之后,每隔大约半个小时,您都要来轻轻地敲一敲门,我会告诉您:阴魂是否现身了。糟糕的是,楼上没有暧气!”他微笑着补充说,“如果过了三、四个小时,还没有结果,我想就可以停止实验了。”

“如果我们敲了门,却没有回应,那我们该怎么办?”我问道。这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让我慌乱不已。

“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就证明艾丽斯的猜测是正确的……”帕特里克露出了自嘲的表情,“也许幽灵会夺去我的血肉之躯……”

“不可能。”维克多不快地说,他已经开始表现出不耐烦了,“艾琳娜非常温柔,她不会伤害别人,不管是谁!”

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帕特里克不那么镇定了,他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口中念念有词:

“她到底在干什么?老天爷!已经过了五分钟了,她还……”

房门被推开了。艾丽斯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

“很好,你们可以上楼了。”帕特里克吩咐道。他用一只手捋着金色的头发,“五分钟之后,我会和你们会合,我要找一件大衣,上面冷得要命!对了,艾丽斯,你把大衣放在哪儿了?”

“好好想想,亲爱的。是你自己,把大衣挂在了衣帽架上,在楼下的门厅里。”

艾丽斯没有移动,她的脸上仍然是那种怪异的神情,似乎被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惧控制住了。这种恐惧,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除了维克多以外。

我们沉默不语,离开了客厅。帕特里克一言不发地下了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等他消失之后,艾丽斯示意让我们登上通往顶楼的楼梯。

经过几次折射,二楼的灯光,很难照亮台阶尽头的平台。实际上,那是一个非常小的平台。正对着我们的,是一面墙壁,右侧则是通向阁楼的门,左侧是通往顶楼的门。

“我们进去吧。”维克多低声说。他激动得浑身颤抖。

艾丽斯猛地推开了门。门后面是一个昏暗的走廊,远处是摇曳不定的烛光。因为恐惧和激动,我们都屏住了呼吸。除此之外,就是绝对的寂静。

整个走廊都镶嵌了壁板,走廊的尽头,是一道帘子。左侧光秃秃的,只有镶着壁板的墙壁。右侧是四扇门。最后一扇房门开着,里面透出闪烁的光芒。那光芒非常微弱,只能照亮另外三扇门上的搪瓷把手。但是,那道微光仿佛有魔力一般,能够慑人魂魄……

我们都被这有灵性的、跳跃着的光芒震慑住了,那光芒来自“遭到诅咒的房间”——那四面墙壁,曾经见证了可怕的惨剧。

艾丽斯率先进入了走廊,然后她侧过身,让我们往前走。她的―只手指着透出烛光的房间。我们鱼贯而入,穿过最后一扇房门,走进了“遭到诅咒的房间”。

在地板上,有一个小小的纸箱子,上面放着烛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墙壁是光秃秃的,地面是光秃秃的,天花板也是光秃秃的。房间里也没有电灯,整个房间都是空的。一块地板,一块天花板,四面刷了白石灰的墙壁,一扇房门,一个正对房门的小窗户,就这么简单。

维克多朝着窗户走了几步,然后在房间中央停了下来,垂下了头。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一张满是愁苦的面容。阿瑟立刻走了过去,扶着他的肩膀,低声安慰着他。看着两个因为相同的不幸,而相互依靠的男人,我的心里酸溜溜的。

“当年,达内利夫人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艾丽斯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我眨了一下眼睛,表示明白,心里很不舒服。我比她更了解达内利夫人的故事。

然后,我转过身,开始检査房门。艾丽斯突然挽住了我的胳膊,眼睛直盯着我。

她关上了门,从内侧锁上了门,然后对我说:“我们早就检査过门锁了……凶手无法从外面推动插销,我想不出任何可能性……”

外面的楼梯吱嘎吱嘎作响,走廊里出现了脚步声。

“帕特里克,你终于来了!”艾丽斯拉开了插销,激动地说着,一面打开了房门。

帕特里克穿上了一件黑色的长外套,立着领子,一声不响地走进了房间。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帽子压到了耳朵边,挡住了多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他的举止有些怪异,弓着腰,缩着头,好像整个人都小了一号。

“你准备好了吗,亲爱的?”艾丽斯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帕特里克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声,作为答复,然后,一直走到了窗户旁边。艾丽斯想要再说点儿什么,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帕特里克把胳膊压在窗台上,做一个强硬的手势,指向房门。维克多拿起烛台,又拿起了纸盒子,示意让我们跟着他离开,我和阿瑟都顺从地跟了上去,艾丽斯犹豫了半晌,心有不甘地最后一个走了出来。

如果我是艾丽斯,我会让丈夫留在这个房间里——这个冰冷阴暗的房间吗?不管给我什么好处,我都不愿意替代帕特里克·拉提梅的位置!

房门关好之后,艾丽斯情不自禁地问道:“亲爱的,你还好吗?”

帕特里克·拉提梅又咕哝了一声,作为回答。

“准备就绪。”阿瑟试图用镇定的声音,消除心中的疑虑,“我们只需要封上蜡印,然后,耐心等待。”

艾丽斯死死地盯着房门,点了一下头。在这些木板的后面,在这面镶嵌着壁板的墙壁后面,她心爱的人,将要独自执行可怕的任务:召唤阴魂……一个满怀恶意的阴魂。

艾丽斯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把手伸进纸盒子里,从里面拿出一截大概二十厘米长的缎带。她把缎带横跨在门框和门板之间的缝隙上——就在门把手的上方,然后,让阿瑟帮她举着缎带。她自己则拿起了烛台上的一根蜡烛,利用纸盒子里的工具,做了两个蜡封,分别扣在了缎带的两端,最后,她又用阿瑟的硬币,在上面印出了图样。

“遭到诅咒的房间”已经被封住了。任何人都休想进出——除非他破坏封条。

维克多一直举着烛台,他闭上了眼睛,嘴唇在微微地颤动。可怜的老维克多在祈祷,祈祷能够出现奇迹。而我,我已经晕头转向了。

我并不介意接受某些“惊人”的现象,但是达内利夫人的“复活”……不行,我的理智无法接受这种事情。这个离奇的故事里,有某种荒诞的、不真实的因素。但不可否认,这其中也有真实的因素:可怜的维克多,他疯狂地想要找回旧日的幸福时光。

我们走下楼梯,回到了二楼的客厅——就像是送葬的队伍。

等待是一种煎熬,时间似乎停滞了,艾丽斯神经质地用手抚摸着椅子的扶手,脸上的惶恐越来越明显。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上衣,上面隐隐地镶着金线和银线,领子高高地立着,配合着宽大的袖口,下身,则是同样颜色的柔软的裤子,她的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用一个黑色的发带系在脑后,脖子上系着粗粗的链子,下面坠着一个闪闪发

亮的银质椭圆形颈饰。

我知道艾丽斯喜欢穿艳丽的服饰,但是,今天这身打扮,算得上是奇装异服了,在这样沉重的气氛下,艾丽斯的脸色,巳经很苍白了,而她的服装,又有一种怪诞的风格,更凸显了她的焦虑不安。

十分钟之后,楼梯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我们都被吓坏了,屏息静听着。之后又是“吱嘎”一声,然后就寂静无声了。

“怀特先生!”艾丽斯恳求道,“您不觉得应该上去一趟,看一看……”

“我们再等十分钟。”阿瑟看了看表,“刚过了一刻钟。”

“顺便问一句,”艾丽斯停顿了一下,又道,“那枚硬币在您手上吗?”

“是的!”阿瑟轻轻地拍了拍上衣的胸口位置,“您用过之后,我立刻就收好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硬币,凑到了烛台旁边。

“这是一枚非常精美的硬币,千真万确。这枚硬币可有年头了,是……”

“艾琳娜回来了。”维克多突然跳了起来,“她就在楼上!她就在那个房间里!”

“现在是十点十分。”阿瑟清了清嗓子,“我现在上楼去看看……”

在艾丽斯感激的目光下,阿瑟从烛台上拿下了一根蜡烛,马上离开了客厅。

两分钟之后,阿瑟回到了客厅,他的脸上满是激动不安的神情。

“都正常吗?”艾丽斯立刻发问了。

阿瑟没有回答,却问了另一个问题:“您有剪刀吗?”

艾丽斯立刻冲向衣橱,拉开一个抽屉,抽出一把剪刀。

“找到了,但是……”

她注意到了阿瑟奇怪的神情。她瞪圃了眼睛,双手捂住了脖子。

“艾琳娜复活了!……艾淋娜复活了!”维克多的脸上神采飞扬,他像唱赞美诗一样重复着。

“跟我来!”阿瑟严肃地命令道。我们又很快爬上了顶楼。

“帕特里克!帕特里克!亲爱的!”艾丽斯尖叫着。她疯狂地敲打着“遭到诅咒的房间”的房门,“快回答,求你了!”

“不要惊慌失措。”阿瑟说,“您的丈夫,可能只是昏过去了。不过,我认为现在应该揭开封印,我们不知道里面到底……”

阿瑟从维克多手上接过烛台,把烛台凑近房门,以便仔细地检査缎带和蜡封的状态。

“完好无损!”他长出了一口气,“没有人出入过这个房间。”

然后,阿瑟用剪刀,从中间剪断了缎带,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说:“我们进去吧。”

房门被推开了,烛光照进了房间,艾丽斯看到一个人躺倒在地面上,她惊天动地地大喊了一声,然后,她自己也像洋娃娃一样瘫倒了。

幸好维克多就在旁边,扶住了她的身子。

一阵可怕的沉默。我们都被恐惧麻痹了,痴呆呆地望着帕特里克的尸体。他趴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许多年前,艾琳娜·达内利就死在相同的地方。在他的背上,赫然是一把刀的把柄。

阿瑟走到尸体旁边,蹲下身子。帕特里克试图双手交叠,压在了身子下面,但是,一只手却从左侧的肩膀旁边露了出来。阿瑟测了一下脉搏,然后摇了摇头。

“他已经死了。”

阿瑟走到窗户旁边。他检查了一遍,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

“没有人能够进入这个封闭的房间。”他低声宣布说,“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只有幽灵才能犯下这样的罪行!”

“可是,”维克多还抱着艾丽斯的身子,他结结巴巴地说,“艾琳娜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考虑到艾丽斯的状况,阿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们根本不应该尝试这样的实验。”他用手捂住了脸,哀叹说,“现在,我们必须通知警方,不过,我怀疑,他们是否相信‘复仇的幽灵’这种说法……可是,他们又不可能找出任何其他的解释,而且……”

阿瑟停住了,他凝神看着地上的尸体。突然,他俯下身去,转动死者的头——死者的头上,还戴着帽子。

阿瑟的表情突然变了。他缓缓地站起身,倒退了几步,用手扶着墙壁,以免摔倒。

我吃了一惊,于是走到尸体旁边……我被吓得汗毛倒立——我看到了亨利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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